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垂下的冰凌长过了半尺,风过时轻轻摇颤,仿佛一柄柄倒悬的利剑,随时可能坠下。
驿站门口挂着的那面小旗被厚雪压弯,黑布底子上“驿”字已几乎被白霜吞没,只在风雪间勉力闪露一抹墨痕,好似被裹在素缟中的遗墨。
雪原浩渺无垠,远处一排马蹄印自山坳蜿蜒而来,却很快被狂风裹挟的雪粉淹没,仿佛从未有人经过。
宁琦玉裹着厚狐裘坐在炭盆旁,炉火噼里啪啦作响,炭芯爆裂时迸出几点火星,在黑檀木盆壁上炸开一抹淡青烟痕,顷刻便被寒风撕散。
她的面庞因火光映照显得格外清晰,唇色却被北境的冷气冻得几乎透明,眼睫上凝结着细细的冰屑。
她的袖中,暗暗压着一卷羊皮。那羊皮平日里看似寻常,唯有在她体温的炙热包裹下,方才逐渐浮现淡黄的字迹。
她低垂眼眸,借着炉火微光仔细看去——一行行符号与药料比列从羊皮深处缓缓浮现,如同被人用隐墨写下,随着血肉的温度被唤醒。
只是当字迹将要显露完整之时,羊皮纹理便像被什么暗力吞噬,逐渐晕开,文字一点点模糊、消隐,留下的唯是一句险恶至极的标注——“遇水则焚”。
宁琦玉指尖微颤,那一瞬,心底涌上一股凉意,不是来自雪寒,而是羊皮中潜伏的杀机。
她知道,这一方配方一旦落入梁国之手,若在水军战阵中施展,将化作最致命的火海。
她被推入这条和亲之路,本以为不过是身为宗室女子的命运安排,直到这卷羊皮被悄悄塞入她袖中。
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被当作棋子的媒介——以一身温度,护送火药的秘密。
外头传来马嘶声与兵器碰撞之响,梁使团已至。
宁琦玉心口一紧,下意识将袖口压紧,指尖按在那层微热的羊皮上。
那热度仿佛一颗心脏在暗暗搏动,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耳中血液的轰鸣。
送嫁随行的亲卫正擦拭腰剑。寒气凝重,剑刃每一次被布巾拂过,皆带起一缕晶莹的冰屑,滑落在炭盆火星上。
“嗞”的一声脆响,那冰屑竟瞬间炸开,迸散青烟,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迷药气息。
宁琦玉眼神微变,侧首看了亲卫一眼。
亲卫却毫无所觉,只当是炉火骤烈。她心底却更加不安——
此行从未是单纯的婚盟之旅,每一处细节都藏着伏火的影子。
梁使踏雪而入。
首位的使臣身披玄貂,神色冷漠,进门之时目光径直落在宁琦玉身上,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向她的袖口。
两名随从借着敬茶之机,上前行礼,却趁机作势要为她拂袖。
宁琦玉心底一沉,缓缓伸手去接那盏热茶,袖口恰好避过他们的指尖,然而仍旧有一人趁机轻轻触到羊皮的一角。
那人手指顷刻一僵,指尖溃烂起黑泡,血水与脓液一同溢出。
他猛地抽回手,闷声倒吸冷气。梁使神情一凛,厉声喝问:“这是何物?”
宁琦玉面色苍白,却强自镇定,抬眸望向那双逼人的眼睛。
雪风从半掩的门缝里呼啸灌入,将驿站中火焰吹得歪斜,照得她的脸半明半暗。
她缓缓开口,声音仿佛从雪层下传来:“不过是北境寒毒,岂敢污辱贵使?”
梁使凝目良久,似要从她眼底窥探出虚实。
驿站外雪声隆隆,似万马奔腾,遮蔽了四野。
他终究未再深追,只冷冷道:“既是天命之亲,自当检点随身之物。若再有异,休怪我梁廷无情。”
宁琦玉垂首应诺,袖口里却已被冷汗浸湿。
羊皮卷上,方才那触碰之处,已留下淡淡的黄渍,如同沙砾浸水后泛出的沉痕。
那痕迹极浅,却顽固不散,仿佛在暗中自燃,预示着某种将来无法避免的灾难。
雪夜愈深,驿旗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会被折断。
宁琦玉独自倚窗,望着那片被风雪吞噬的天地。
她想起临行前宁凡未说出口的叮咛,也想起自己一生所背负的使命。
指尖按在袖中的羊皮上,温度与暗纹仍在呼吸,仿佛她整个人也成了火药的一部分。
她明白,自己不是去成就一桩姻缘,而是去点燃一场火海。
夜更沉,驿站的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偶尔迸出星火,在昏暗的屋中忽明忽暗,映得梁使团与北境护卫的神情都带上几分阴影。
空气中有一股奇异的味道,既是松木炭火燃烧的辛烈,又夹杂着湿雪扑灭火星后散出的淡腥。
宁琦玉坐在炭盆旁,仿佛置身两股气息的交汇处,一边是逼人的炽热,一边是无尽的寒凉。
她的脊背笔直,袖口却紧紧压住,那卷羊皮仿佛有生命般贴着她的肌肤微微脉动。
梁使团的首领名为萧桓,眼神锐利,端坐如山。
自入门后,他的视线便时不时游走在宁琦玉的袖口。
刚才随从手指溃烂的一幕,他看得分明,心中早已起疑。
可他并未急于揭破,而是举起酒盏,笑容森冷:“雪夜孤寒,唯有烈酒暖身。公主远来,辛苦了,本使敬你一杯。”
侍从立刻斟上浓烈的烈酒,酒液在铜盏中泛起一圈微光。
宁琦玉接过,指尖微颤,却努力稳住呼吸,将盏口轻轻送至唇边。
那酒入口辛辣,带着火焰般的热度,顺着喉管直烧到心口,她忍不住咳出一声,白雾随气息涌散。
萧桓盯着她喉间的起伏,似乎要看透她胸腔里藏着什么。
“北境公主果然不同寻常。”萧桓慢悠悠开口,盏中酒液摇晃间映出他一双如鹰的眼,“你们送嫁之礼,想必不只是珍珠锦缎吧?”
话音落下,厅堂里的气氛霎时紧绷,几名北境护卫暗暗压住刀柄,寒光从指缝间透出。
宁琦玉心中一凛,抬眼迎上萧桓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梁廷素以富庶闻名,金银成山,锦绣成海。
我北境雪原贫瘠,能以一身血肉换来两国之安,已是至重之礼。
萧使若还嫌轻薄,只怕是太贪了。”
萧桓面色一沉,寒意逼人。
可他终究没有当场发作,只抬手按住桌案,指节敲击声在寂静中分外清晰。
宁琦玉袖中那卷羊皮微微震颤,好似在回应这股无声的威胁。
夜更深时,梁使团的人各自歇下。
宁琦玉却难以入眠,她独自推门而出,驿站外风雪扑面,寒意如刀。
她踩着厚雪,耳边尽是风声与木梁被压得嘎吱作响的声音。
天幕漆黑,唯有远方偶尔闪烁的雪光,将天地映得如同一片无声的白墓。
她走到马厩后,四下无人,方才微微松开袖口。羊皮在夜风中轻轻抖动,隐墨再度浮现。
与先前不同,这一次字迹更为清晰,像是被风雪催逼到了极限,急切地要显露其真正面貌。
宁琦玉屏住呼吸,借着雪光低头细看——
“火引三分,硝石七分,硫黄九分,木炭八分……遇水而燃,遇血而爆。”
她瞳孔骤缩,手心冷汗浸透。那些配比精细到分寸,绝非寻常草草记载。
她终于明白,自己袖中所护送的不是一纸婚书,而是能令天下战局逆转的秘密。
风雪呼啸间,她仿佛听到父皇临别时的叹息:“琦玉,你若不行,北境不保。”
她缓缓合上眼,心口如被千钧压着。此刻的她既是新娘,也是引线;
既是宗室血脉,也是火药的外壳。
她若赴梁廷,羊皮终将被夺;她若自毁,北境又会如何?
就在此时,驿站后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宁琦玉猛然回身,只见萧桓正立在雪地里,神情森冷,眼神直直盯着她手中的羊皮。
他手里提着一盏风灯,灯火在风雪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拉得无比狰狞。
“果然。”萧桓低声道,语气里透出一种森然的喜悦,“公主袖中,藏的不是香囊,而是火雷。”
宁琦玉心底一震,强作镇定:“使臣多心了。”
萧桓缓缓走近,每一步都踩得雪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鼓点般逼近她的心口。他的眼里闪着寒光:
“此物若落入梁廷,北境不过是炉中的柴薪;若落入敌手,梁国也会化为灰烬。公主,你是愿随我回京,还是——当场埋骨?”
风雪骤烈,吹得灯火几欲熄灭。宁琦玉死死攥紧羊皮,指节泛白。
忽然,一声脆响从檐角传来,一枚冰凌应声坠地,插入雪中,几乎刺在两人之间。
萧桓目光一凛,脚步微顿。宁琦玉趁机将羊皮猛然按回袖中,转身欲走。
萧桓冷笑,抬手一挥,身后忽然闪出数道黑影,将她团团围住。
雪夜驿站顷刻化作死局,寂静如同墓穴。
宁琦玉屏息,心脏砰砰撞击胸口。
就在她几乎绝望之时,远方忽然传来马蹄声,伴随铜角的低沉轰鸣。
北境援兵自雪地杀至,火把在风雪中燃起,照亮整片驿站。
梁使团的人神色大变,急忙抽刀迎敌。雪夜顷刻染上血色,厮杀声震彻天地。
混乱之中,宁琦玉被一名亲卫护至马背上,急急催马冲出驿门。风雪扑面,刀剑声渐远。
她回首望去,只见驿站火光冲天,梁使团与北境护卫混战一团,血迹溅在雪地上,融化出一道道赤色溪流。
她袖口的羊皮被汗水浸透,字迹模糊不清。
她心底忽然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这卷羊皮,无论落在谁手,都是一场浩劫。
“或许……”她低声喃喃,目光落在远处雪原上那一抹冷月,“唯一的办法,便是与我一同埋葬在这片风雪之中。”
风雪呼啸,天地无声。她策马远行,背影孤绝,如同一枚将要熄灭的玉石,在无垠的雪海中闪烁最后的光。
——玉殒驿雪,袖中惊雷。
驿站火光在风雪中逐渐被吞没,天地重归死寂。宁琦玉策马远去的背影在雪原尽头消隐,如同被无边的白幕吞没。
那卷羊皮仍在她袖中颤动,却再也无法辨清字迹。
她心底泛起一种荒凉的觉悟——这份秘密或许从未属于任何一国,而是注定要吞噬所有身手的人。
而在数千里之外的大宁京城,夜色同样沉沉。
皇城正殿的铜鼎中焰火摇曳,映得四壁龙纹如在呼吸。
宁凡独自立于殿阶之下,指尖轻抚着那枚被烈火烙痕过的符诏,神色沉凝。
自北荒传来的急报堆满案几,字字血色。
驿战雪夜突袭的消息尚未传入京师,可他心中已生出隐隐的不安。
“风雪不止,火势却将起……”宁凡抬眸,望向殿顶高悬的金龙盘纹,目光中闪过一抹冷光,“有人在暗处,正等着看天下如何焚尽。”
铜鼎火焰骤烈,仿佛与他心口暗涌的气息相互呼应。
夜色之外,似有无形的风正推开重重门扉,预示着新的风暴将至。
——
喜欢纨绔六皇子,从八岁开始布局天下请大家收藏:(m.vipxiaoshuo.com)纨绔六皇子,从八岁开始布局天下VIP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