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第三日夜,风过如刀。
营中斥候交接方止,雁门外的霜林便已结上薄冰。
兵帐之间燃着粗布浸油的火把,火光扭曲照出将士神色,一种无法言说的压抑在空气里缓缓堆积。
天刚擦黑,苏浅浅亲自点燃了火灯。
那盏灯,被她一夜未离,灯芯烧得比寻常高,火舌在风中伏仰不定,像一口吞不下的冤气。
“宣‘姒火卫’调令——”
她立在中军帐外,手执铁印,语声未高,却清晰如冰锥,刺透一整排将士背脊。
四名副将交叉列站,面上虽无异色,眼底却各藏迟疑。
片刻后,一名鬓发花白的部将缓步上前,跪而不起。
“末将……无能,恕难接令。”
营地四方顿时寂静。
连营火焰烧裂树枝的“噼啪”声都骤然被放大。
宁凡披甲而出,站在火线之后,目光平静如井水——
那是经过病痛炙骨之后的一种死意的沉静,连责问都显得多余。
他未言,苏浅浅却已缓步上前,声音如冰川崩落:
“你祖辈战死,死在何处?”
那将道:“西阙山南,焚宫之役。姒族妖火烧我三营,血流三夜不熄。”
苏浅浅沉默点头,缓缓脱下斗篷,从腰间解下一截布包。
打开,竟是她亲手从寒潭捞起淬制的断钢军刀。
众人本以为她要以此赎罪,谁知她竟伸手握住火灯铁脚,将灯焰压向刀身。
哧——!
火焰舔烧刀脊,铁上炸裂出星点火屑,锋口发出一阵尖鸣,像是冤魂嚎啸。
接着,那柄兵刀,在肉眼可见的高温炙烧下,寸寸弯裂,化作焦红的残片。
苏浅浅抬手,掌心早已烧出水泡,却面色未变:
“此火,不焚无罪者。”
“若你信这火是妖,那我就是妖主。”
营地之中,士兵神色一滞,竟无人敢与之对视。
那拒调的副将喉结一滚,欲言又止。
这时,一道声音自人群末尾响起,清清凉凉,却像雪夜凿冰:
“火灯……你也救过我娘。”
一个年轻士兵缓缓走出,低头抱拳,身上披着斑驳老棉衣,臂上还缠着几天前刚包扎的刀伤。
他跪下:“末将,愿调姒火卫。”
苏浅浅看着他,眼底一瞬有光,像那火灯烧出的第一道裂隙后的黎明。
随后,一个、两个、三名士兵陆续走出,或是低声、或是默然。
一一跪下,整整二十四人,在满营死寂中以最朴素的姿态响应了这道饱受争议的调令。
火焰在他们身后渐高,像北境寒夜中的一缕逆光。
宁凡望着这群人,半晌,微微侧首,对副将们道:
“此役,是你们随我,还是我独行?”
那白鬓将终于低头,双手作揖:“末将知错。”
火线重燃,苏浅浅提起那枚焚裂的钢刀残片,随手掷入营中火盆中,刀火交缠,嘶嘶作响。
她缓缓道:“姒火卫,自此组建,代号‘赤纹’。”
“持印者,见本帅如面。”
雁门外第三夜未央。
哨鹰急振而归,黑羽上尚残着冰霜,一声鸣哨撕裂了军营的寂静。
“急报——边烽失联!”
士兵踉跄奔来,手中布卷未展,已听得后头十余骑探马疾驰入营。
盔甲未除,尘雪未落,连翻三跪,声音嘶哑:
“启……启禀主帅——苍岭二十七烽燧,今夜尽灭。”
“所有信标,被拔根摧毁。”
营中霎时如雷霆落地,火把摇曳,士卒倒吸冷气的声响接连响起。
宁凡端坐未语,眼神却瞬间沉下去,像风暴前海面骤起的暗潮。
苏浅浅却已快步走向最近那名探子,接过一只封冻牛皮囊。
她小心解封,布囊中滚落出一具头颅——
被冰封得铁硬如铁石,眉眼已不可辨,唯有张开的嘴中,残留一截焦灼的图纸碎页。
那纸卷半燃,却尚有一角露出蛛网状的脉络图——
苏浅浅指尖骤停,轻轻一颤:
“……是《地火堪舆图》的第三重层线。”
她抬头望向宁凡,眼底有一瞬的怔忡:
“是曾失落于雁南旧矿的那张——那图上标记的,是地火主脉通向……苍岭之心。”
宁凡缓缓站起,半侧身时,肩膀骨处肌肉轻抽,黑甲下鲜血隐透而出。
他伸手接过那残卷,纸灰一触即散,落于掌心,在风中卷成黑灰。
“还有什么?”
探子踌躇片刻,抬起冻僵的手,揭开随行包裹,竟是一个被血渍浸透的破钟骨架。
那钟架残破不堪,却被人用骨骼重新拼合,钉于其上的碎骨如针,刻成蛮文三字:
「祭君血」
宁凡眼神陡然一变,掌心骨节发白:“……这是‘火骨文’,曾见于旧年蛮族献祭图录。”
而钟架底部,还隐约烧出一个黑色烙印——“七”。
苏浅浅蹲下身,指尖拂过那字,一言未发,却已寒气透掌。
“第七火钟……”她喃喃,“是地火主脉中唯一通往皇族御山的节点。”
宁凡一怔,旋即转身疾入中军帐。
地图沙盘已展开,帐中静得连油灯声都在跳。
他一边咳出血丝,一边撑在沙盘前,手掌滑过山岭、河谷、烽火台的位置,最终按在苍岭与旧矿交汇处。
指节一错,那沙盘的机关被触动,砂石翻涌之中,浮出一圈黯红的斑点,赫然为地火脉络示意图。
而那红点中,有三道呈倒“S”形蜿蜒前伸,正指向营外北麓的深谷——是三条尚未封锁的余脉。
“他们在‘唤火’。”宁凡低声。
话音刚落,沙盘下方忽然渗出一滴墨黑色的液体,带着浓烈血腥气息,像极了蛮族巫祭用的“焚魂膏”。
苏浅浅怔住,一把捉住宁凡的手腕:“你不能再耗了!”
他肩伤未愈,又强撑血力控阵,额角青筋如线,口鼻之间已有血丝沁出。
宁凡却缓缓抬掌,将那滴血按在了沙盘最中心,闭目片刻,低声开口:
“……召集姒火卫。”
苏浅浅没有说话,只是俯身取出短匕,割破自己掌心。
血珠汩汩而出,她以指作笔,在宁凡掌心一笔笔画出古老的姒族封印:
一环扣一环,画成锁链
画毕,她声音极轻,却比风更冷:
“你的命是我的。”
“阎王若敢抢,我便引火焚世。”
宁凡望她,眼底骤然浮出某种复杂情绪,半晌,只是轻轻一笑。
“若真有那一日——记得别让火,烧到你自己。”
帐外风雪未歇。
而营地上空,已能隐隐见到苍岭方向,有细若蛛丝的烟火,在黑夜深处轻轻升起……
夜已过三更。
雁门北营中军大帐,所有灯盏尽灭,唯独帐中央,一盏孤灯垂照。
风雪尚未入春,夜色凝冷如铁,帐外沉沉雪压,仿佛连时间也在这冰封边境被冻住。
而帐内的沙盘前,宁凡披着半脱黑甲,背影如山般沉重。
他手中执着一杆朱红令箭,箭头缠着苏浅浅割下的发丝,封以姒火膏,轻轻插入沙盘苍岭一隅。
他声音嘶哑,宛若从喉骨中碾出:
“即日起,雁门四营,分作两道。”
“青衣部——随苏监主先行破岭,夜行不留烟火。”
“残戟部——以铁辎压境,主守南脊雪线。”
“姒火卫……”他说到这,顿了片刻,看向帐角那批刚授火印的姒裔战士,脸色苍白,但目光如炬:
“于五日内,穿地火主脉,从谷底逆行上苍岭——断其火心。”
那一瞬,帐中无人出声。
苏浅浅却缓步走近,将一盏还未熄尽的火灯放到他身侧,捧着盏座,半跪下来:
“若你撑不到五日呢?”
宁凡看着她,嘴角沾血,却缓缓弯起一个几乎让人忘记他此刻重伤未愈的微笑。
他道:“那便将我的尸体也封在火脉里。”
“让他们挖火时,先挖出个北境的冤魂来。”
苏浅浅倏然抬头,眼底竟浮出一丝血红的光——那是姒火灯映着她瞳仁,如焰在燃。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再次用匕首划破手腕,将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任血与血混淌:
血誓已成,生死不解。
而此刻——
帐外的北营铁幕终于被缓缓拉起,整装的火炮、夜行的弓骑,在一声未响的黑夜中启动。
无号角,无锣鼓,无欢送,无壮词。
只有压过雪原的马蹄声,沉重如战鼓,又如心跳,一声声、沉入人心。
更远处,青衣先遣军已翻越北岭雾线,刀柄贴身、不出一声。
火灯从冰下照出他们影子,漫长如墓碑。
也有百姓静站于雪坡之上,送出冻梨、裹着粗布的军鞋。
老旧的竹酒壶,甚至一块亲手缝的牌匾,上面只有两个字:
埋骨。
一个少年把手中冻梨塞进行军士兵怀里,低声问:
“俺弟……埋在哪座山?”
那士兵红了眼眶,却什么也没说,只回了个军礼。
下一刻,踏雪而行,背影再不回头。
而雁门后山崖巅之上,苏浅浅立于风雪中,看着苍岭方向那道火线忽隐忽现。
她缓缓举起火灯,望了一眼身后漆黑冰河,双手一抬,将那灯按入河底寒冰之下。
焰光被冰封,却未熄灭,透过冰层微微颤动,仿佛一颗沉在时间底部的心脏,仍在悄然跳动。
她轻声呢喃:
“归来之日……此灯不灭。”
身后,是百万雪山,万重夜火。
而前方,是尚未照亮的死亡之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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