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为万物镀上一层柔和的浅金。
云栖走过庭院,脚步在那个不起眼的陶瓮前顿住。
一夜之间,那株由沈砚血谣滋养的细芽竟已悄然长高了半寸,嫩绿的茎秆在晨风中微微颤动,脆弱得仿佛一根透明的玉线,随时都会折断。
然而,它却坚韧地挺立着。
她缓缓蹲下身,指尖并未触碰那脆弱的生机,而是轻轻抚过瓮中微润的土面。
就在指腹与泥土相接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可辨的波动自地脉深处传来,如心跳般应和着她的触碰。
那是沈砚最后的意志,他并未彻底消散于天地,而是化作了这片土地最深沉的守护,正无声地回应着这株由他心血浇灌出的田灵。
这是一种超越生死的契-约。
云栖的眸光深沉如古井,她垂下眼,对着那株细芽,也对着脚下的大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护它一程,我护住‘不护’的规矩。”
言毕,她毅然起身,没有丝毫留恋,甚至刻意不再多看那株嫩芽一眼。
世间的规则已被重塑,若她这位“耕神”亲自守护一株幼苗,那便不是恩赐,而是最大的不公。
她要守护的,是所有生灵在规则面前平等的权利。
南境边陲,一个被遗忘的贫瘠小村。
数十名村民正聚集在村口那块巨大的无字石碑前,神情激动而虔诚。
为首的老农满脸皱纹,手中捧着刚刚备好的香火,准备在碑前动土,为他们心中的新神“耕神云栖”立起第一座庙宇。
他们相信,是云栖的神力让脚下的贫瘠土地有了复苏的希望。
人群的喧闹中,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童却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偷偷摸摸地溜到石碑的另一侧。
他解开裤腰带,对着碑脚撒了一泡热气腾腾的尿,完事后还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哆嗦。
他觉得这光秃秃的石碑有点可怜,于是又捡起一根枯树枝,在被尿液浸湿的泥地里使劲地挖着,把几颗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干瘪野豆塞了进去。
“你个浑小子!干什么呢!”一个眼尖的村民发现了他亵渎“神碑”的行为,顿时怒不可遏,一把将他拎了起来。
孩童却毫无惧色,仰着脏兮兮的小脸,理直气壮地嚷道:“尿了暖和!我娘说了,好东西都要往根上浇,粪都得这么浇!”
他天真的话语引来一阵斥责,却也让几个老农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恰在此时,一身布衣的云栖正路过村口,将这番对话清晰地听入耳中。
她望向那孩童纯净而固执的眼睛,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没有现身,只是悄然转身,身影没入了路旁的密林之中。
这片土地,似乎并不需要她。
三日后,风雪骤至。
青梧一袭青衣,踏雪而来。
她远远便望见村口那座无字碑前,简陋的庙基已经垒起,一名石匠正顶着风雪,一锤一凿地在碑上雕刻。
那力透石背的四个大字,正是“耕神云栖”。
青梧的眼神瞬间冷冽如冰。
她一言不发,从背上解下一柄样式古朴的铁锄,手腕一抖,铁锄便化作一道乌光,精准无比地掷了出去。
“铛”的一声脆响,石屑纷飞,那刚刚凿出雏形的“栖”字一角,应声崩落。
“谁准你们,把土变成神?”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压过了呼啸的风雪,清晰地传到每一个村民的耳中。
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惊惧地望向这个煞星般的女子。
唯有那个撒尿的孩童毫无畏惧,他的眼睛反而被那柄插在雪地里的铁锄吸引了。
他挣脱大人的手,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锄头拔出来。
他觉得这柄锄头比他爹那把笨重的铁锹好使多了,便扛着它跑到自己种豆子的地方,学着大人的样子,奋力地往土里刨去。
“嘿咻!这锄头轻!好使!”
青梧本欲再度开口呵斥,目光却在扫过那孩童动作的瞬间,猛然凝固了。
那孩子看似笨拙的挖掘动作,起手、翻腕、落锄、带土,一连串的动作浑然天成,竟是“破墒引气式”最正统、最原始的架势!
这是她幼时在药堂的典籍中才见过的古老农耕秘法,讲求以最省力的方式破开板结的土层,将天地灵气引入土中。
这孩子,怎么可能会?
青梧怔在原地,心头巨震。
是夜,盲壤边缘。
云栖独自静坐,凛冽的夜风吹动着她的衣袂。
她从怀中取出一片破碎的旧陶片,那是沈砚昔年赠予她的,曾用来盛放守护田灵幼苗的汤药。
陶片粗糙的表面上,还残留着岁月的痕迹。
她伸出手指,蘸了些身旁净瓶中的清水,在陶片上一笔一划地摹写着记忆中《守苗调》的残缺曲谱。
那曲调无声,却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当最后一笔落下,她忽然感觉指下的陶片竟微微发烫,一股暖流从中涌出。
紧接着,一片温热的陶片表面,竟凭空渗出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清露。
清露从陶片上滑落,滴入脚下的盲壤。
没有声音,没有涟漪,只有一圈微不可察的光晕在漆黑的泥土中一闪而逝。
云栖猛然睁开双眼,一道明悟的光芒在她瞳孔深处炸开。
她终于明白了。
沈砚并非完全消散,他的神意、他的意志,早已与他毕生钻研的耕谣、与这广袤的田土、与那至纯的净水,三者共鸣,融为了一体!
他化作了规则本身。
想要唤醒他沉睡的力量,靠的不是祭拜,不是呼唤,而是最朴素的“以凡承神”——以凡人之躯,行天地之道,当凡人的行为与那规则共鸣的刹那,神意自会降临。
就像那个孩子,他不懂什么“破墒引气式”,他只是出于最纯粹的本能去挖土,却无意间契合了耕种的至理,从而引动了那冥冥中的力量。
青梧彻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当村民们还惴惴不安地聚在一起,讨论着昨日那个可怕的女子时,她却已扛着那柄铁锄,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但这一次,她眼中没有了昨日的冰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
她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走到田中,将一本残破的古卷——《轮耕盟典》铺在地上,然后自己执起锄头,开始翻动脚下的土地。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锄下去,都仿佛带着某种韵律,原本板结的土地在她手下变得无比松软。
“从今日起,盟不立规,只传锄法。”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而有力,“谁会松土,谁就是师。”
她走到那个孩童身边,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浅耕才能不伤根系,如何引气才能让土壤呼吸。
孩童学得极快,没一会儿就掌握了诀窍,他高兴地挥舞着小锄头,得意地嚷道:“这不就和我尿完尿扒土一个样嘛!”
童言无忌,却一语道破天机。
青梧再也忍不住,终于轻笑出声。
笑着笑着,一滴滚烫的泪珠却从她眼角悄然滑落,混入了脚下刚刚翻新的泥土里。
七日之后,奇迹发生了。
孩童当初埋下的那几颗野豆,竟真的破土而出,长成了茁壮的豆苗。
更令人惊奇的是,那豆苗的叶片边缘,竟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有胆大的村民凑近去看,发现豆苗根系缠绕之处,泥土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自发地翻松、起伏,仿佛正在呼吸。
“神迹!这才是真正的神迹啊!”村民们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纷纷跪倒在地,这一次,他们不是朝着石碑,而是朝着那片会呼吸的土地。
喧闹的人群之外,云栖悄然在村口立下了一块新的石碑。
石碑不大,上面没有神名,没有尊号,只用最简单的笔触,刻着一行小字:
此地无神,唯人勤耕。
她看着村民们围着豆苗,兴奋地讨论着青梧教给他们的锄法,讨论着如何让自家的土地也“呼吸”起来。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的是掌握了知识的喜悦,而非对未知神力的盲目崇拜。
云栖的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微笑。
真正的神迹,从来不是什么灵异现象,而是知识与真理,在最蒙昧的土壤中,依靠本能与勤劳,再一次自然而然地复现。
耕种之道,已经找到了它最好的传承者,再也不需要任何代言人。
然而,当她听到村民们口中反复念叨着“青梧师傅的法子”、“耕神传下的真道”时,那抹笑意却缓缓凝固了。
她看到,人们在摆脱了一个神的名字后,又迅速为自己套上了另一个名为“方法”与“传承”的枷锁。
只要他们的言语中还带着“某某曰”,他们就永远无法成为自己的主人。
对人的崇拜消失了,但对语言和名号的崇拜,却在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悄然滋生。
云栖的目光投向远方,眼神变得无比幽深。
看来,仅仅抹去石碑上的名字,还远远不够。
想要斩断这最后的枷锁,或许需要一场更彻底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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