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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耘问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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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金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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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亮,晨雾如纱,轻柔地笼罩着村外那片新垦的坡地。

云栖踏着露水走来,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土地的睡梦。

然而,有人比她更早。

在那片被精心翻整过的田垄尽头,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地上,像一株沉默的植物。

是个孩子,双眼蒙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布带。

他伸出细瘦的手指,在新开的垄沟边轻轻划过,指尖如同最灵敏的探针,细细感受着泥土的每一次呼吸。

他的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喃喃自语:“东边三寸,土性偏硬,是昨夜风口。西边……湿气重,底下有虫在动。”

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云栖心湖,激起圈圈涟漪。

她顺着孩子的目光望去,只见他身后那几株稀疏的麦苗,竟已悄然镶上了一圈淡淡的金边,在熹微的晨光里烨烨生辉,比周围那些出自老农之手的麦苗,足足高出了半掌有余。

几个早起的老农聚在不远处,对着那几株麦苗啧啧称奇,目光却复杂地瞥向那盲童,低声议论着什么,眼神里满是惊异与不敢置信。

他们宁愿相信这是土地爷显灵,也不敢将这份奇迹与一个看不见的孩子联系起来。

云栖缓缓走近,在那孩子身边蹲下。

她没有出声,只是学着他的样子,将指尖轻轻探入那湿润的泥土中。

一瞬间,一股极其细微的、高频的震颤从土层深处传来,沿着她的指尖,一直传到心底。

那是田灵被一种超越常人感知的触觉深度激活后,所发出的欢欣回应。

她心中猛地一动,瞬间了然。

这孩子,不是“看不见”,恰恰相反,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要深。

青梧闻讯赶来时,手里还捧着一卷特殊的“耕图”。

那是她听闻村里出了个能“摸”土的盲童后,连夜命人用陶钉在湿润的泥板上压出的纹路。

她想用这种类似盲文的方式,将田地的墒情、走向“教”给这个孩子,让他能更系统地耕作。

然而,那孩子——村里人都叫他阿安——只是伸出小手,在那块冰冷的泥板上摸索了片刻,便轻轻摇了摇头,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这上面的沟太直了,硬邦邦的,不像土自己裂开的样子。”

一句话,让雷厉风行的青梧当场怔住。

她看着那块凝聚了自己一夜心血的泥板图,又看看阿安那双在布带下安静无波的眼睛,忽然间醍醐灌顶。

她错了。

她始终在用一个“明眼人”的思维定式,去为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感知划定框架。

她试图将流动的、鲜活的土地,固化成死板的纹路,这本身就是一种傲慢。

当晚,青梧下令,将所有精心制作的泥板图谱尽数销毁。

取而代代,她在田间各处设立起数十根“感土桩”——那是将不同材质的木桩、石柱、陶柱深深埋入土中,只露出短短一截。

她要让阿安用手去探查不同材质传导的温差与湿度,用耳朵去聆听风吹过桩柱缝隙时,因地底疏密不同而产生的细微啸鸣。

她放弃了“教”,选择了“引导”。

云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始终没有插手。

她像一个最耐心的观察者,发现阿安每到深夜,当万籁俱寂,只有月光与星辰时,便会独自来到田边。

他赤着双足,静静地站在冰凉的露水中,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双耳却在微微翕动。

云栖知道,他在听。

他在听那些肉眼看不见的根系,如何在黑暗中奋力生长,在听土地深处的水脉,如何如血管般静静流淌。

她忽然想起沈砚还在时,曾倚在犁边,指着脚下的大地说过的一句话:“真正的农神,从不看那五色斑斓,只察这地气流转。”

从那天起,云栖不再靠近那片田地。

她只是每日清晨,悄悄去调整田边那条灌溉渠的引流速度。

她用几块卵石,控制着渠水的滴落,让水滴敲打在石板上的声音,形成一种外人难以察觉的、固定的韵律。

那韵律古老而悠长,仿佛来自遥远的记忆。

数日之后,一个惊人的景象出现了。

阿安在田间翻土,他手中没有尺,脚下没有线,可他犁出的沟垄,深浅宽窄,曲折回环,竟与古籍中记载的、早已失传的“九曲引气犁纹”分毫不差。

他正是循着云栖为他营造的那段水滴韵律,无意识地复刻了这套神乎其技的古法。

轮耕会十年一度的“感土大试”如期举行,南北耕者齐聚于此,都想一睹传说中的农耕奇才。

在青梧的力邀下,阿安被请到了大试中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蒙着眼的孩子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要挑战的,是一片因常年缺水而龟裂的焦土区。

众人屏息凝神,只见阿安赤足踏入那片滚烫的土地,走了不过十余步,忽然停下。

他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把焦黄的干土,捧到耳边,像摇晃沙漏一样轻轻摇了摇。

片刻后,他抬起头,朝向青梧的方向,清晰地说道:“这下面有空腔,底下是湿的。”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

不信,怀疑,甚至嗤笑。

这片地连铁钎都扎不进,怎么可能有水?

一名德高望重的老农忍不住上前,用随身的老烟杆往地上一敲,发出“梆梆”的实心声:“娃娃,可不敢胡说,这地心都快烧熟了。”

青梧却一言不发,只是挥了挥手。

几名壮汉立刻扛着锄头和铁锹上前,对着阿安所指的位置,奋力挖掘起来。

一尺,两尺……尘土飞扬,挖出的全是干硬的土块。

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大。

就在众人快要失去耐心时,只听“噗”的一声闷响,一名壮汉的铁锹仿佛陷入了泥沼。

他用力一提,一股带着潮气的、新鲜的泥土被翻了上来!

再往下掘了不到三尺,一汪清澈的泉水汩汩涌出,在阳光下闪烁着生命的光泽。

全场死寂。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得无以复加。

青梧走到场中,声音洪亮,传遍四野:“即日起,阿安为我北地‘地听使’,专司旱地探水,勘察地脉!”

当夜,云栖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沈砚站在一片无垠的盲壤深处,那里的土没有颜色,没有形状,只有纯粹的气息在流转。

他手中没有犁,也没有锄,只是以足尖在虚无的地表上,有节奏地轻轻点动,每一次点动,都发出一声如闷雷般的鼓点,震动着整个空间。

她猛然惊醒,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

雨点敲打着屋檐,滴落在院中的石阶上,那节奏……竟与梦中沈砚的足尖鼓点,一模一样。

云栖心中剧震,她披衣而起,拄着那根陪伴多年的旧杖,推门而出。

迷蒙的雨幕中,阿安小小的身影早已站在了田埂上。

他手中握着一根细长的竹杖,正随着檐滴的节奏,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湿润的地面,仿佛在回应着来自天与地的呼唤。

雨滴是天鼓,杖击是地应。

一人在梦境外,一人在梦境内,竟隔着生死与时空,共同合奏出了一段从未被任何典籍记载过的《醒根谣》。

半个月后,奇迹再次降临。

阿安所管辖的那片试验田,麦穗提前泛出饱满的金黄,经测算,亩产竟打破了北地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

村民们沸腾了,自发地要为这个创造神话的孩子立碑记功。

青梧却拦下了他们。

她没有立碑,只在田头最显眼的地方,插上了一枚烧制的陶哨。

哨身上,只刻了七个字:“听土的人,不立名。”

风吹过陶哨,发出悠长的呜鸣,像是土地自己的歌唱。

云栖远远地望着那枚陶哨,望着那片金色的麦浪,良久,她缓缓将手伸入袖中。

一片温润的、带着裂纹的旧陶片,从她指间悄然滑落,无声无息地埋入了脚下刚刚翻新的泥土里。

最深的看见,从不需要眼睛。

阿安的故事,像一颗被风吹远的蒲公英种子,落在了每个孩子的心里。

他们开始相信,那些被大人们视作理所当然的规矩,或许并非唯一的答案。

一种崭新的、带着泥土芬芳的骚动,正在学堂的青瓦之下,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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