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段话说完,诺亚沉默下来,蜷缩在李昂怀里。
李昂摸了摸她的头发。
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知道诺亚的过去会很沉重,没想到会是这样。
被创造出来,一次又一次跟同类厮杀,只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灵魂”。
再之后,作为引导者生存在黄铜圣辇上,在远征和围猎中再次失去一切。
甚至直到和自己相遇时,她都没能真正离开过列车,只能一本又一本地翻看那些小说,努力了解外面的世界。
所以她在那个夜晚,会说…
我不会离开你的,李昂,你也不准离开我。
她迄今为止的人生,都在失去的痛苦中度过。
诺亚有些不安。
李昂的询问太过情真意切,她不知不觉就说了那么多。
李昂会怎么想?觉得自己是扫把星吗?会嫌麻烦吗?
听了那些之后,他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如果他警告自己以后别再说这些影响他心情…该怎么办?
或许诺亚自己都没发现,沉重的过去不知不觉间在她心中筑起一座高墙,让她难以跟人建立联系。
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诺亚不安地抬起头,
她看到李昂的眼眶也有些发红。
李昂…那个李昂居然也有这样一面吗?明明我都没怎么样,他却先一步露出了这样难过的表情。
真是…
真是笨蛋。
顾虑的高墙瞬间崩塌,诺亚咬住嘴唇,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
“诺亚,”李昂轻轻抚摸着她的发梢,“要吃拉面吗?”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诺亚用力点头。
“要吃!”
——
水在锅里缓慢翻腾,细小的气泡升起又破碎。
李昂在灶台前忙活,诺亚则赖在他身旁不走。
“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诺亚的声音哑哑的,“总是哭鼻子。”
“怎么会,”李昂用手背擦了擦她的眼角,“愿意在我身边流眼泪,说明我作为搭档勉强合格。”
“才不是勉强…”她抱住李昂,小声咕哝。
水开了,气泡翻腾发出咕嘟声,李昂放入拉面。
“我刚搬出来自己住的时候,”李昂切好香菇,“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
“不知不觉我就跟所有人都失去联系了,每天只剩下工作,睡觉,再工作,再睡觉。”
“那时候我跟整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就只剩楼下那家拉面馆。”
“所以后来我搬家,换工作,第一件事就是复刻出那份拉面的味道,保留这份联系。”
“拉面真好啊,哪怕已经身处完全不同的世界,只要老老实实把配料放进去,味道就不会变。”
“确实是最棒的食物之一。”
李昂捞出汤面,和诺亚一起小口小口吃着。
暖色的汤汁和热腾腾的蒸汽,让夜晚的凉意稍微散去些许。
这是确确实实的,来自天启日前的味道。
“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些,诺亚。”李昂伸出手,把她的头发拢到耳后,“我不会再让你孤身一人的。”
“…你之前就答应过我了。”诺亚仰起头,看着李昂。
她的眸子湿漉漉的,让人想起晨雾蒙蒙中的小鹿。
“还有,虽然是已经决定过的事…诺亚,我们去周游世界吧,去找那个名叫诺亚的人,也一起看看路上的风景。”
“嗯。”诺亚轻声应和。
“然后,如果某天丧尸能彻底消失,就让黄铜圣辇好好歇息,我们两个人到处走走。”
“天启日之前的世界也很美的,诺亚。我想让你亲眼看见。”
“一定要,”她轻轻搂住李昂的脖子,“我也想多了解你来的地方。”
李昂愣了愣,随即露出笑容。
诺亚一直很聪明。
这样也好,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他也就还没离开故乡。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关于记忆,关于故乡,关于我们的未来,还有我们未来的未来。可我有点困了。”诺亚依旧搂着李昂的脖子,
“亲爱的李昂,”她揉揉眼睛,小动物般蹭了蹭李昂的脖子,“我今晚可以在你这睡吗?”
“当然可以。”
她仰起头,吻了吻李昂的唇角。
“晚安,我先去洗漱了。”她红着脸说。
——
第二天清晨。
“糟糕!”诺亚猛地坐起。
“怎么了…”李昂迷迷糊糊地回应。
“昨天原本想跟你讨论一下接下来的事,关于那只丧尸,还有罪人序列之类的。”
“等下早饭时再说也不晚…”李昂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解决菲尔德和虫巢之母让他熬了个通宵,现在还不太清醒。
“嗯…?”诺亚挑起眉头。
很少熬夜的人确实会这样,第二天很难调整回来。
发现李昂陷入了罕见的混乱状态,她俯下身,在李昂耳边小声问,
“今天的晚饭我来做好不好?”
“好。”李昂迷迷糊糊。
“下次出门也带上我好不好?”
“好。”
发现真的奏效了,诺亚清了清嗓子。
“今晚也一起睡好不好?”
“…”李昂睁开眼睛,面色复杂地望着她。
“可恶!你使诈!”被揭穿的诺亚恼羞成怒,把李昂本就凌乱的头发抓成鸡窝,穿上拖鞋跑掉了。
——
和诺亚一起准备好早餐,《镁厅日报》照常送了过来。
距离庆典越来越近,李昂也清楚自己不会在这里继续停留太久,日报看一天少一天。
他还挺喜欢奥古二世介入之后的《镁厅日报》,笔者们没了议会捂嘴,一个比一个放飞自我。
【蓝鳍银行昨天爆发激烈交火,几名菲尔德家族的慈善家,企业家不幸丧生】
【菲尔德·李召开发布会】
【菲尔德·李表示,那是李昂先生组织的一场联合演习,为的是保障庆典的安全】
【几位菲尔德家族的血亲是在知晓风险的情况下参与的,感谢他们的奉献】
【关于李昂,据传这位英俊而年轻的列车长,正是民间流传的那名工坊主,原本已经确定下来的代理警长】
【可惜他志不在此,这场联合演习就是为了感谢菲尔德李的举荐】
【以上皆为菲尔德·李在发布会上的单方面解释,目击者的说法则不尽相同】
【目击者a:那家伙走进银行,二话不说拔枪射击,谁能相信是演习?全都真枪实弹,一群人拿着冲锋枪对着他扫射!】
【目击者b:一个人挑翻整个菲尔德家族,我敢说镁厅找不到比他更适合当警长的人。为什么没让他当?黑幕!】
【目击者c:关注雅恩老师的签售会,关注侦探马洛系列,谢谢喵】
【内城区书店街附近的下水管道近日需要维修,停水时间另行通知,望广大市民做好准备】
【两名议员的尸体在家中被发现,和前几天那些伤口一致,或许是遭遇了那名创下拍卖厅劫案,同时兼任连环杀手的悍匪】
【顺带一提,其他避难所的代理们最近老实了不少,大概是接受了自己只有在庆典结束后才能离开的命运】
【关于近期的破坏事件,警局仍未做出正面回应。镁厅日报提醒各位,天黑就回家,听到枪声赶紧跑,别走小巷子】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想大家心里都有答案】
【庆典的钟声即将敲响,尽情期待吧】
——
镁厅第一医院,高档病房。
白鹤脸上包着纱布,半个脑袋肿的老高。
他正努力用手捏着勺子往嘴里送。
可惜,那颗子弹不光穿透了他的脸颊,还打伤了他的脊椎,让他的半边身子都不太听使唤。
如果他不是铁王座能力者,说不定一辈子都站不起来。
“啊…”
勺子终究还是掉了下去,连带着里面的热粥一起落在床单上。
白鹤摇了摇头,按动床头的呼唤铃。
几秒钟后,门缓缓打开。
来的并不是护士,而是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银发女性。
白鹤愣了几秒,他想问自己的女儿你怎么来了,可他的大部分舌头都被打坏了,还不习惯说话。
“嘿,老爹。”白银关上门,反手上锁,“我来看看你。”
——
嘎吱,嘎吱。
凳子被拖到面前,白银坐在上面,望着白鹤,轻轻摇了摇头。
“真惨啊,老爹。”
“呜…!”白鹤瞪了瞪眼。
“你想问我这么多年跑哪去了,不是说过再也不回来,怎么突然到你面前自说自话?”白银耸了耸肩,“其他人没时间,只能让我来。”
“好了,放松点,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我也瞧不起你。”
“你把老妈逼死之后,我们很久都没像这样说过话了。”
“这次来一共两件事。第一,警局得有个警长,而且必须是我们的人,这样庆典那天的计划才能顺利执行。”
白银从口袋里拿出那支绿色的注射器。
“我知道,到了你这个阶层,想要伤好的快点就是分分钟的事。”
“不过这不一样,白袍序列的序列六,整个镁厅就三位。他们的针剂效果最好,别人可买不到。”
“你要快快康复啊,老爹。”白银露出笑容。
“第二,我找那名白袍要来了…这个,能用来做亲子鉴定,很方便的。”
“你那么多女人,却只有我一个孩子。有没有怀疑过自己?”
“你当然怀疑过,你怀疑自己有问题,怀疑老妈对你不忠,怀疑我是‘野种’。”
“老妈脾气暴,她那么骄傲一个人,怎么可能受你的气,所以被你质问的当天晚上就自杀了。”
“你担心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于是这么多年没再提过,只是像其他贵族那样培养我。”
“社交礼仪,餐桌礼仪…每一样我都笨拙得不行,你越发坚信我是野种,越来越不把我当做…不,你从头到尾就没把我当成过女儿。”
“你只觉得家丑不可外扬,觉得我是你的耻辱。”
“今天是时候了,老爹。庆典结束之后,我估计再也不会回到镁厅。”
“来吧,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野种’。”
白银举起设备。
——
咚咚,咚。
有人敲门。
李昂开门一看,佩洛正费力地推着推车,车上摆放着无菌仓。
疫医昨天答应过的,要给李昂个东西用来装拽人鬼。
“怎么是你来的?”李昂接过推车。
他回忆了一下,第一次见到佩洛时,她也是在集市上抱着比人还高的巨大箱子摇摇晃晃。
和娇小的身形刚好相反,佩洛似乎经常搬运重物。
“白银好像跑到医院去了,爷爷他…在诊室帮忙,我刚好可以溜出来休息一下。”佩洛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疫医?他不是不看诊了吗?”李昂问。
“爷爷的大部分能力都要用来抑制感染,以免被我发现。现在没了这个顾虑,也能相对自由一点。”佩洛老实回答。
提起这件事时,她连续磕巴好几次,似乎还没能完全接受事实。
“你们昨天聊的怎么样?”李昂问。
昨天是个很好的机会,能让疫医这个老顽固稍微流露出一点真情实感,把一直以来瞒着佩洛的事都交代清楚。
“还好…”佩洛点点头,“关于爷爷的化学灼伤…”
“我十四岁时,跟爷爷一起做实验,不小心把试管里的液体溅到了他脸上。”
“其实我当时…不能完全说是不小心。”
“我那时恨透了爷爷,觉得他折磨我,让我快要喘不过气,最后还要把我送到前线杀掉。”
“知道试管里是高危试剂时,我有过短暂的,自杀的想法。”
“就是这个想法让我走了神,回过神来试管已经过热破裂了,试剂让爷爷毁了容。”
“归根结底,是我对爷爷的憎恨导致了这一点,我觉得惭愧,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
“从那以后,爷爷走到哪里都戴着面具。他再也没提过这件事,可不管他怎么想,我首先无法原谅自己。”
“直到昨天我才知道…只要爷爷想,随时都能把伤疤治愈,他只是需要一个借口戴面具而已。”
“我成了这个借口。我的愧疚,自责,自卑…”
“爷爷不是有意的,他尝试过很多次跟我解释,可他没办法告诉我自己被感染了。”
“于是就一晃这么多年…”
佩洛叹了口气,显得很是无奈。
“知道这件事后,我一时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好在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放下了。”
“爷爷变成感染者的事…我需要点时间才能接受。”
“爷爷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标准的索蒂斯风格。他觉得自己身居高位,就要多付出,这样才能无愧于心。”
“我因为害怕也好,叛逆也好,终归没能登上白袍号。爷爷没有责备我,而是以投身实验的方式,代替了我做出牺牲。”
“爷爷他深爱着我,却想要把我送去服役。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却让我愧疚了这么多年。”
“亲情什么的太深奥了,李昂,我弄不懂。”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不过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佩洛向后退了半步,对李昂用力鞠躬。
“真的谢谢你,李昂先生。”
“谢谢你为我,为爷爷做出的一切。”
“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在集市上和你搭话,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勇敢,也最正确的事。”
她努力让自己和李昂对视。
“应该做的。”李昂拍拍她的肩膀,“佩洛,你是个好医生,哪怕不登上白袍号也是。”
“早晚有一天你会被所有人认可的。”
“…谢谢夸奖!”佩洛有些不知所措,她立正站好。
“这里是一整套雅恩亲笔签名的侦探马洛,典藏版,我昨天去签售会顺路带回来的。”李昂递过纸袋。
“啊啊!我有看到新闻!”佩洛接过纸袋,“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李昂先生!”
“你有看到雅恩老师吗?他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和李昂先生一样一身肌肉?”
“嗯…”李昂摸摸下巴,看向刚睁开眼睛,在院子里到处翻找食物的张恩雅。
佩洛似乎还不知道偶像的真面目。
“差不多。”李昂点头。
既然这样,还是让她稍微保留一点幻想,以后有机会亲自发掘真相好些。
“果然…!不过肯定没有李昂先生强壮吧,”佩洛抱着纸袋,脸上是无比幸福的笑容,“在我心里李昂先生是最强壮的,又高大又伟岸,而且还英俊。”
李昂笑了笑。
佩洛在这种时候会很有精神,像个吵吵嚷嚷的小孩子。
“那,那个…”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于是踮起脚尖,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妹妹大人呢?”
“出去买菜了。”
“弥安姐呢?”
“我有段时间没她消息,估计现在很忙。”
“那个…张三呢?”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应该在我院子里?弥安在就已经很可怕了。”李昂面色复杂。
“那就好…”佩洛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她放下纸袋,向前一大步,用身体贴住李昂,伸直胳膊用力晃了晃。
“这是在做什么?给我消毒吗?”李昂问。
“这是表达感激和憧憬的拥抱!”佩洛的眼镜被撞歪了,她抬手扶正,“请,请不要取笑我!”
医生小姐似乎有些气愤,自己鼓起勇气的拥抱被误解成了奇怪的东西。
和异性接触到这种程度,对她来说已经比大型手术还要艰难了。
原来是拥抱吗…我还以为是丧尸捕食,哪有人拥抱时胳膊不打弯的?李昂想着。
“我已经想过了,李昂先生,关于你和妹妹大人的事,我…我可以接受。”
佩洛磕磕绊绊地说着,
“和弥安姐我也不,不介意!”
“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李昂一头雾水。
“但是跟张三绝对不行!我实在是接受不能!”
“谁跟他了啊!”李昂忍不住辩驳。
“没,没有吗?那看来果然是妹妹大人…咕…可恶的兄控,居然真的下手了…”
“照这样下去…”
佩洛推了推眼镜,碎碎念起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佩洛?”李昂问。
“我想说,”佩洛深吸一口气,“如果可以的话,请允许我登上您的列车!”
寂静。
足足几秒钟的寂静彻底冻结了刚才热络的气氛,佩洛紧闭的双眼睁开一条缝隙,她发现李昂的表情无比严肃。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佩洛?”李昂问。
如果只是普通的小打小闹,他不介意陪佩洛多聊一会。
可登上列车,就意味着正式加入黄铜圣辇的复兴之旅,
路上是会死人的。
“爷爷他,他已经同意了。”佩洛解释。
“我去跟他谈。”李昂披上外套准备出门,“这时候还秉承着那套牺牲理论,把自己亲孙女往火坑里推吗?”
“不…!不是,主要是我想,是我提出来的。”佩洛摇摇头。
“如果你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可以找奥古二世撤销你的禁令,让你登上白袍号。”李昂放下外套,面色复杂地望着她,“还是说,你觉得我的列车比白袍号安全?”
“并不是。”佩洛深吸一口气,她的语速慢了下来,也不再磕磕绊绊了,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我不打算登上白袍号,虽然我不讨厌医生这个职业,但它终归是爷爷帮我选择的。”
“白袍号则意味着这条道路的延伸,意味着我彻底放弃自己,成为爷爷人生的附属。”
“我不想这样做。”
“李昂先生是我憧憬的,想要陪伴在身边的人。”
“同样的,我也憧憬着外面的世界。”
“当我问起这一点时,只有李昂先生能回答出来,关于那些动物,风景,废墟。您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她说得无比认真。
“从那时起我就在思考,自己的人生将要如何度过,才算真正不虚此行。”
“在此之前,我一直对爷爷心怀愧疚,觉得自己没能走上他给我安排的道路,让他丢了脸,又弄出过实验事故。”
“那时的我完全不敢考虑这些,哪怕一辈子都在诊室里忙前忙后也无所谓。”
“所以我要感谢你,李昂先生。”
“和爷爷解开误会后,我彻底明白了。”
“从见到你,被你救下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要登上你的列车。”
“这是比一见钟情更加神奇的化学反应,是和恋爱类似,又更加神圣的关系。”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加大音量,试图用这种方法展示魄力。
“李昂先生!”她大喊,
“请把我也收入后宫吧!”
哗啦。
装满食材的袋子落在地上,买菜归来的诺亚看着佩洛和李昂,
“…哈?”她歪了歪头。
恐怖的压迫感冲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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