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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谋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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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雪隐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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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化城的心脏在地下搏动。当白日里市井的喧嚣在暮色中沉寂,一种更原始、更滚烫的欲望便接管了这座庞大城市的脉络。“吉祥坊”巨大的地窖,便是这欲望沸腾的熔炉。这里没有日月轮转,只有油灯摇曳的昏黄光晕,映照着无数张被贪婪扭曲的脸孔。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劣质灯油燃烧的烟气辛辣刺鼻,与千百个毛孔里蒸腾出的、混杂着恐惧与亢奋的汗酸味,以及廉价烈酒那几乎能灼伤喉咙的浓烈气息纠缠在一起。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金属与油脂混合的铜臭,从无数双摩挲着铜钱、银角、甚至最后一点家当的手上散发出来。这些气味交织、发酵,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浪,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污秽的泥浆。

听觉的世界则是一场永不停歇的疯狂交响。骰子在粗瓷海碗里疯狂跳跃、碰撞,发出密集如骤雨倾盆的“叮叮当当”,那是催命的鼓点;沉重的牌九被一只只汗湿的手掌狠狠拍在硬木桌面上,“啪啪”的脆响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仿佛要将自己的命运也钉死在桌板上;围绕着每一张赌桌,是更高亢、更杂乱的声浪——庄家毫无感情的唱数,赢家歇斯底里的狂笑,输家绝望的咒骂与哀嚎,围观者兴奋的起哄与叹息,还有打手们粗鲁的呵斥……这些声音汇聚、冲撞、反弹,在低矮的拱顶下反复震荡,形成一片足以撕裂耳膜的混沌,将理智彻底淹没。

在这片沸腾喧嚣的泥沼深处,一张骰子桌旁的气氛却沉郁得近乎凝固,如同暴风眼中诡异的平静。轩辕三光佝偻着背脊,像一头被无数陷阱困住、逼到悬崖尽头的孤狼。他那张脸被岁月和劣酒刻满了沟壑,胡子拉碴,纠结油腻的头发几缕黏在汗湿蜡黄的额角,如同枯死的藤蔓。身上那件不知多少年没洗的破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辨不出本色、污秽不堪的里衣,散发着一股隔夜呕吐物混合着劣质酒液的馊臭味,几乎能熏倒旁人。脚边歪七扭八地躺着三四个空酒坛,坛口残留的酒渍在肮脏的地面上洇开,无声地诉说着他今夜“豪情万丈”的“战绩”。

他布满蛛网般血丝的双眼,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光芒,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庄家手中那上下翻飞的黑木骰盅上。浑浊的眼球里,看不到醉意,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疯狂执着。他一只沾满骰子红漆印泥和桌面陈年油垢的手,死死地按在腰间——那里挂着一把毫不起眼的旧刀。刀鞘裹满了黑亮粘稠的油泥,仿佛刚从积年的灶膛灰烬里扒拉出来的烧火棍,连原本的材质都难以辨认。然而,他那按在刀柄上的右手,指节却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凸起,青筋虬结。那不是握着一把破刀的姿态,而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又像是即将沉入无底深渊前,本能地抓紧了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东西。

“开!开啊!!” 他猛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喷溅在油腻发亮的桌面上。另一只同样肮脏的手,将面前仅剩的几枚边缘磨损的铜钱和一块成色极差、带着灰暗杂质的碎银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了出去,铜钱撞击桌面发出绝望的脆响。“老子这把押老婆本!开盅!!” 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庄家是个面无表情的瘦高个,眼神像死鱼般冷漠。枯瘦如柴的手指稳稳地压在骰盅顶上,动作机械而精准,正要揭开这决定轩辕三光是坠入地狱还是暂时苟延残喘的瞬间——

“呃啊——!!!”

一声短促、凄厉到完全变调的惨叫,如同被活生生掐断了脖子的公鸡,猛地从赌坊最深处、靠近账房的方向炸响!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尖锐、充满了临死前极致的恐惧和痛苦,竟硬生生穿透了赌坊内鼎沸到极点的喧嚣声浪,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每个人的耳膜!赌桌上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紧接着,是“咚!”的一声沉重闷响,仿佛一袋浸透了水的沙袋,或者一头被放倒的牲口,毫无生机地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半秒。

整个“吉祥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随即,“轰——!!!” 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投入冰水,整个赌坊彻底炸开了锅!前一秒还沉浸在贪婪、狂喜、沮丧中的赌徒们,脸上的表情瞬间被惊骇和恐慌取代。有人像受惊的兔子般尖叫着,不顾一切地往狭窄的出口涌去;有人则被巨大的、病态的好奇心驱使,逆着汹涌的人流拼命往惨叫传来的方向挤,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哗啦啦一阵乱响,筹码、铜钱、碎银如同天女散花般撒落一地,在混乱的脚步中被踩踏、踢飞。维持秩序的打手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他们徒劳地挥舞着包铁的木棍,试图吼叫着压制混乱,但恐慌像瘟疫般蔓延,他们的阻拦反而像往油锅里泼水,激起更大的混乱和推搡。

“肃静!官府查案!所有人原地不动!违者以妨害公务论处!”

一声清越冷冽的断喝,如同金铁交鸣、裂帛穿云,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威压,瞬间压下了距离声源最近区域的喧嚣。只见巡城校尉东野轩,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精悍的身形,腰挎制式雁翎刀,刀柄上的红缨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他身后跟着七八名同样精悍、眼神锐利的捕快,如同一柄柄出鞘的利剑,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强硬地分开了混乱惊恐的人群。他们显然是在执行例行的夜间巡查,命运的巧合让他们恰好撞上了这血腥一幕的余波。

东野轩目光如电,迅速扫视全场,瞬间锁定了骚动和恐慌的核心源头——账房旁边一个堆放杂物、平时少有人至的昏暗小隔间。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探头探脑、脸色煞白又带着病态兴奋的赌客。他拨开人群,动作迅捷却稳定,率先一步踏入了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隔间。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味混合着排泄物的恶臭,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狠狠冲击着他的鼻腔!

隔间狭小,堆放着破损的桌椅、空酒坛和一些废弃的杂物,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门口透入的一点油灯光勉强勾勒出轮廓。放高利贷的恶霸金不换,此刻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姿态,直挺挺地仰面倒在地上。他那张曾经写满刻薄与贪婪的脸上,此刻凝固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极致的惊骇。双目圆睁,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着低矮的、布满蛛网的屋顶,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地狱的图景。

致命的伤口清晰地位于咽喉正中——一道极细、极深的切口,精准、冷酷地割开了气管和颈动脉。下手之快、之狠、之准,几乎没有给这位平日里呼风唤雨的恶霸任何挣扎或呼救的机会。暗红色的鲜血正从那道细线般的伤口里汩汩涌出,浸透了他那身华丽的、绣着俗气金线的锦缎衣襟,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迅速蔓延,形成一滩不断扩大、粘稠刺目的暗红色湖泊。但更令人心悸的是伤口本身——那皮肉翻卷的边缘,竟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微微焦黑的灼烧痕迹!仿佛被某种滚烫到极致的东西瞬间烫过、切割,却又不见任何明火焚烧的迹象。这诡异的细节让东野轩的瞳孔骤然收缩。

东野轩蹲下身,强忍着浓烈的气味,目光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立刻捕捉到了三个关键线索:

1. 靛蓝绸布碎片: 金不换那只沾满自己血污的右手,并非自然摊开,而是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在蜷缩的手指缝隙间,赫然露出一小块被强行撕扯下来的布料碎片。那布料质地异常光滑细腻,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隐隐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是极其上乘的靛蓝色绸缎!这抹突兀的、属于上流阶层的色彩,出现在这肮脏的赌坊恶霸手中,显得格外诡异。

2. 诡异水渍与粉末:在尸体脚边不远处,冰冷的地面上,有一小滩尚未完全干涸的、约巴掌大小的水渍。水渍的边缘,极其细微地混杂着一些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粉末。东野轩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沾取一点,凑近鼻尖,一股极淡的、类似硝石或某种矿石研磨后的土腥气钻入鼻腔。水?粉末?这组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蹊跷。

3. 带血骰子:就在隔间门口的门槛内侧,一枚普通的、骨质打磨的骰子,静静地躺在灰尘里。它显得那么不起眼,却又那么不合时宜。骰子的一个尖锐棱角上,沾染着一点新鲜、刺目的暗红色血迹,在灰扑扑的地面映衬下,如同一个醒目的、充满恶意的路标。

就在东野轩凝神观察、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将这些零散的线索拼凑起来时,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酒气混合着汗臭和绝望的气息猛地涌来。一个摇摇晃晃、脚步虚浮的身影,带着一股破罐破摔的蛮横,硬生生挤到了隔间门口,挡住了本就昏暗的光线。

是轩辕三光!

他似乎被眼前这血腥恐怖的景象惊得酒意瞬间消退了两分,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地上金不换那张扭曲惊骇的死脸和那滩仍在蔓延的暗红,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嘴唇哆嗦了几下。

“死…死了?” 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这声低语,在骤然安静下来的隔间门口显得格外清晰。

瞬间!

所有的目光,“唰”地一下,如同无数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束,带着审视、怀疑、恐惧和幸灾乐祸,瞬间聚焦在这个落魄赌徒身上!

那把刀!他腰间那把沾满油泥、毫不起眼的旧刀!虽然刀在鞘中,但那长度、那刀柄的形状,在经验丰富的捕快眼中,几乎本能地与金不换咽喉上那道细长致命的切口产生了联想!尤其是那切口边缘诡异的灼烧感……旧刀?油泥?某种巧合?

醉鬼凶徒!他此刻的形象简直是活脱脱的嫌疑犯模板——输得精光、眼带疯狂、浑身散发着走投无路的亡命徒气息!那茫然中带着凶悍的表情,在血腥现场的映衬下,怎么看都像是行凶后短暂的失神或伪装!

动机昭然! 赌坊老板,一个脑满肠肥、此刻却脸色煞白如纸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也挤到了人前,他惊魂未定,绿豆眼在看到轩辕三光的瞬间爆发出指向性的光芒。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急于撇清关系,用尖利的、带着颤抖的嗓音指着轩辕三光,对着东野轩和捕快们喊道:

“官爷!官爷!就是他!没错,就是这个杀千刀的醉鬼!金爷!金爷下午还跟他吵得不可开交!这烂赌鬼欠了金爷一大笔印子钱,利滚利早就是个无底洞了!他赖着不还,金爷下午当着好些人的面骂得他狗血淋头,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当时他就‘噌’地拔出了这把破刀,红着眼珠子嚷嚷着要剁了金爷!那凶相,大伙儿都看见的!是不是?你们说是不是?!” 他急切地转向周围。

几个离得近的赌客,有的眼神闪躲,有的则为了讨好或急于证明自己清白,纷纷点头附和:

“是…是啊官爷,吵得可凶了!”

“金爷是骂得狠,这醉鬼当时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对,是拔刀了!我们都看见了!”

位置与“血迹”:轩辕三光此刻就站在发现尸体的隔间门口,距离金不换的尸体是最近的几人之一!更“致命”的是,他那双刚才还疯狂拍打赌桌、抓着骰子的手,尤其是那只一直死死按在刀柄上的右手,指关节处,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和周围大片暗红血迹的强烈视觉暗示下,赫然沾着一些暗红发黑的污渍!那污渍粘稠,在灯光下似乎还带着一点反光,在此时此刻的环境里,像极了……刚刚沾染上、尚未干涸的鲜血!(然而,只有轩辕三光自己知道,或者细心的观察者稍后才会发现,那不过是经年累月积攒在桌面上、被他输急时拍打沾上的陈年油垢、汗泥,以及骰子上廉价红漆的混合物。)

人证、物证、动机、时机、可疑的凶器、以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所有的矛头,在电光火石之间,都无比精准地指向了轩辕三光!

东野轩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人心。他周身散发出一股冰冷的压迫感,右手稳稳地按在了腰间的雁翎刀刀柄上,拇指顶开了卡簧,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沉声喝道,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压过了残余的嘈杂:

“拿下此人!仔细搜身!那把刀,给我缴了!小心他反抗!”

命令如山!

几名如狼似虎的捕快早已蓄势待发,闻令立刻猛扑上去!动作迅捷,配合默契,两人擒拿手臂,一人直取腰间刀柄!

轩辕三光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抓捕彻底惊住了,茫然瞬间被一种本能的、野兽般的凶性取代。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如同护住最后一块腐肉的鬣狗。那只沾满“污渍”的右手,非但没有松开刀柄,反而攥得更紧,指节爆出可怕的青白色!他佝偻的身体猛地绷紧,下意识地向后撤步,浑浊的眼底,那抹难以捕捉的厉色骤然放大,充满了原始的抗拒和一种濒临爆发的凶戾。

“刀…我的刀…” 他嘶哑地重复着,声音像是从磨砂铁皮中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那把裹满油泥的烧火棍般的破刀,此刻在他手中,仿佛成了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捕快的手已经抓住了他握刀的手腕,冰冷铁硬的触感传来。隔间内,金不换圆睁的双眼空洞地望着屋顶,那抹靛蓝色的绸缎碎片在他紧握的拳头中,如同一个沉默而诡异的嘲讽。地上的水渍反射着微弱的光,那细微的白色粉末在血腥气中几乎难以察觉。门槛边,那枚带血的骰子,棱角上的暗红刺眼夺目。

空气凝固了。赌坊的喧嚣彻底死寂,只剩下捕快粗重的呼吸、轩辕三光野兽般的低吼,以及那无声流淌的、象征着生命终结的暗红血液。真相,似乎唾手可得,又仿佛被重重迷雾笼罩。东野轩紧盯着轩辕三光握刀的手和那“血迹”,眼神锐利如刀,心中却警铃大作——那伤口边缘的焦痕,那突兀的靛蓝绸缎,那来历不明的水渍粉末……这一切,真的能简单地归咎于这个输红了眼的醉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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