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塔的第三层,被改造成了个小小的酿坊。酸浆村的少年正跟着苦脉的老人学酿回甘酒,赤焰椒的辣气从窗外飘进来,混着醋香与酒香,像把五味杂陈的钥匙,开了每个人心里的锁。
“识”的竹简又亮了,金色的字迹映出片白茫茫的景象:“南边的盐泽,已经三个月没传出盐工号子了。”
“盐泽?”钱多多放下手里的醋坛,折扇敲了敲掌心,“那地方是片盐湖,岸边的盐晶堆得像山,盐工们靠晒盐、采盐为生,汗水掉在盐滩上,能结出亮晶晶的盐粒。他们常说,‘咸是汗的魂,没了咸,人就像没了骨头’。”
“可现在,盐滩上的盐都变成了死白,连最咸的卤水都淡得像水。”“识”的指尖划过竹简,浮现出盐泽的画面——盐工们面无表情地坐在盐堆上,手里捧着块白盐,机械地往嘴里塞,嘴角挂着和百味城、烈火镇相似的诡异满足,“咸盐老怪来了之后,就成了这样。”
“咸盐老怪?”李二牛啃着盐渍花生,皱起眉,“听这名儿,是个跟盐过不去的老东西?”
“正是。”陈浩天想起从清苦子口中审出的情报,“归元宗七子中的老四,最擅长用‘盐寂雾’裹住人的汗毛孔,让汗水失去咸味,连带着把人对劳动的记忆、对辛苦的骄傲,都一并‘腌’成了麻木。”
他想起暖泉村的老把式常说,好庄稼都是汗泡出来的,汗里的咸,是地里的肥。要是连汗都没了咸,人活着还有啥劲?
“盐泽底下有眼‘咸源泉’,是人界咸味的根。”“时”沉声道,“咸盐老怪肯定在打泉眼的主意,想把泉眼的咸气抽干,炼成‘寡盐丹’——吃了这丹,人就再也流不出带咸的汗,连抬根手指头都觉得累。”
“那还等啥?”李二牛扛起锄头,“再不去,盐工们都要忘了咋晒盐了!”
陈浩天点头:“‘汐’掌水,能化盐雾;‘壤’掌土,能固盐晶;你们随我去盐泽。钱多多,你带着酸浆村的少年和寒水镇的丫头,从旁策应,留意咸盐老怪的动向。”
鸿蒙塔的光芒一闪,众人已落在盐泽边缘的沙丘上。刚落地,就被一股死气沉沉的咸味儿呛得皱眉——不是盐的鲜咸,是种发闷的、像陈年老盐受潮的钝味,闻着让人提不起劲。
远处的盐湖泛着死白的光,岸边的盐工们像 statues(雕像)一样坐着,手里的盐块磨得发亮,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眼神空洞得像盐湖的死水。
最扎眼的是盐湖中央的盐岛上,立着根黑盐柱,柱顶缠着团灰雾,正往四周飘,所过之处,盐晶的亮泽都暗了几分——那就是盐寂雾的源头。
“咸盐老怪就在那盐岛上。”钱多多的折扇指向盐柱,“你们看,盐柱周围的盐工,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怕是被盐寂雾裹得最深。”
他们悄悄摸向盐滩,刚踩上盐粒,就觉得脚下发沉,像陷在棉花里。“这盐不对劲。”“壤”跺了跺脚,脚下的盐粒竟像活物般往他鞋缝里钻,“是被盐寂雾泡过的‘死盐’,能吸人的力气。”
一个坐在盐堆上的老盐工,听到动静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扫过他们,又低下头继续嚼盐块。他的额头上没有汗,嘴唇干裂,连吞咽都显得费力——显然,他的汗毛孔已经被盐寂雾堵死了。
“试试这个。”陈浩天掏出个小瓷瓶,里面是从咸源泉方向取的卤水(出发前“识”特意让他带上的),他倒了点在老盐工面前的盐块上。
卤水刚碰到盐块,就发出“滋滋”的响,死白的盐块竟泛起层淡淡的琥珀色。老盐工的鼻子动了动,喉结滚了滚,突然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丝红光:“这是……咸?”
“是你汗里的咸。”陈浩天又倒了点卤水,“想想你年轻时,在盐滩上晒盐,汗珠子掉在盐晶上,‘啪’地炸开,那股子咸,是不是比啥都提神?”
卤水的咸气钻进老盐工的鼻子,他突然抱住头,痛苦地哼起来:“我想起来了……我儿子第一次跟我晒盐,中暑倒在盐滩上,我背着他往回跑,汗湿透了衣裳,咸得蛰眼睛,可我心里敞亮……他后来成了最好的盐工,能把卤水晒出七层盐……”
他猛地看向盐湖中央的盐柱,眼里的红光越来越亮:“是那老怪物!他说‘晒盐太累,不如躺着吃现成的盐’,我就信了……我咋这么傻!”
老盐工的额头渗出点汗珠,汗珠掉在盐块上,竟结出颗小小的盐粒——带着鲜咸的光。
“吼!”盐柱上的灰雾突然翻涌,一个矮胖的老头从雾里钻出来,穿件打满补丁的灰布褂子,手里拄着根盐晶拐杖,拐杖头雕成个盐罐的模样,正是咸盐老怪。
“又是你们这群搅事的!”咸盐老怪的声音像盐粒摩擦,“淡味、苦味、酸味都留不住你们,难道还想留着这不值钱的咸味?”
他举起盐晶拐杖,往盐湖里一点,卤水突然翻涌,冒出无数灰泡,盐寂雾像潮水般漫过来,所过之处,刚被唤醒的老盐工又开始眼神发直,连站都站不稳。
“汐”的水雾轻纱展开,化作道水墙,挡住盐寂雾。可盐雾遇水,竟在水墙上结出层白霜,慢慢往水墙里渗——盐能化水,这盐寂雾是被特殊炼制过的,专克水之力。
“壤”跺脚,盐滩上突然隆起土墙,土墙里混着从鸿蒙塔带来的“活土”,接触到盐寂雾,发出“噼啪”的响,竟把雾挡在了墙外。“用活土能暂时困住它!”
李二牛趁机冲过去,一把拉起那个快瘫倒的老盐工,往他嘴里塞了块盐渍牛肉干——是从塔内带的,浸过百味泉的泉水,带着股子鲜咸。
牛肉干的咸香钻进老盐工喉咙,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出些灰白色的黏液,眼神重新亮起来:“这才是咸!是力气的味儿!”
他突然吹了声口哨,声音在盐滩上回荡。远处的盐工们听到哨声,有的抬起头,有的手指动了动——这是盐工们祖辈传下的号子,以前晒盐时,一吹哨,就知道该起盐堆了。
“找死!”咸盐老怪见盐工们有苏醒的迹象,盐晶拐杖指向李二牛,拐杖头射出道白光,直扑他面门——是用死盐炼的“盐寂箭”,挨上就会浑身发僵,连眼皮都抬不动。
拓跋晴儿的原初厨刃突然出鞘,刃光裹着初心焰的暖意,劈在盐寂箭上,白光“啪”地碎成无数盐粒,落在地上,竟慢慢融化了。“你的盐,镇不住活人的气!”
“活人的气?”咸盐老怪冷笑,“活着就要出汗,出汗就要受累,累了就要抱怨,不如像这死盐一样,安安静静地待着,多好。”
他突然扯开灰布褂子,露出满背的疤痕——是年轻时晒盐被晒伤、采盐被盐晶划破的印记,可那些疤痕都泛着死白,没有一丝血色,“我年轻时晒了三十年盐,背都晒脱了皮,可换来啥?还不是穷得叮当响!这咸,就是罪!”
“你错了!”老盐工突然喊道,他捡起块盐晶,往自己胳膊上一划,渗出点血珠,混着刚流出的汗,在盐滩上滴出个小小的咸点,“这疤不是罪,是念想!我儿子看我背疼,偷偷学按摩,他的手糙得像盐晶,可按在我背上,比啥药都管用!”
他的话像颗石子,投进盐工们心里。一个年轻盐工突然扔掉手里的白盐,往盐滩上一跪,用手刨开盐粒,露出下面的卤水——卤水虽然淡,却带着丝微弱的咸,“我想起我媳妇了!她总说我晒的盐最咸,腌的咸菜能下三碗饭,她等我晒够了盐,就跟我回家盖房子……”
越来越多的盐工站起来,有的往盐湖里跳,用身体搅动卤水;有的捡起盐耙,在盐滩上划出“咸”字;他们的额头开始冒汗,汗珠掉在盐粒上,真的结出了亮晶晶的盐——带着生气的咸。
“不……不可能……”咸盐老怪看着这一切,盐晶拐杖开始发抖,“咸是苦的!是累的!你们该恨它才对!”
“恨?”陈浩天走到他面前,传承勺上的初心焰轻轻碰了碰他的疤痕,“我们恨的是白受累,不是累本身。汗里的咸,是咱自己挣的,比啥都金贵。”
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的疤痕——是小时候帮老爹劈柴,被斧头划的,那时候流的汗混着血,咸得发疼,可老爹说“男孩子,没几道疤不像样”。
“你看。”陈浩天指着疤痕,“这疤里的咸,是我自己的,谁也抢不走。你把咸当成罪,是因为你忘了,累过之后的舒坦,比啥都甜。”
初心焰的暖意钻进咸盐老怪的身体,他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背上传来火烧火燎的疼——那是三十年盐滩晒出的疼,带着汗的咸,竟让他心里泛起股久违的热。
“我想起了……”咸盐老怪的眼泪掉下来,落在盐滩上,结出颗带着咸味的盐粒,“我娘临死前,攥着我晒的第一袋盐,说‘这盐里有你的汗,比金子值钱’……”
他的盐晶拐杖“当啷”掉在地上,盐寂雾像潮水般退去,盐湖的卤水重新泛起琥珀色的光,岸边的盐晶也恢复了亮泽。咸盐老怪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化作颗亮晶晶的盐粒,落在老盐工手里。
老盐工握紧盐粒,突然喊道:“开工喽!晒盐去!”
盐工们纷纷拿起盐耙、盐筐,走向盐湖。号子声重新在盐滩上响起,粗粝的嗓音里带着咸,像首沉甸甸的歌。钱多多带着酸浆村的少年和寒水镇的丫头,帮着扶起瘫倒的盐工,递上带着咸香的干粮。
陈浩天走到盐湖中央的盐岛,咸源泉的泉眼就在这里,此刻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涌出的泉水带着股鲜咸,溅在脸上,像带着劲儿的巴掌。
“咸源泉守住了。”“汐”的水雾轻纱拂过泉眼,泉水更旺了,“盐泽的咸,活过来了。”
陈浩天望着盐滩上忙碌的身影,突然明白“咸”的意义——不是单纯的味觉,是劳动的勋章,是“我为自己挣过”的骄傲。就像盐工们说的,汗里的咸,是骨头里的钙,没了这钙,人就站不直。
远处的沙丘上,“识”的竹简飞了过来,上面新添了几行字:“归元宗七子,已除其四。剩下的‘鲜尸客’、‘香婆婆’、‘淡味仙师’,正在仙界边境集结,似在筹备某项仪式。”
“仙界边境……”陈浩天握紧传承勺,初心焰在勺底跳动,映着盐滩上的盐粒,亮晶晶的,像撒了一地的星。
看来,人界的账快算完了,接下来,该去仙界讨个说法了。
盐工们的号子声越来越响,混着风声、水声,像在为他们壮行。陈浩天回头望了眼热闹的盐滩,突然笑了——不管是人界还是仙界,只要还有人肯流带咸的汗,肯守着心里的味,这秩序,就总有立住的那天。
锅里的水,还在烧。这一次,他们要煮的,是带着汗味的咸。而仙界的归元宗总坛里,无妄仙尊看着水镜里重新泛起咸光的盐泽,指尖的平心丹雏形又凝实了几分。
“咸、苦、辣、酸……”他喃喃道,眼角的灰痣泛着冷光,“就差最后一味了。”
水镜里,映出片开满奇花异草的山谷,空气中飘着浓郁的香——那是“香婆婆”所在的“百香谷”,也是人界“香”味的源头。
香婆婆,又会用怎样的手段,去“淡”化那份香呢?陈浩天不知道,但他知道,秩序宗的脚步,不会停。
塔内,新加入的盐工们正教大家晒盐,汗水混着盐粒,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秩序”二字。陈浩天看着那两个字,突然觉得,这两个字的分量,比盐滩上的盐山还重。
毕竟,这世上最该守住的,从来都是人心里的那点“劲”——不管是辣的烈,苦的韧,酸的念,还是咸的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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