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化城错综复杂的暗巷,如同巨兽腐败的肠道,在沉沉夜色中延伸。潮湿、黏腻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腐朽、死亡与排泄物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阿尔忒弥斯背负着昏迷的孤穆之,身形依旧如标枪般挺直,银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阴影角落。慕婉儿则吃力地搀扶着几乎虚脱的东野轩,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他们的前方,是那个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灰黑色斗篷身影——“子鼠”。
子鼠的状态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百倍。他的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次踉跄的移动,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如同破败风箱强行拉扯般的剧烈喘息。那喘息声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刺耳,仿佛随时会彻底断裂。他左手死死按着右手腕,即便如此,深色的、几乎发黑的血迹仍不断从斗篷下渗出,在粗布上洇开一片片不祥的痕迹。那股萦绕在他身上的诡异气味——混合着浓重的铁锈腥气、刺鼻的劣质草药味以及某种令人作呕的、甜腻到发齁的异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变得越来越浓烈,几乎形成实质的毒瘴。慕婉儿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医者的直觉让她浑身冰冷。她太清楚了,这不是普通的伤势恶化,这是剧毒“血鸩”彻底爆发、正疯狂侵蚀他生命本源的可怖征兆!
“快…这边…拐…”子鼠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挤出来的,带着濒死的痛苦。他猛地扑向巷子尽头一堆看似沉重杂乱、实则虚掩的破旧木桶和烂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它们推开少许。木桶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惊心。桶后,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弯腰勉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加浓郁、混杂着陈年土腥、刺鼻霉烂和动物粪便发酵后形成的、足以熏晕人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般扑面而来,呛得慕婉儿和东野轩一阵干呕。
“进去!快!”子鼠喘息着厉声催促,自己却因用力过猛,身体猛地一晃,重重撞在潮湿冰冷的砖墙上,斗篷下的身躯痛苦地弓起,剧烈颤抖。
没有半分犹豫,阿尔忒弥斯银眸一闪,当机立断。她背着孤穆之,矫健地一矮身,率先钻入了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洞口,动作干净利落,仿佛钻入的不是鼠穴,而是寻常门户。慕婉儿咬着下唇,强忍着呕吐感,用力撑起东野轩沉重的身体:“阿轩,坚持住!”两人也紧跟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挤了进去。子鼠最后艰难地回头,浑浊的目光扫过身后那条危机四伏、仿佛有无数眼睛在窥视的死寂巷子,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有刻骨的恨,有彻骨的绝望,或许还有一丝微弱的、对生的留恋?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也踉跄着钻入洞口,反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几个沉重的破桶烂筐拖拽回原位,勉强遮住了洞口,也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
洞内,瞬间陷入一片彻底的、令人心慌的漆黑。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伸手不见五指。狭小的空间仿佛瞬间被压缩,只剩下众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子鼠那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痛苦的呻吟在湿冷的土壁间反复回荡、碰撞,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泥浆,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土腥和子鼠身上散发出的致命甜腻毒气,胸口闷得发慌。
“嚓——”
一声轻响,伴随着微弱的硫磺气味。慕婉儿颤抖着,从怀中摸出贴身珍藏的一小截火折子,用力吹亮。豆大的、橘黄色火苗顽强地跳跃起来,顽强地驱散了小范围令人窒息的黑暗。摇曳不定的火光,如同濒死者的心跳,勉强照亮了周围逼仄的环境。
这是一条狭窄、低矮得令人直不起腰的土道,四壁是湿滑、泛着幽暗水光的黏土,坑洼不平的地面布满了浑浊的、散发着恶臭的积水。通道弯弯曲曲,向未知的黑暗深处延伸,如同通往地狱的咽喉。火光所及之处,能看到潮湿的土壁上爬满了诡异的、苍白根须般的菌丝。
“这…这就是连化城地下的‘地耗子’路?”东野轩背靠着冰冷的土壁,大口喘着粗气,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环视着这如同巨大鼠穴般的肮脏通道,眼中既有对眼前环境的震惊,也有一丝绝境逢生的渺茫希望。
子鼠整个人瘫倒在冰冷泥泞的地上,斗篷散开一角,露出他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和那青紫发黑、肿胀得不成样子的右手腕。他蜷缩着身体,像一只被踩烂的虫子,痛苦地抽搐着,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连化城…地下…四通八达…影卫…一时半刻…找不到…快…快走…他们…很快…会循着血迹…搜过来…”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暗红色、带着诡异粘稠感的血沫从他捂嘴的指缝中疯狂涌出,“噗嗤”一声溅落在浑浊的泥水里,迅速晕开,如同地狱之花绽放。
“他快不行了!毒入心脉了!”慕婉儿失声惊呼,医者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和环境的污秽。她不顾一切地冲到子鼠身边,试图去查看他手腕的伤势,“让我看看!”
“别…碰我!”子鼠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一缩,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的恐惧和凶狠的警告,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毒…‘血鸩’…见血…封喉…沾之…必死!”
“‘血鸩’?!”慕婉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倒吸一口凉气,本就因烟熏火燎而显得狼狈的脸瞬间变得毫无血色,声音都变了调,“混合了‘腐心草’、‘赤链蛇毒’还有…还有‘鸩羽’熬炼的绝命剧毒?!这…这是宫廷秘传的杀人毒!几乎无解!你怎么会中这种毒?!” 火光下,子鼠手腕绷带缝隙间露出的那诡异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青紫色纹路,此刻在她眼中变得无比清晰——这正是“血鸩”侵蚀血脉、断绝生机的典型死兆!
阿尔忒弥斯小心地将背上的孤穆之放下,让他靠坐在相对干燥些的土壁凹陷处。冰冷的土壁刺激下,孤穆之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竟恢复了一丝模糊的意识。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越过摇曳的火光,投向地上痛苦抽搐的子鼠,那双因化功散而黯淡的眸子里,充满了巨大的疑惑和难以言喻的复杂。这个神秘莫测、立场暧昧的顶级杀手,为何在自身难保的绝境下还要拼死救他们?又为何身中如此罕见、如此恶毒的宫廷剧毒?
“…为…为什么…”孤穆之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清晰力量,直指核心,“…帮…我们?” 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巨大的力气。
子鼠的喘息声骤然一顿,斗篷阴影下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似乎更加僵硬。他沉默了,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破风箱般的呼吸和火折子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如同几个时辰。他似乎在积蓄着最后的力量,又像是在进行着某种激烈的内心挣扎。最终,那嘶哑的、饱含着无尽恨意和绝望的声音,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再次响起:
“…王景明…司影…大都督…他…他骗了我们所有人…”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咬碎再吐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控诉,“…他许诺…给…给我们…雪洗沉冤…光复故国…结果…只是…把我们…当作…送死的…炮灰…用完即弃的…棋子…”
他的身体因极致的痛苦和滔天的愤怒而剧烈痉挛,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地里:“…锁龙关…陈将军…他…他不是…通敌叛国…是王景明…奉…严崇老贼之命…一手…一手构陷!他…他才是…真正的…叛徒!窃国的…恶魔!…我的兄弟…我所有的…手足…都…都死在了…宁古塔…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他还要…赶尽杀绝…灭我的口…这‘血鸩’…就是他…派人…下的!…好狠…好毒…”
子鼠用生命发出的控诉,如同九霄惊雷,在这狭窄、肮脏的鼠道中轰然炸响!虽然孤穆之他们早已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王景明的真实身份和惊天阴谋,但此刻,这番血泪交织的控诉从一个濒死的、曾经是影密卫核心杀手的人口中直接吼出,那份冲击力,那份带着生命最后火焰的绝望呐喊,依旧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这就是铁证!一个来自地狱的证词!
“我…我拼死逃出来…想…想找到他…报仇…但…毒发了…”子鼠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下去,眼神也开始涣散,生命之火正在急速熄灭,“…看到…你们…被围杀…王景明…也…也要杀你们…敌人的敌人…所以…” 他的意思再直白不过——在生命的尽头,帮他们一把,是出于对王景明那焚尽五湖四海之水也洗刷不尽的共同仇恨,是临死前给那个恶魔添堵的本能,是绝望中抓住的一根扭曲的稻草。
慕婉儿看着子鼠迅速衰败下去的气息和那痛苦到极致的模样,医者仁心与对王景明滔天罪行的恨意在她胸中激烈交战。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顾子鼠先前的警告,迅速从随身的鹿皮针囊中抽出几根细如牛毛、寒光闪闪的银针。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和环境的恶臭,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如同最精准的尺子。出手如电!
“噗!噗!噗!”
银光连闪,三根长针精准无比地刺入子鼠心口膻中、颈侧人迎、以及手腕内关三处生死大穴!针尾兀自轻颤。
“呃啊——!”子鼠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间冻结,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眼珠几乎要凸出来。
“闭嘴!封脉截流!延缓毒素攻心!不想现在就死就给我忍着!”慕婉儿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仿佛换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柔弱的师妹,而是一位在生死线上搏杀的医道圣手。银针入体,强大的截脉之力暂时阻断了部分毒素随血脉奔涌的速度。子鼠那剧烈的、如同筛糠般的颤抖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丝丝,但他整张脸却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嘴唇彻底变成了乌紫色,如同覆盖了一层冰冷的霜。
“没…没用的…‘血鸩’…无解…”子鼠绝望地喘息着,眼神空洞地望着低矮的、布满水珠的洞顶,仿佛看到了死神冰冷的镰刀。
“未必!”慕婉儿紧盯着他,声音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告诉我!王景明给你的‘化功散’解药在哪里?或者配方!‘血鸩’虽毒,霸道绝伦,但‘化功散’的核心成分‘千机醉’药性至阴至柔,恰好能中和‘血鸩’那焚心蚀骨的至阳至烈之毒!哪怕只是部分中和!若能找到‘化功散’的解药,或者直接找到其主药‘七心海棠’,再配合我的‘逆命三针’,或许…或许能为你争得一线生机!同时也能救我师兄!” 她猛地指向靠在土壁边、气息微弱的孤穆之。
“七心海棠”四个字,如同黑暗中的一道惊电,瞬间劈中了子鼠濒死的意识!求生是刻在生命最底层的本能!他那涣散的眼神猛地聚焦了一下,爆发出最后一丝惊人的光亮!“…解药…王景明…老狐狸…怎么会…给我真的…配方…更…更不可能…”他急促地喘息着,仿佛溺水者在拼命抓取最后一根浮木,浑浊的脑子在剧痛和求生的欲望中疯狂运转,挖掘着记忆深处每一个角落,“…但…‘七心海棠’…我…我好像在…在连化城…‘鬼市’…‘毒阎罗’的…摊子上…见过…他…他有…有门路…搞到…各种…禁药…稀罕物…”
鬼市!毒阎罗!七心海棠!
这几个词,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瞬间在这绝境之地激起了希望的涟漪!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鬼市在哪?毒阎罗长什么样?如何找到他?”阿尔忒弥斯立刻追问,声音如同冰珠落盘,清晰而急促。她银色的眼眸在摇曳的火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两盏穿透黑暗的寒灯。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是连接生与死之间那根细若游丝的桥梁!
“…子时…城隍庙…后殿…断成两截的…石碑下…有…入口…”子鼠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会断线,“…毒阎罗…总…总戴…一个…青面獠牙…的…木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他的…摊子…常年…摆在…最里面…靠近‘还魂草’…刘老鬼的…旁边…” 他的话语破碎不堪,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精力。说完,头一歪,彻底瘫软下去,只剩下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
线索有了!通往“鬼市”的路径,找到“毒阎罗”的方法!这黑暗中透出的一线生机,让慕婉儿和东野轩眼中都燃起了希望的火苗。然而,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子鼠命悬一线,随时会咽气;孤穆之深度昏迷,化功散之毒仍在肆虐;东野轩重伤在身,战力十不存一;而外面,影密卫的追兵如同跗骨之蛆,随时可能破门而入!
就在这希望与绝望交织、紧张得令人心脏停跳的瞬间!
“噗通!哗啦——!”
洞口外,清晰地传来重物被粗暴挪开、摔落在地的声音!紧接着,是刻意压低的、却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呼喝和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死神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头儿!血迹!到这里彻底没了!”
“…妈的,肯定就藏在这附近!给老子一寸寸搜!那个破桶后面!快!把那些破烂玩意儿都搬开!”
“…发现洞口了!在这边!”
影密卫的追兵,终究还是循着子鼠一路滴落的、那致命的“血鸩”之血,如同最凶残的猎犬,精准地追踪到了他们藏身的洞口!
冰冷的、浓稠如实质的死亡气息,瞬间扼住了狭小鼠道内所有人的喉咙!前路是未知的黑暗与渺茫的希望,后路是索命的追兵与冰冷的刀锋,伤者累累,生机如同风中残烛!
阿尔忒弥斯瞬间挡在了洞口方向,背对着众人,纤细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下投出巨大的阴影。她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了那把狭长、冰冷的银色短刃,刃锋在微光下流转着致命的寒芒。银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如同锁定猎物的夜枭,低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准备突围。孤穆之需要清醒。婉儿,护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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