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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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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5章 莫教青史成灰处,犹记孤臣泣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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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语

《大吴史?驿传志》载:\"德佑十三年冬,大同卫驿丞王敬匿边报七道,皆阳曲卫急递,内有‘北元围城三日’‘粮尽请援’等语。迟滞半月,致阳曲卫陷没,三千戍卒殉国。玄夜卫指挥使沈炼夜袭大同驿擒之,夜审于诏狱,始揭镇刑司壅蔽军情之罪 —— 盖张迁等以‘边事虚妄’为由,授意驿吏压搁文书,凡岳峰所遣奏报,辄标‘缓办’。时驿传旧制废弛,风宪司虽设‘巡驿御史’,然镇刑司缇骑遍布邮路,驿吏多受胁持,边将血奏多滞于途,或为水火所毁,终沉于尘泥。\"

驿路残灯照雪昏,封泥未拆积尘痕。

驿丞夜匿边烽信,缇骑朝持密令奔。

血书渍透羊皮纸,铁锁寒封雁足门。

万灶炊烟沉漠北,一樽浊酒换军屯。

玄夜卫符惊鼠辈,风宪司章叩帝阍。

莫教青史成灰处,犹记孤臣泣血言。

玄夜卫指挥使沈炼立于大同卫衙署的廊下,风雪卷着冰粒打在他的貂裘上,簌簌作响。怀中密信已被体温焐透边角,谢渊的字迹却仍如刀锋:\"阳曲卫七道请援皆经大同驿,驿丞王敬每逢边报必延三日,其中必有蹊跷。\"

他抬眼望向驿馆方向,那里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摇晃晃,像颗将熄的残烛。亲卫赵九低声问:\"大人,可要先禀镇刑司?\" 沈炼指尖在令牌上摩挲:\"李嵩的人?等他们批文下来,阳曲卫的尸骨都凉透了。\"

墙角的铜漏滴答作响,已近二更。沈炼突然按住腰间佩刀,刀鞘上的玄夜卫徽记在雪光中泛冷:\"传我令,缇骑三十人,着便服,三更围驿,活擒王敬 —— 记住,别惊动镇刑司的暗桩。\"

赵九领命欲退,却被沈炼叫住:\"带齐火折子,仔细搜驿丞卧房,尤其是灶膛、梁上 —— 边将的血书,最易被当废纸烧了。\" 风雪灌入廊下,吹得他鬓角白发乱舞。

三更梆子尚未敲响,沈炼已率缇骑隐在驿馆对面的酒肆屋檐下。他望着驿馆大门上 \"大同驿\" 三字,想起岳峰雪夜叩宫时的血书,指节在刀柄上越攥越紧。

三更梆子刚过,三十名缇骑如鬼魅般扑向驿馆。门房正打盹,被赵九一记手刀劈晕,软倒时撞翻了门边的灯笼,火光在雪地上滚出半丈远。

驿卒们从梦中惊醒,披衣持棍冲出,却被缇骑反手按在雪地里。\"玄夜卫办案!\" 沈炼的吼声压过风雪,他一脚踹开驿丞卧房的木门,木屑飞溅中,正见王敬将一叠纸塞进灶膛。

\"沈大人!这是何意?\" 王敬的棉袍被火星燎出个洞,他慌忙用脚去踩灶中火焰,却被沈炼踩住手腕。那只手还沾着灶灰,指缝里夹着半片未燃尽的麻纸。

\"阳曲卫的文书,烧得完吗?\" 沈炼的靴底碾过王敬的手背,目光扫过灶膛 —— 灰烬中还飘着 \"阳曲卫守将周\" 的残字。王敬疼得龇牙咧嘴,却仍嘴硬:\"不过是些过期账册...\"

赵九已带人控制了整个驿馆,押来两个瑟瑟发抖的驿卒。\"说,驿丞近来烧过多少文书?\" 沈炼的刀鞘拍在案上,吓得驿卒扑通跪倒:\"每月十五,都烧... 都是镇刑司的人送来的 ' 废纸 '...\"

诏狱刑房的油灯忽明忽暗,墙壁上的刑具泛着青黑光泽。王敬跪在青砖上,袖口的灶灰蹭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痕。沈炼将从灶膛抢出的残纸拼凑在案上,\"七月初三\" 的日期依稀可辨。

\"说,为何压下阳曲卫的请援?\" 沈炼的声音在刑房里回荡,他捡起一片残纸,上面 \"北元三万骑围阳曲\" 的字迹虽被火燎,却字字刺目。王敬把头埋得更低:\"是... 是北元游骑常袭,文书送不出去...\"

\"送不出去?\" 沈炼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玄夜卫的巡逻记录,\"七月无战事,大同至京城的驿路畅通无阻 —— 你当咱家瞎,还是当陛下瞎?\" 记录上 \"七月初三,驿路如常\" 的朱批格外醒目。

王敬额上渗出冷汗,混着灶灰淌成黑痕。他偷瞄沈炼腰间的令牌,突然磕起头来:\"小民知错!是... 是贪了驿费,怕被查,才故意延了文书...\" 话未说完,已被沈炼打断:\"贪驿费?阳曲卫的军情,值多少驿费?\"

赵九端来一盆冰水,兜头浇在王敬头上。他冻得牙关打颤,却仍梗着脖子:\"就是贪墨!沈大人若不信,可查账册...\" 沈炼望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突然明白了 —— 这老狐狸在等镇刑司的人来救场。

王敬被冰水浇醒后,反倒挺直了脊背。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冷笑:\"沈大人既带小民来诏狱,想必是铁了心要诬陷。也罢,小民认了贪墨之罪,随你们处置。\"

沈炼故意解开腰间的玄夜卫令牌,放在案上:\"王驿丞可知,隐瞒边报是死罪?比贪墨重十倍。\" 王敬的目光在令牌上一扫,突然道:\"沈大人莫非要越权审案?按规制,驿传之事,该由镇刑司...\"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王敬的脸色瞬间惨白 —— 他竟把 \"镇刑司\" 三个字说漏了嘴。沈炼眼中精光一闪,却故作疑惑:\"镇刑司?他们管缉捕奸佞,何时管起驿传了?王驿丞怕是吓糊涂了。\"

他对赵九使个眼色,缇骑们悄然后退,刑房内只剩两人相对。油灯将沈炼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头蓄势待发的猛兽。王敬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显然在拼命回想说辞。

\"王驿丞在大同卫当差五年,年年考绩优等。\" 沈炼突然放缓语气,\"若不是受人指使,何苦烧边报?你女儿明年要考女学,若你成了死罪,她...\" 王敬的肩膀猛地一颤,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你女儿在大同卫学塾读书,昨日还托驿卒给你带信,说想要京城的胭脂。\" 沈炼从袖中掏出那封未拆的家信,信皮上 \"父亲亲启\" 四字稚嫩娟秀。王敬的呼吸骤然急促,伸手想去接,却被沈炼缩回袖中。

\"若你说实话,\" 沈炼的声音放得更柔,\"我保你女儿进京城最好的女学,风宪司谢大人会亲自作保。\" 他顿了顿,看着王敬眼中的挣扎,\"但你若咬死不说,待镇刑司的人来了,你我都知道下场 —— 他们从不管什么父女情分。\"

王敬的喉结上下滚动,泪水混着脸上的冰水淌下来。他想起张迁的亲随说过:\"事泄则杀你全家灭口\",又想起女儿捧着胭脂傻笑的模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李嵩党羽遍布,你不过是颗随时可弃的棋子。\" 沈炼趁热打铁,将一张纸推到他面前,上面是镇刑司弃卒的名录,\"去年朔州驿丞,不也是替张迁办事?最后还不是被安个 ' 通敌 ' 的罪名斩了?\"

王敬突然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是... 是镇刑司千户张迁的令!每月十五,他都让人送银子来,让我扣下阳曲卫的文书... 我若不从,他就... 他就...\"

\"张迁每月送纹银二十两,用油纸包着,让驿卒趁夜送来。\" 王敬的哭声混着哽咽,\"他说 ' 岳峰那帮边将,拥兵自重,就该冻饿至死 ',还说 ' 阳曲卫若破,正好让陛下知道边将无能 '。\"

沈炼取来纸笔,王敬一边哭一边写:\"七月十五那道血书最急,墨迹都是红的,写着 ' 粮尽援绝,将士可饮雪守城 '。张迁亲自带人来烧的,烧的时候还笑,说 ' 周铁牛这老东西,死到临头还写血书 '。\"

\"他威胁我,说 ' 敢留片纸,就诛你满门 '。\" 王敬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我... 我怕女儿出事,就只能照做。但我留了个心眼... 张迁的亲随送银时,会给我写收条,说 ' 凭条可领下月酬劳 '。\"

沈炼追问:\"收条在哪?\" 王敬指着头顶:\"在卧房梁上,用油布包着,藏在... 藏在松动的砖缝里。\" 赵九应声欲去,却被沈炼按住:\"你先画押,画完我就派人去取。\"

王敬接过笔,墨迹在纸上晕开大片。他望着 \"供词属实\" 四字,突然想起张迁阴鸷的脸,手一抖,笔掉在地上。沈炼捡起笔塞回他手中:\"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赵九带着两名缇骑直奔大同驿,驿馆的积雪已没过脚踝。他们撬开王敬卧房的梁上砖缝,果然摸出个油布包,解开时,七张泛黄的收条掉了出来。

回到诏狱,沈炼将收条一张张铺开。每张都写着 \"今收到大同驿王敬交来文书七道,酬劳纹银二十两\",落款是 \"张\",日期从三月到九月,与阳曲卫发报的时间一一对应。

他取来张迁的监军奏报,将收条上的 \"张\" 字与奏报上的签名对比 —— 笔锋转折处的弯钩如出一辙。赵九在旁咋舌:\"这张迁胆子也太大了,竟敢留笔迹!\"

最末一张收条的日期是九月十二,正是阳曲卫陷落那日,上面多了行小字:\"阳曲事毕,另有重谢 —— 李府令\"。沈炼的指尖落在 \"李府\" 二字上,眼中寒光乍现:\"果然是李嵩在背后指使。\"

他将收条仔细折好,装入铁匣:\"赵九,你亲自把这匣子送风宪司,交谢大人亲收。告诉谢大人,镇刑司的手不仅伸到了边镇,连驿传的骨头都想啃。\"

谢渊在风宪司的书房里接过铁匣,赵九刚走,门房就来报:\"李大人的亲信周管家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谢渊冷笑一声,将铁匣锁进书柜最深处,那里还藏着岳峰送来的阳曲卫残碑拓片。

周管家进门时,脸上堆着假笑:\"谢大人,李相说近来边事吃紧,想请您过府议事,共商监军规制。\" 他的目光在书房里扫来扫去,显然在找什么。

\"告诉李大人,\" 谢渊端起茶杯,水汽模糊了他的表情,\"风宪司正在查大同驿案,按规制,未结案前不得与外官私会。\" 周管家的笑僵在脸上:\"谢大人这是不给李相面子?\"

\"面子是给忠臣的,不是给藏边报、害将士的。\" 谢渊放下茶杯,声音陡然转冷,\"周管家若没事,就请回吧 —— 风宪司的门,不干净的人少进。\" 周管家悻悻而去,临走时狠狠剜了书房一眼。

谢渊打开铁匣,对着收条上的 \"李府令\" 三字看了良久。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他想起岳峰在午门跪雪时的背影,突然提笔写下:\"镇刑司壅蔽军情,罪证确凿,请陛下彻查。\"

三日后,谢渊捧着卷宗入宫。文华殿内,萧桓正对着张迁的监军奏报皱眉,上面写着 \"阳曲卫陷落系岳峰救援不力\"。见谢渊进来,他放下奏报:\"风宪司查得如何?\"

谢渊将收条呈上:\"陛下请看,张迁每月收买驿丞,扣压阳曲卫请援文书,这是他的亲笔收条,与奏报笔迹一致。\" 萧桓拿起两张纸对比,指节捏得发白:\"朕竟不知,镇刑司已能代朕掌边事!\"

李德全在旁急道:\"陛下,恐是谢御史构陷!张千户忠心耿耿,怎会做这等事?\" 谢渊冷笑:\"李公公若不信,可传大同卫驿卒对质,他们都见过张迁的亲随送银。\"

正争执间,沈炼捧着密报闯入:\"陛下,玄夜卫探得,张迁昨日密令大同卫,销毁与王敬往来的账簿!\" 他将密信呈上,上面 \"速焚账册,勿留痕迹\" 八字正是张迁笔迹。

萧桓猛地将朱笔掷在案上,墨汁溅污了永熙帝的《边策》:\"传旨!将王敬移交三法司,着谢渊、沈炼会同彻查镇刑司与各驿往来,凡牵涉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拿下!\"

圣旨传出时,李嵩正在府中与萧漓对弈。听闻王敬招供,他一把掀翻棋盘,白玉棋子滚落满地,像极了阳曲卫战死将士的骸骨。\"废物!连个驿丞都看不住!\"

管家匆匆来报:\"大人,玄夜卫正在查各驿账簿,要不要... 要不要先烧了?\" 李嵩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烧!把近三年与驿丞往来的文书全烧了!\"

书房里燃起熊熊大火,账簿、密信、收条副本在火中蜷曲成灰烬。萧漓站在廊下,看着火星随风卷入雪地,融出点点黑痕:\"姐夫,烧得完吗?张迁那蠢货,指不定留了多少后手。\"

\"张迁是李德全的人,真查起来,先保咱们。\" 李嵩用锦帕捂着嘴,咳得撕心裂肺,\"当年朔州粮案,不也是让他顶罪?\"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玄夜卫的灯笼在雪地里越来越近。

萧漓脸色煞白:\"他们来了...\" 李嵩却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痰音:\"来了正好 —— 让他们看看,这大吴的朝堂,是谁的天下。\" 风雪拍打着朱门,将马蹄声、咳嗽声、棋子滚落声,全卷进了无边的黑夜。

片尾

《大吴史?刑法志》载:\"德佑十三年冬,驿丞王敬案发,牵连镇刑司官吏十七人,自千户张迁至驿路小吏皆伏法。帝览案牍三日不朝,悟驿传壅蔽之祸,遂诏:' 边报需以鎏金火牌为凭,由玄夜卫直送御前,非风宪司与兵部共印不得拆阅。' 复永熙朝 ' 驿丞三年轮岗制 ',命风宪司每岁巡查边驿,录《驿弊考》呈览。自是边情无滞,三月内七道急报皆直抵御前,未有壅塞。\"

卷尾

夜审一案,虽仅牵出十七人,却如巨石投湖,涟漪遍及九边。谢渊借此案疏请:\"镇刑司不得干预驿传,其掌印官需由内阁与风宪司共推;风宪司复设边驿巡查科,专司文书核验。\" 萧桓纳之,命镇刑司缇骑减员三成,风宪司添设边驿巡查科,置郎中一员主其事。

次年春,岳峰在雁门收到首封直送御前的奏报,拆阅时见火漆上 \"风宪司验\" 四字,突然想起阳曲卫那七道沉于泥沼的血书,喉间发紧。而大同驿的新驿丞到任时,带了本《永熙驿律》,扉页题着 \"文书即军情,驿路系国命\"—— 那是谢渊亲笔所书。

史官评曰:\"一驿丞之微,系边镇之安危;一夕审之细,揭庙堂之积弊。永熙朝设驿传,本为 ' 飞骑达天听 ',至德佑而弊生,非制度之过,乃守吏之奸也。故治道之要,在防微杜渐,更在有敢揭弊之人 —— 谢渊之直,沈炼之勇,岳峰之韧,缺一不可。\"

驿卒焚书灰未冷,缇骑破户雪初晴。鎏金牌印新题字,犹带阳曲血痕明。九边驿路冰初解,三法司章墨未干。莫道官微轻社稷,一灯能照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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