当夜,陆夫人终究没能说动大儿子挪去慕青院,陆曜只淡淡一番话,便让她铩羽而归。
他脸色惨白如纸,半倚在榻上毫无生气,望着陆夫人缓声道:“伤口未愈,稍一动弹便牵得浑身发痛。娘若是执意……那儿子便慢慢挪过去就是。”
说罢,他当真挣扎着要从榻上坐起,才稍稍一动,便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额上瞬间沁出冷汗,那副模样看得陆夫人心头一揪,哪里还忍得下去。
她转眼看向立在一旁的陈稚鱼,当机立断道:“他不动便罢,稚鱼,你随我走。”
陈稚鱼微怔,陆曜亦是一噎。
眼看母亲要来真的,陈稚鱼又确实没什么理由拒绝,陆曜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声声咳得撕心裂肺,肩上的纱布顷刻间便映出刺目的红。
“哎呀!”陆夫人惊得往前一步,却是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陈稚鱼也忙上前按住他的左肩,想让他少受些震动。
陆曜咳了半晌才缓过劲,抬眸望她时,眼底满是虚弱,声音气若游丝:“你去吧,晚间换药……让喆文来便是。他手是重了些,可我是男人,没那么娇气……咳咳!”话未说完,又被一阵咳嗽打断。
陆夫人看着这光景,终是没了法子,只得作罢。
回去时,她拉着陈稚鱼细细叮嘱,千般万般都是“莫要累着”“有事叫下人”“晚间渴了冷了只管唤人,切莫自己动手”。陆曜在一旁听得认真,句句都应得爽快。
陆夫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廊下的灯笼照着她的背影,满是放不下的心绪。
榻边终于安静下来,陈稚鱼看着陆曜那“虚弱”的模样,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方才还疼得发冷汗,这会儿倒有精神装模作样了?”
他捉住她的手,往唇边一带,低声笑起来,牵扯到伤口又嘶了声,却仍攥着她不放,眼里流露出光彩来:“不装得像些,怎留得住你?”
陈稚鱼无言,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
陆家父子遇袭之事原就没打算瞒着——陆太师脸上那伤明晃晃地摆在那儿,陆曜肩头中箭后又已告假半月,朝堂之上早有流言。
早朝散后,圣上在御书房单独留了陆太师,随口问起遇袭的事。
陆太师将早已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只说是归途遇上流寇。圣上听罢,眉头紧锁,口中斥着“贼寇竟敢如此张狂”,又吩咐“务必彻查”,可那语气里的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任谁都听得出,这事大约也就到此为止了。
陆长风回府后,独自在书房枯坐了许久。
窗外的日头渐渐偏西,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方向正是怀王府所在。目光深沉,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敢大张旗鼓地追查——一旦闹大,他与陆曜同去云家的事难免会被翻出来,届时云婵与云享的丑事若被捅到御前,那才是真正的天塌地陷。
这般束手束脚,像极了生吞了一只活苍蝇,腥臊恶心堵在喉头,吐不出,只能硬生生往下咽。
他一拳砸在案上,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在宣纸上晕开一团乌黑,像极了此刻他心头的郁气。
这般又过了两日,云家舅舅终究是来了。
陈稚鱼一早便被陆夫人与陆曜齐齐叮嘱,只在止戈院待着,莫要随意走动。
云楷到府时正是辰时,陆太师尚未从衙门回来,陆夫人便与方夫人一同亲自去迎。
方夫人心里头始终七上八下的。
云家的孩子死在陆家,这笔账无论如何都与陆家脱不了干系,云楷此番前来,是兴师问罪?还是要与陆家彻底决裂?无论哪一种,都叫她捏着把冷汗。
却不想,那云楷虽已至中年,身姿依旧高大伟岸,一身月白锦袍衬得他丰神俊朗,儒雅端方如昔。
待见到陆夫人与方夫人,尤其是望见自己的亲妹妹陆夫人时,他喉头动了动,话未出口,眼泪先落了下来。
“妹妹……”他哽咽着唤了一声,陆夫人早已红了眼眶,心中忐忑万分,在这一声妹妹中,终究是卸下心防,兄妹二人相拥而泣,廊下的晨光落下来,照得两人肩头颤动,那哭声里有痛失骨肉的悲,有兄妹相见的酸,竟半点没有预想中的剑拔弩张。
陆夫人靠在兄长肩头,哭得浑身发颤,先前种种担忧,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
方夫人站在一旁,见此情景,悄悄松了口气,抬手拭了拭眼角——原是她多虑了。
……
云楷去了墨兰居。绿萼守在棺旁,周遭摆满了镇凉的冰块,她却似毫无所觉,神色呆滞如失了魂魄,只直勾勾地望着棺木。
自云婵死后,绿萼恸哭一天后,陡然失声,如今只能偶尔说出话来。
云楷见状,眉峰微蹙。
他上前一步,望着棺内女儿没有颜色的小脸,眸色沉沉难辨,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成了拳,指节泛白。
他单独将绿萼带到空置的厢房问话。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绿萼忽然疯癫起来,沙哑着嗓子,竟说出了连贯的话来,两手乱挥:“奴婢不知!奴婢什么都不知道!要问去问夏莲啊!她日日在姑娘身边伺候,知道的比奴婢多得多!”
那模样看似癫狂,话里却精准地将矛头指向旁人,显然是想转移视线。而她说完,也是用尽了力气,轰然倒地,口吐血沫。
云楷眉目骤冷,周身气息沉得像要滴出水来。恰在此时,门口传来长随常瑞的声音:“老爷,陆家少夫人来了,还带了夏莲。”
陈稚鱼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云楷眯起眼,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外甥媳妇,方才绿萼语无伦次间漏了些口风,他已隐约拼凑出几分内情——他那不成器的儿女,竟算计起陆家新娶的少夫人,妄图设计她红杏出墙。
直到今日亲眼见了人,他才陡然明白,他那畜生不如的儿子,为何会对兄弟之妻动了歪念。
眼前这女子,眉目清丽却自带风骨,沉静的眼神里藏着聪慧,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偏生他那蠢儿,竟想用那般下作手段毁了她。
一股混杂着羞愤与痛心的火气直冲头顶,云楷握着拳的手,指节已隐隐泛青。
陆家父子去,说是兄妹二人有违伦常,被发现后,云享害怕此事闹大,失手掐死了云婵。
他心知其中还有内情,只是当这内情还牵扯上陆家人,还是这样的真相时,他沉默了。
陈稚鱼立在当地,坦然迎上云楷探究的目光,不卑不亢道:“云舅舅,夏莲就在外面,她是云婵姑娘身前最贴身的侍女,想必知道得比绿萼更清楚,只是……在她回话之前,我想斗胆,为她说句话。”
云楷眼眸微眯,将她看着,而她端手立着,神色平淡。
虽说方才陆曜不让她出现,可现下她能走到这里,也都是同陆曜说清楚,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云家舅舅,不至于将火气发泄在她一个女子身上。
一路过来,碰到陆夫人也没怎么拦她,只是看到她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夏莲时,眸光深邃几分。
“你说。”云楷道。
陈稚鱼深缓了口气,对他说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身不由己的人,还望舅舅能多几分宽怀。”
她侧身,朝着门口的夏莲看了一眼,后者才佝偻着走进来,扑通一声跪在老爷面前,面如死灰。
云楷目光落在夏莲身上,声音冷得像冰,千言万语在出口时,精简成:“说清楚,云婵与云享究竟做了什么,云婵又是怎么死的!”
夏莲磕了个响头,到底是普通人,面对这般场景,很难强装镇定,带着哭腔,将那日云婵如何与云享合谋,如何想用药陷害陆少夫人,又如何误将媚药换给了自己,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在她口中,一切都是云家兄妹自作恶的结果,她被指派去请陆少夫人,只她心知此事不对,便犹疑不决,本是想返回,好生劝劝姑娘。
哪知回来以后,见绿萼死守房门,而她似有所察,不敢再上前,却不知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后来,被赶回来的陆夫人当场撞破……
厢房内静得可怕,只有夏莲压抑的哭声。
云楷听完,脸色铁青,猛地一拳砸在案上,上好的紫檀木桌竟被他砸出个浅坑。
“畜生!两个畜生!”他气得浑身发抖,眼底翻涌着滔天怒火,既有对儿女荒唐行径的怒,更有对女儿枉死的痛。
陈稚鱼垂眸看着地面,并未多言,自始至终,她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云楷喘了半晌粗气,才看向陈稚鱼,声音沙哑:“委屈你了,孩子。”
这声“孩子”里,藏着多少羞惭与无奈。陈稚鱼微微颔首,神色并没有愤然和解气,只眉头微蹙,与他温声道:“事已至此,还请舅舅节哀。”
窗外的风卷着寒意进来,吹动了案上的纸卷,像是谁在无声地叹息。
这场闹剧,总是要收尾的。
或是大闹一场来解气,或是忍气吞声结仇恨,总得有个结果。
他们编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没有秋月,也没有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因。
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成了云家兄妹乱伦,还意图拉下陈稚鱼来,最后被陆夫人撞破,云享担心自己安危,更恨云婵勾引他毁了他,于是将她掐死。
云楷头昏心烧,这一刻,他是极不愿意承认,这两个竟是自己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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