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痒意像是扎了根的野草,顺着气管一路蔓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刺痛。
云栖扶着冰凉的门框,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了上去,这才勉强压下了又一波几欲破喉而出的咳嗽。
三日风寒,像是抽走了她骨子里的精气。
世界隔着一层水汽,声音是模糊的,光线是刺眼的。
直到此刻,那些喧闹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声音才重新变得清晰,像一把细砂,磨砺着她迟钝的耳膜。
是孩子们的争辩声。
“你这沟挖歪了!水会漫出来的!”一个清脆的童音喊道,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胡说!叶润区的土质松,沟要浅,不然伤了豆苗的须根!云栖先生说过的!”另一个声音立刻反驳,嗓门拔得更高,仿佛这样就能更有道理。
云栖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落在学堂后那片她最熟悉的试验田上。
田垄的划分,似乎比她病倒前更齐整了。
而在那些她亲手种下的禾苗旁,靠近根部的地方,细心地铺上了一层薄薄的干草。
那是为了保湿和抑制杂草的遮草层,她只在一次雨后闲谈时提过一嘴,并未正式教过。
更让她瞳孔微缩的,是田垄的另一侧。
原本留作浅耕区的空地上,竟冒出了一排排整齐的豆苗,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光。
轮作……他们竟然自己想到了用豆苗来养地。
这三天,她卧病在床,无人前来请示,甚至无人提及试验田的一草一木。
可这片土地,却以一种她未曾预料的方式,变得更好了。
孩子们还在为那条歪了半指的沟渠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服谁。
他们没有发现倚在门边的云栖,他们所有的心神,都倾注在那一片小小的、生机勃勃的田地里。
云栖看着他们,看着那层遮草,看着那些豆苗,看着那条被反复计较的沟渠,忽然间,她笑了出来。
笑声牵动了肺腑,引发了一连串剧烈的咳嗽,震得她肩头不住颤抖,眼角都咳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可她的心里,却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的轻松。
那是一种沉重的、甜蜜的负担终于落地的感觉,比往年任何一次丰收,都更让她感到宽慰。
她以为自己是传承的支柱,却原来,她只是那颗被风带来的种子。
风停了,种子早已在无数不知名的地方,生根发芽。
数日之后,青梧的身影出现在盲壤的旧址上。
南北两地的耕者代表分列两侧,神情肃穆,气氛压抑得像暴雨将至。
他们被召集于此,却不知所谓何事。
青梧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她只是让两人抬上一口沉重的铁箱,当着所有人的面,用火石点燃了箱内的东西。
火焰舔舐着泛黄的纸张,卷起黑色的灰烬。
有人眼尖,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那是……《耕技大全》!”
“还有《正误录》!天啊!那是云栖先生一辈子的心血!”
“《云栖语汇考》……青梧!你疯了!”
箱内,是耕会历年整理、校对、增补的三十七卷典籍。
从最基础的辨识土质,到最深奥的引动田灵,几乎囊括了云栖所有的智慧与传承。
如今,这一切,都在熊熊烈火中化为乌有。
火光映在青梧平静的脸上,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纸会烂,字会歪,可手记得怎么松土,心记得怎么盼苗。从今起,耕会不存书,只传人。”
人群炸开了锅。
有人跪地痛哭,捶打着坚实的土地,仿佛失去了信仰。
有人指着青梧怒声斥骂,说她是个毁灭传承的罪人。
青梧不辩解,不反驳,只静静地看着那些典籍化为飞灰。
待到火焰熄灭,她伸手掬起一捧尚有余温的灰烬,迎风一撒。
黑色的灰烬纷纷扬扬,落入盲壤的土地,再无踪迹。
那一夜,久未有过异动的田灵,在广袤的土地下,突然集体发出了轻微的颤动,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盲壤中心,那株沈砚留下的、曾被认为再无生机的细芽,竟在深夜里,再度开出了一朵花。
依旧是无色透明的花瓣,却在绽放的瞬间,让百里之内所有熟睡的耕者,同时在梦中听到了一段陌生而又熟悉的旋律。
那旋律没有歌词,只有最纯粹的音调,像是土地的呼吸,像是禾苗的拔节。
云栖也在梦中。
她无意识地跟着那旋律哼出了半句,随即猛然惊醒。
窗外月色如水,万籁俱寂。
可她屋前的那一圈泥土,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翻动过,变得异常松软,散发着新鲜的芬芳。
又过了数日,一个轮耕的少年在村外的一片荒地上试种新粮。
那片地是出了名的“白板地”,种什么都不活。
少年已经失败了九次,但他还是不肯放弃。
旁人路过,都笑他蠢,说他异想天开。
少年涨红了脸,对着那些嘲笑他的人吼了回去:“我又没指望成神!”
夜深人静,少年独自跪在那片失败了九次的田里,对着脚下死寂的泥土,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我不管他们怎么说……你要是能活,我就天天来给你扒草,天天来陪你说话。”
次日清晨,少年再去看时,竟发现那片被他翻了无数遍的土地中央,破土钻出了一株纤细的嫩芽。
那不是他种下的任何一种粮种,而是一株野生的、从未见过的九瓣花变种,叶片边缘带着一圈淡淡的金色。
少年愣住了,随即抱着那株脆弱的芽苗放声大哭,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执拗都哭出来。
云栖恰好路过。
她没有上前安慰,只是默默地走到田边,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那里的土温。
然后,她对那哭得不能自已的少年说:“它不是听你话才活的,是听你心。”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少年没有注意到,在她转身的瞬间,一片烧焦的陶片从她的袖中悄然滑落,掉在田埂的草丛里。
陶片上,曾用古老的文字烙印着“守苗调”的曲谱,如今烈火焚烧,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耕”字轮廓。
她终究,没有把它带走。
三年后,一批新的孩童在村口那块无字碑前追逐嬉戏。
一个孩子跑累了,靠在石碑上,好奇地问身边的同伴:“喂,他们说,以前真有个叫云栖的人吗?”
另一个孩子摇了摇头,随手拔起一根草茎,熟练地在指间打了个结:“不知道。但我知道,锄头要斜着插进土里四十五度,不然会伤到作物的根。”
风吹过广袤的原野,田间地头,万千新一代的耕者挥舞着锄头,翻开沉睡的土地,如一层层涌动的浪。
无人再念诵繁复的咒言,也无人再朝拜任何碑石。
而每一寸被唤醒的泥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回答着那个已经不再重要的问题。
当追问不再需要答案时,传承,才算真正地完成了。
云栖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那场几乎耗尽她心神的大火,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丝寒意,无声无息地钻进了骨头缝里。
她拢了拢单薄的衣襟,目光越过窗棂,望向远处学堂后园的方向,眼神里没有了过往的沉重与释然,只剩下一种近乎于本能的、对暖意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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