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初歇,寒星如刀,苍岭之巅却无半分清冷的宁静。
风吹断了最后一杆北境旌旗,红底白纹在空中翻飞几下,便随雪一道坠入崖底。
宁凡独坐雪崖之侧,手肘撑膝,气息急促如风箱。
他的披风早已被血与雪冻成一块,裹在肩上像是甲胄碎片。
一柄长枪立于身旁,枪杆半埋在雪里,猩红血痕沿着枪刃尚未干透。
仿佛仍在低声呻吟着前夜厮杀的余痛。
他咬牙扯开胸前衣襟,裹上的绷带已被汗水和毒血渗得发硬,指尖一触便裂出青蓝色脓水。
那毒是蛊与寒交织的杂种,藏于体内数月,如今战事连番,竟开始反噬心脉。
“不能倒。”他喃喃,手指在雪中画出地图残线,冰面裂缝如蛛网般从掌下蔓延。
这一夜,他独骑策马突围,绕冰原三十里,直闯裂谷,只为一药——
据江南旧线传来密信,燕岭寒岩腹中藏有“赤雪丹皮”。
可缓蛇纹寒毒之侵,然途中险峻,连探马都折损数命。
此刻他脚下便是那道被唤作“裂月”的天堑:冰封的谷底裂缝狭窄蜿蜒,形如弯月。
崖壁被积雪层层掩埋,唯有谷口飘出的蓝雾昭示着火脉未死。
那是他必须踏入的地狱,也是他仅剩的退路。
他缓缓起身,解下战袍下摆,撕成布条裹于掌心,眼中血丝遍布:“来啊,看看你还能杀我几次。”
马嘶声骤起,数道身影自裂谷两侧潜出,正是尘妤残部派来的蛮族死士。
为防夜里北境军伏杀,他们身披白狼皮,踏雪无声。
见宁凡独行,心知此乃天赐良机,长矛破风,几欲封喉。
然就在那一刻,宁凡猛然转身,将伤口处的毒血泼洒于脚下,雪遇血即凝,结出一层细密锋锐的蓝晶——
正是苏浅浅先前试验的毒血冰钉术残法。
未等敌人踏实脚步,宁凡猛抽长枪,枪锋卷风,一击穿颅。
血溅裂谷雪壁,宁凡喘息未稳,忽听崖顶惊呼传来:“将军!青衣栈道塌了!”
天光未亮,云层如压顶寒幕。苏浅浅一袭青衣披风裹雪而行。
火灯在她掌心静燃,如一颗咬着夜色的心脏,随她脚步轻颤。
她正领着火卫小队穿越“青衣栈道”。
这是一条藏在岩层夹缝间的旧军道,百年前姒族工匠削壁凿石修成。
因路径狭仄险峻、仅容单人通行。
昔年常为隐军所用,后年久失修,图纸亦散。
她曾从祠堂灰烬中翻出残图碎片,拼出这条被遗忘的血线,今日便是赌命启用之时。
可她未料到,地火苏醒后对这条古道的反噬竟如此剧烈。
脚下刚踏至谷中段,一声沉闷震响从身后传来。
紧接着整片山体如猛兽翻身,雪石翻滚如潮,数名火卫被困岩后,断声杳无。
栈道崩塌处,土石间淌出细小裂缝,有红蓝双色烟丝缠绕而出,似冷火潜息。
“别动。”她一手摁住身侧护卫腕骨,低声。
岩隙中有微弱的震颤,一种“火脉未死、尚能搏人”的律动。
正从冰层下方传来,似有人握着心脏击鼓,一声一声敲击着她的神经。
她却忽而笑了,笑得极轻极缓。
“还记得我么?”她将火灯轻轻按入冰雪裂缝,指腹轻揉灯盖,那些未尽的灯灰、祭火残油在冰中激起微响,如旧日誓言苏醒。
下一刻——
轰!
焰苗轰然爆开,竟似识路般,沿裂缝向前攀烧。雪层如蜡流化。
瞬间坍塌成一条透明的冰桥,桥下深渊仍在低语,但桥面晶莹、平整,火焰与雪水交缠成如诗幻境。
众人皆惊。唯有她低头看着掌心灯座,喃喃:“这是你沉河时留下的‘第二口气’吧?”
她记得三日前,鹰愁涧下,那盏火灯在冰河中沉沉坠落,临前绽出最后一道青焰,她以为那便是告别。
没想到它竟像某种生物般,在雪下“孵”了一场火的种子,如今于此复燃。
那是一场姒族火法最古老的回应——焰化雪、雪养火,冰火共生,永不为奴。
她率先踏上火桥,青衣微动,姒纹在肩胛处缓缓蠕动,像是察觉到了血脉的召唤。
走到桥中央,她却忽然顿住。
脚下冰层半透明,火焰在桥底流窜,照亮她青衣下的影子。
而在那层冰影之中,赫然浮现一张模糊的女子画像,姒瑶之颜——
那幅她自幼在祠堂中缝制却从未见过活人模样的脸。
画像微笑,眼角含泪,似乎穿越漫长的风雪,正缓缓凝望她。
她不动,只是深深鞠了一躬。
火桥尽头,是战场,也是归途。
天将破晓不破,雪云愈压愈低,天地间的颜色仿佛被抽离,只剩下墨灰与骨白。
宁凡独骑奔向苍岭北麓,身披裘甲早已结冰,马鬃冻得如锋刺倒竖。
他的脸色铁青,手中长缨被毒血浸透,若不是马匹还知方向,他已分不清风雪与昏厥间的边界。
此地为苍岭裂谷最深处,有“九刃冰脉”之称,地形极险,连制图军司也未曾入绘。
他原本不愿走这条路,但为断敌后追,必须引秦骑绕路三十里。而最重要的——他手中握着刚剜下的那枚蓝晶毒瘤。
那是毒,也可能是解。
他要引追兵前来,以毒血为饵,用自己的命换北境喘息之机。
身后,秦军斥候已现。他回首一瞥,那红甲在雪中如火舌翻卷,不断逼近。
他勒马停下。
从马腹处扯下浸毒的布条,裹住匕首,猛然掷入前方冰缝——
“来啊!”他仰头大笑,声震谷壁,“你们不是要我命?这就是我命——谁来取?”
一名秦将见状,挥手策马踏前,踏上冰面。
然刚落下马蹄,冰下“咔”的一声轻响,下一瞬整条裂谷如被什么东西击中心脏——
轰!
一道赤蓝交融的火柱从地脉深处爆涌而出,携带硫焰与岩浆之力,腾空百丈!
火浪翻滚,冰层炸裂,马尸与人影一并被抛上高空,旋即被焚成碎末。
那是“第七火钟”——蛮族祭文中称作“焚世之脉”的火心。
可就在此时,第二道、第三道……
共七道火柱几乎同时炸裂苍岭谷地,像是被地底某种节奏召唤。
火柱在空中交汇成一道焰锁,将战场与外界完全隔绝。
蛮军惊呼:“焚世火醒——大首领言中了!姒火将以火洗北境!”
他们举起骨舟战旗,在雪地上跪拜嘶吼。
然而,不等他们呼号传至高潮,异变陡生。
第七道火柱,最为剧烈的一道,忽然在半空中扭转方向。
猛地偏离了原定轨迹,仿佛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空中拽扯那炽焰之核。
接着,其他六道火柱竟也如被牵引,齐齐偏斜,绕开了北境阵地,落入无人雪原!
这在蛮族传统祭典中,是“神火避命”的异象——意味着某个血脉压制了焚世火的本能方向。
而宁凡远在火圈之外,却已昏倒在地。
他胸前衣襟破碎,露出剜毒后的血肉,而那道苏浅浅亲画的锁链纹。
如今泛起青金微光,仿佛在炽火中活化,正不断渗出热浪,将火势压在他周围三尺开外。
他尚未醒来,周周却如有“心火结界”,连雪都不敢落。
不远处,火卫冲出栈道,苏浅浅立在火桥末端,衣袍猎猎。
她望见远处那七道火柱逆风改势,深吸一口气:“你果然…压住了。”
她握紧手中碎裂灯座,像握住整片北境残火的未来。
这一夜,地火苏醒,却未焚尽人间;七柱冲天,却皆绕过北军;姒纹未言,却已唤回千年旧魂。
这一夜之后,蛮族祭火失败、秦军后撤、梁军避险,三方军势不再如前。
而北境,虽伤痕累累,却立于地火之上,未倒。
这一夜,便是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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