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华臻眸光微闪。
前一世,谢之平也是差不多这时候生了场重病。
那时她被萧文慎用家法打残了腿脚,关在祠堂,足足饿了四五个日夜。
就在她即将昏厥过去时,萧家人却突然将她从祠堂放了出来,请了郎中敷衍治了几日,然后披上红妆,塞进了一顶花轿里。
她那时才知,谢家病急乱投医,想出冲喜的法子,可谢之平不仅点了头,还言明要娶她,只娶她。
他说,木已成舟,不管如何,他确确实实看了她的身子,耽误了她的名声。
所以他要娶她,他会对她负责。
萧华臻知道,若非有他这句话,前世她是无法活着走出萧家祠堂的。
只要不去回想在忠勤伯府那一年及其难捱的日子,不去回想他们夫妻一载间,那无数次令她心碎到麻木的瞬间……
那么他于她来说,也算是有恩情在。
萧华臻在心中深深久久地叹了一声。
虽不知他的来意,但她知道,以他那孱弱无比的身体,又还在病中,若真的在外头冻久了,就算不出大事,也免不得吃上许久的苦头。
她站起身,声音轻而缥缈。
“他现在在哪儿?”
……
萧华臻刚迈出都督府的大门,便一眼看到忠勤伯府的马车。
谢之平没有在车厢里坐等,而是倚靠云康站在马车下,双臂紧紧拢住大氅。
他脸色苍白,即便穿得累赘,依旧可见瘦削身形,仿佛三月的风随时能随时将他吹倒。
病歪歪的模样,唯独那双眼眸在望见来人时,亮得吓人。
“大姑娘……”
他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努力让自己站直了身体,走向萧华臻。
萧华臻不动声色避开,示意芯蕊上前。
芯蕊立马挡在二人中间,“谢二郎,我们姑娘来了,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吧。”
“萧大姑娘……你、你还好吗?”
他话才问完,不等萧华臻回答,便紧张得有些口不择言。
“我在想办法了,我会想办法……让你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萧华臻皱眉。
他在说什么?
特意寻到这里来,等了这么久,就为了说这些话?
也不知道他究竟抽的哪门子疯,怎么就莫名其妙关怀起她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直白回道,“若没有要事,谢二郎请回吧。”
见萧华臻转身欲走,谢之平有些着急。
“大姑娘!”
“我只是忧心,你在这里,在厉钧行眼底下,我怕你过得不好,更怕你受人胁迫……”
“谢二郎!”萧华臻厉声打断他,“你好歹也读过圣贤书,难道不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言吗?”
谢之平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无措,竟不停咳嗽起来。
看他咳得如同秋日萧瑟落叶,萧华臻终归是不忍。
她深吸一口气,收起严厉的神色。
“谢二郎,你与我家二妹妹不仅有婚约在身,从前更是来往频繁。这桩事不止谢萧两家,是遍京城都知晓的。”
“你与我日后合该是亲戚,有些话我不得不提醒你。”
“萧华绮如今残了手,你若有精神,很该去关切关切她,而不是莫名其妙跑到我这里来,说出这些不明不白的话。”
“我自认为不曾得罪过你,你若明辨是非,便不该如此损毁我的名节!”
“不……不是这样的。”
谢之平鼓起勇气,在怀中摸出一只香囊。
打开绳结,里头躺着几枚苢草种子。
“大姑娘,”他将种子小心翼翼放到掌心,眼中满含期冀,“你可还记得这个?”
那些种子一瞬间刺痛了萧华臻的眼。
她冷着脸,“不曾见过。”
谢之平难以置信,他苦苦看着萧华臻。
“这是当年琼林宴,一位姑娘所赠之物。”
……
他从小病弱,长到十四五岁时,都几乎不曾怎么出过家门。
因此,他日渐沉默寡言,性子冷僻,后来更是连就医都不肯配合。
父母看在眼里,担心他再这样困在家中迟早会出事,所以那年琼林宴,母亲特意将他带了去。
宴席上,四处都是勋贵子女,他们聚成三三两两,或是投壶,或是双陆,或是击锤,总之个个言笑晏晏,明媚张扬。
没有人跟他一样,矮着身子低着头,怯懦木讷,连眼睛都不敢往外看,只敢跟在自己母亲身旁。
直到宴席过半,水榭之中,琴音响起。
声符之间,初闻是关山难越的哀肠千结,却又陡然峰回路转,扶摇直上,道尽天高地迥,旷达而不羁。
人人都为那琴音痴醉着迷,而他是被那琴心打动的。
那抚琴之人,好像和他一样,心中埋着常人不能体会的怅惘与哀戚。
可又与他不一样。
不似他成日只知顾影自怜,那琴音通透而豁然,仿佛遍地荆棘在她眼中恍若无物,连道路的坎坷不平,都忽而化作高山,忽而化作流水。
成就她目中的道道风景,不过匆匆而逝,却唯独不曾阻绊她的脚步。
琴曲完毕,抚琴之人悄悄离开水榭。
看着那抹翩跹身影快要离开自己视线,他自己的脚步不知为何,也不听使唤般,朝着她离开的方向走去。
他小跑起来,却半点不觉得疲累和难受,只觉得脚步越来越轻盈,直到跑进一条昏暗长廊中,他终于追上了。
“姑娘……”他鼓起勇气开口,本想问她姓名来处,话到嘴边却变成,“你的琴声很好听,我还能有幸再听一回吗?”
女子戴着素白面纱与幂篱,完全掩去容貌,可她抱着琴的手轻轻颤抖着,像是受到什么惊吓,看上去十分不安。
她说,家中催她回去,她不能久留。却像看出他的失落,又低声补了一句:“也许,可能,往后还会有别的宴席……”
以后……
他想起自己病弱的身体,不由自嘲。
“姑娘琴艺高绝,心性亦豁达疏阔,而我却困于方寸之间,拖着这副残躯,也不知能否等到下一次。”
隔着幂篱与面纱,他似乎还能看到她怜悯的目光。
她放下琴,从袖中摸出一把草籽,同他说:“你看,这是苢草的种子,苢草看着脆弱,踩上一脚便不能成活,即便活下来,也多半会被匠人除去。可它却十分顽强,一息尚存便可长成整片的绿茵。”
她将那把种子递给他,声音急促却不失温和。
“生命很是坚韧,苢草尚且如此,何况我们做人的呢?你该同它一般顽强而活,无论眼下有再多难处,都能一一度过。”
她慌张抱起琴便跑开,只留下最后一句话。
“会有下次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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