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驻防将军府,核心帅帐。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巨大的北境舆图占据了一整面墙壁,其上,代表宁古塔的区域,被浓重的朱砂画上了一个刺目的、仿佛在滴血的圆圈。炭盆里的火焰不安地跳跃着,映照着帐内将领们铁青而凝重的脸,以及他们甲胄上冰冷的金属光泽。
辽东驻防将军李靖远,这位以稳健刚毅着称的北疆柱石,此刻背对着众人,负手伫立在舆图前。他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却如同被焊死在那片象征烽火与混乱的猩红之上。每一次急促的脚步声在帐外响起,都意味着又一份染血的急报送入:
“报!宁古塔将军府邸遇袭,将军…心口中箭,当场身亡!箭矢…乌黑螺旋!”
“报!宁古塔城防多处被突破!流贼…不,暴徒已冲入城内!四处纵火劫掠!”
“报!辽西驻防副将赵承载回复:李崇义将军突发恶疾,无法视事!辽西军需严守边防,以防北蛮趁虚,无法分兵驰援宁古塔!”
“报!墨池盐场大火冲天,疑为暴动信号!盐场内部情况不明!”
……
每一份急报,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帅帐肃穆的空气中,让那无形的铅块更加沉重。副将们紧握拳头,指节发白,眼中喷薄着怒火与焦灼,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李靖远宽厚的背影上,无声地请战。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抑即将达到顶点时,帅帐厚重的牛皮门帘被一只素白得近乎不染尘埃的手无声地掀起。一股裹挟着塞外寒意的夜风猛地灌入,吹得炭火猛地一暗,帐内烛光摇曳不定。风息处,一道身影已悄然而立。
来人一身素锦白袍,纤尘不染,在满帐铁血戎装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仪。轻纱帷帽垂落,遮住了大半容颜,唯有一双眸子露在外面——沉静、深邃,如同蕴藏着万年寒潭,不起波澜,却仿佛能洞穿人心,映照出世间一切魑魅魍魉。正是那位曾在连化城幽深巷弄中惊鸿一现的神秘女子。
守卫在帐门两侧的甲士,如同泥塑木雕,对这位不速之客的闯入竟视若无睹,纹丝不动。显然,她拥有着直达帝国权力核心的、令人战栗的通行权。
李靖远霍然转身。当看清来人时,他眼中那鹰隼般的锐利瞬间敛去,化为一种发自骨髓深处的敬畏。他毫不犹豫地推金山倒玉柱般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低沉而洪亮,打破了帐内的死寂:“末将李靖远,参见独孤舍人!舍人亲临北疆,末将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独孤舍人?!”帐内诸将心头剧震,齐齐倒吸一口冷气,随即慌忙跟着单膝跪地,头颅深埋。中宫舍人独孤慕雪!皇后独孤伽慕霜一母同胞的亲妹,圣人与皇后最信任的贴身利刃、暗夜中的裁决者!她的出现,本身就代表着帝国最高意志的降临!
独孤慕雪步履无声,如同飘行于水面,径直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她的目光扫过宁古塔那片刺目的血红,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泉滴落玉盘,在寂静的帅帐中清晰回荡:“李将军,军情如火,虚礼免了,都起来吧。”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靖远与诸将依言起身,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独孤慕雪的指尖,如同凝聚着寒冰,轻轻点在舆图宁古塔的中心,那一点朱砂最浓烈之处:“宁古塔之乱,圣人坐镇京畿,洞若观火。”
李靖远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军人的急切与刚直:“舍人!宁古塔危如累卵!将军遇刺,城防崩溃,暴徒肆虐,生灵涂炭!辽西赵承载,坐视友军覆灭,形同叛逆!末将请命,即刻点齐辽东铁骑,星夜兼程,驰援宁古塔!荡平叛逆,解民倒悬!请舍人示下!”
“不。”独孤慕雪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比塞外的寒风更冷,斩钉截铁,瞬间冻结了李靖远后面所有请战的话语。
诸将愕然抬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不出兵?坐视宁古塔化为炼狱?
独孤慕雪的目光透过轻纱,缓缓扫过帐内每一张惊疑不定的面孔,那目光冰冷而深远,仿佛在俯瞰一盘早已布好的棋局。她的指尖依旧稳稳点在那片猩红之上:“圣人口谕:让他们乱!”
“让…让他们乱?”李靖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困惑,饶是他久经沙场,也完全无法理解这道旨意的含义。这与他守护疆土、庇护黎民的信念背道而驰!
“正是。”独孤慕雪的语调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影密卫,帝国沉疴,附骨之疽。潜伏数十载,根须早已深植朝野,盘根错节。斩其枝叶,不过徒劳。” 她的语气中透出一丝冰冷的嘲讽,如同锋利的薄刃,“此番宁古塔之局,非寻常叛乱,乃其图穷匕见,孤注一掷!王景明——” 她刻意顿了顿,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司影卫大都督。藏了数十年忠臣良将的皮囊,忍辱负重,苦心经营。如今,终于按捺不住,撕下伪装,露出了他那剧毒的獠牙和…狐狸尾巴了吧?”
“王景明?!墨池盐场监正?!司影…大都督?!”帅帐内瞬间炸开了锅!压抑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如同平地惊雷!这个真相太过骇人听闻,彻底颠覆了他们对宁古塔局势的认知!难怪!难怪一切如此诡异,难怪局势糜烂至此!
独孤慕雪对帐内的震惊骚动恍若未闻,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蕴含着掌控乾坤的冷酷与深谋:“圣人要的,非是扑灭一地之火。乃借其亲手点燃的焚城烈焰,将潜藏于九地之下的所有蛇虫鼠蚁、魑魅魍魉,尽数逼出洞穴!令其魁首、骨干、爪牙,皆在这末日狂欢中现形!宁古塔,便是圣人亲手设下的——焚鼠之炉!”
(闪回:四个月前,上京城,凤仪宫)
场景:金碧辉煌的皇后寝殿内,龙涎香的氤氲烟气袅袅升腾,却驱不散一丝深藏的寒意。皇后独孤伽慕霜斜倚在铺着金丝凤纹锦垫的软榻上,凤眸似闭非闭,指尖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缓缓转动。大太监王志脚步如猫,悄无声息地趋近,俯身在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娘娘,百鸟巢密报,宁古塔…影密卫异动频频,似有倾巢之势,恐非疥癣之疾,乃心腹大患!”
皇后(独孤伽慕霜):凤眸倏然睁开,一道锐利如实质的精光一闪即逝,瞬间洞穿了殿内的浮华。她缓缓坐直身体,仪态万方,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主宰生死的威压:“去,传中宫舍人。立刻。”
片刻之后,殿门无声开启。独孤慕雪一袭白衣,步履无声地走了进来,如同月宫仙子谪落凡尘,清冷的气息瞬间冲淡了殿内的暖香。她微微躬身:“姐姐,何事召我?”
皇后:目光越过殿宇,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遥远的北疆。指尖在紫檀木案几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棋局落子。“宁古塔,影密卫按捺不住了。此乃天赐良机。” 她转向独孤慕雪,凤眸中闪烁着深邃而冰冷的光芒,“慕雪,你亲自去一趟。必要的时候,煽风,点火!让他们心中的怨毒彻底燃烧,让他们手中的刀斧尽情挥舞!这把火,要烧得旺!烧得透!烧得天地变色!”
皇后(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深意): “睿儿(三皇子李睿)已长成雏凤,亟需一场泼天之功,方能震彻朝堂,真正翱翔九天!待那宁古塔化为焦土,群魔乱舞,万民泣血之时…便是睿儿奉圣旨、擎王旗、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之刻!此役,”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金玉交击,“不仅要将影密卫这颗毒瘤连根剜除,挫骨扬灰!更要借这东风之势,将他两个好哥哥(大子李显、武王李继)在辽州那些蛀空国本、见不得光的肮脏营生,彻底曝光于烈日之下,连根拔起,焚为灰烬!为睿儿铺就一条直抵青云的通天大道! 慕雪,你可知该如何做了?”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权力倾轧的血腥与冷酷。
独孤慕雪:帷帽下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如同寒夜弯刀。她再次躬身,声音清冷无波:“姐姐放心。这风,必借得恰到好处;这火,必焚得…干干净净。”
(闪回:三个月前,连化城,暗香浮动赌坊雅间)
场景:喧嚣的赌坊深处,一间以“暗香”为名的雅间却异常幽静。熏香袅袅,掩盖着金钱与欲望的气息。化名“雪娘”的独孤慕雪,身着素雅却质地不凡的锦缎衣裙,发髻间只簪一支白玉步摇,正与对面一个眼神闪烁、衣着华贵却难掩市侩气的男子(李万鹏)对饮。她巧笑倩兮,眼波流转间,话语如同涂了蜜的钩子:“…万鹏兄在辽州手眼通天,不知可听说过一种…‘黑水’?据说价比黄金,走的是…‘影’字头的路子?小妹初来乍到,想寻条稳妥的财路…”
李万鹏(得意又警惕):“雪娘姑娘消息灵通啊!‘黑水’…嘿嘿,那可是紧俏货!路子嘛…确实有那么一点…” 他压低声音,比划了一个隐秘的手势,眼中贪婪毕露。
连化城后巷,阴影如墨。
独孤慕雪已换回那身标志性的带兜帽斗篷,身影仿佛与浓稠的黑暗融为一体。一个精瘦剽悍、眼神锐利如鹰隼的汉子(灰鹞)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面前。
独孤慕雪(声音如同淬了冰): “李万鹏!” 她手腕一翻,一个沉甸甸、碰撞间发出诱人声响的皮袋落入灰鹞手中,“这是定金。事成之后,三倍。处理干净。”
灰鹞(掂了掂钱袋,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 “明白!保证干净利落,不留首尾!” 身影一晃,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无声消失。
独孤慕雪独立于深巷阴影中,望着灰鹞消失的方向,帷帽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却带着推动命运齿轮的森然:“风已起…该动的,若再不动…迟则生变。” (暗示刺杀李万鹏既是灭口,也是对影密卫的强烈刺激和催促)
(闪回结束,回到辽东帅帐)
独孤慕雪的思绪从冰冷的回忆中抽离,重新聚焦在李靖远刚毅而困惑的脸上。她的声音恢复了那份掌控一切的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李将军,辽东铁骑,国之重器,养兵千日,非为此刻救火。当厉兵秣马,养精蓄锐,以待雷霆万钧、一锤定音之时!陛下与圣人另有万全之策:三皇子殿下李睿,已奉圣旨,持天子节钺,正星夜兼程北上!”
她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如同实质般锁住李靖远:“你的重任,是稳住辽东大局,整军经武!静待三皇子殿下驾临!待殿下旌旗所指,王命所至,你辽东铁骑,便是我大雍最锋利的破阵长矛!当与殿下亲军合兵一处,以摧枯拉朽、犁庭扫穴之势,踏平叛逆,廓清寰宇!”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铁血裁决的冰冷,“届时,所有在宁古塔烈焰中暴露的影密卫逆党魁首、骨干爪牙;所有趁乱而起、祸国殃民的魑魅魍魉;以及…深植辽州、蛀蚀国本的种种积弊污垢,都将在此役之中,被连根拔起,付之一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此乃陛下圣心独运,圣人(皇后)深谋远虑之决断!李将军,你可——明白了?”
李靖远身躯猛地一震!所有的困惑、疑虑、甚至那一丝对宁古塔百姓的不忍,在这一刻被这宏大的布局、冰冷的决心和对皇权的绝对忠诚彻底碾碎!一股滚烫的战意从胸中燃起!他猛地挺直腰背,如同出鞘的利剑,单膝再次重重跪地,抱拳的甲叶撞击声如同惊雷,在帅帐中轰然回荡:
“末将李靖远,谨遵圣谕!谨遵娘娘懿旨!辽东全军上下,必秣马厉兵,枕戈待旦!只待三皇子殿下旌旗莅临,末将必率辽东铁骑,效死向前,荡平叛逆,犁穴扫庭,一网打尽! 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独孤慕雪微微颔首,帷帽轻纱无风自动。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帅帐厚重的帷幕,穿透了数百里的空间,遥遥锁定了宁古塔那片焚城的冲天烈焰,锁定了在那片火海中自以为掌控一切、正欣赏着自己“杰作”的王景明。
“王景明…影密卫大都督…”一声低不可闻的轻语,如同九幽之下的寒风吹过,带着刻骨的冰冷与一丝淡淡的嘲弄,“你燃起的这场焚城大火,终将烧尽你所有的藏身阴影。你的末日钟声…已随睿儿殿下的马蹄声,近了。” 白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毫无征兆地悄然退后,融入帅帐门口那片深沉的夜色之中,只留下帐内一片被点燃的铁血战意,以及那幅舆图上依旧刺目猩红的宁古塔,在无声地等待着最终审判的降临。
宁古塔的滔天血火与无尽悲鸣,在帝国权力巅峰的棋局中,不过是为三皇子李睿铺就的一条染血的通天阶梯。影密卫与王景明,连同那些注定被牺牲的棋子,都将在皇子驾临的雷霆之下,化为这盘大棋中微不足道的尘埃。真正的风暴,远未开始,也即将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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