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忠躬身,悄步退出了永寿宫。魏嬿婉便独倚了那雕花窗棂,凝睇着宫墙外一方天穹,兀自出神。
春婵捧着个填漆海棠托盘,悄步近前,奉上一碗热气氤氲的安神汤,轻声道:“主儿,用些汤水定定神罢。”
魏嬿婉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渺渺。一旁澜翠早已俯身,将适才摔落的那枚羊脂白玉平安扣小心翼翼地拾起,用一方素绢帕子细细拂拭了,复又妥帖地纳入锦匣之中。
春婵觑着主子神色,低声劝道:“主儿……中宫娘娘毕竟是皇上明媒正娶的结发嫡后,共历过多少风霜。眼下这点子龃龉,想来终究是能揭过此篇的。只消日子久了,皇上的气性消了,娘娘那边想必也就顺了。”
魏嬿婉闻言,眉尖却蹙得更紧,纤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半晌才摇首轻叹:“皇上那边,他自是天威难测,要谁近前,要谁退下,不过是凭心意拨弄物件儿一般,自然容易。可皇后娘娘那里……那番字字如刀、诛心刺骨的话,岂是说忘便能忘却的?那是深深剜在心尖上的口子,纵使结了痂,痕迹也永远在。只怕……已然是刻骨铭心了。”
她接过春婵递来的安神汤,略沾了沾唇,便搁在一旁紫檀小几上,“方才进忠一番话,倒令我思忖良多。”
“皇上此番,本是为彰显其公正,故而务需证据在前,拿人在后。然则那账本里头的弯绕蹊跷、江与彬背后真正效忠的是谁……他心中又岂会不明?”
“可他偏偏就在这当口,把翊坤宫那位捧到了云端!为何?只怕娴妃自己都还在云里雾里,真当是自家智计百出,哄得龙心大悦,欺瞒了圣聪呢。”
春婵一怔,旋即了然:“主儿是说…皇上这是存心的?故意用对娴妃的这份‘恩宠’,作一把不见血的绵里针,明晃晃地刺向皇后娘娘的心坎?”
“正是。”魏嬿婉微微颔首,“旁人看着,只道皇上被蒙蔽至深…之后他确也可如此推诿,将自家心思隐在一个女子的手段之下。推娴妃于台前顶承,而他不过是被欺瞒的可怜人,情有可原。实则,这是一种极隐晦的敲打,一种无声的惩戒。他要借这份‘宠’,清清楚楚地昭告中宫:朕既能捧起一个娴妃,自然也能压下你这位皇后!皇后娘娘若再‘不识大体’,不肯俯首帖耳,顺着他心意来……他翻覆乾坤、颠倒黑白,又有何难?”
澜翠闻言,一双杏眼圆睁,失声道:“可……可皇后娘娘方才遭了毒手,且是甫经产育之身啊!皇上……皇上竟忍心至此?”言罢,面上犹带几分难以置信的惊惶。
魏嬿婉轻叹一声:“那又如何?圣心深处那点子微末的怜惜,早在皇后娘娘将指责冲口而出的那一刻,便殆尽了。”
“我原想着,娘娘素日何等持重,便是雷霆万钧压顶,也必能强自按捺,将万般怨毒咽下,徐徐图之,方是长久之计。可……唉,可人终究是血肉凡胎,非金石铸就。痛到极处,怎禁得住不呼天抢地?恨到骨髓,又怎能不啮齿反噬?要人时时刻刻持定那金刚不坏的理智,本就是强人所难。”
魏嬿婉语声微顿,望着沉沉夜色中几点寥落的宫灯,续道:“然则,娘娘这满腔愤懑宣泄的时机,委实是雪上加霜。若娘娘再不肯稍作俯就,只怕皇上他,便要‘假戏真唱’,将这场惩戒真真做成天家荣宠!到时…翊坤宫那位,便要得意忘形了。”
春婵听罢,蹙着眉头低声道:“主儿说的是。只是……奴婢愚见,皇上如此翻云覆雨,便是那翊坤宫的主子一时得了脸,风头无两,又能如何?终究是被人当作‘作伐之具’、‘掌中戏物’,全凭上头那位的心意拨弄。待皇上失了趣儿,圣意移转,她今日爬得越高,他日摔得只怕越狠,下场未必就强过谁去。”
魏嬿婉将那盏安神汤缓缓端近唇边,就着那氤氲的热气,一点、一点,极慢地啜饮。直到最后一滴微温的汤液滑入喉中,将空盅轻轻放回。方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此乃千古不易之理。”
“你看那汉宫飞燕,掌上轻盈,何等恩宠?一朝新宠入宫,旧人泣涕长门。再看班姬辞辇,贤德名动天下,待那合德妖娆入宫,团扇见弃,亦不过秋凉一叹。帝王之心,深似渊海,宠谁厌谁,不过一时之需,一时之兴。今日捧你,许是为敲打旁人;明日贬你,亦或为安抚另一个。那宠,未必是真喜;那厌,也未必是真恶。全在‘制衡’二字罢了。这深宫里头,倚仗君恩,最是虚无缥缈,今日如烈火烹油,明朝便或雪覆寒冰。”
“罢了。”魏嬿婉将那空了的汤盅轻轻推远,“再多点两盏灯来,为我……研墨罢。”
澜翠动作利索,轻声探问:“主儿,这个时辰了,夜气侵人,您还要习字么?”
魏嬿婉缓缓起身,行至书案前。指尖拂过那方端砚冰凉的边缘,目光落在铺开的素白宣纸上,仿佛在看一片茫然的雪地。
“早年间,我还暗自嗤笑过嘉妃,为了向皇后表那点‘赤胆忠心’,强忍着屈辱,咬碎了银牙也要在灯下抄写那劳什子《女诫》,姿态笨拙得可怜……未曾想,风水轮转,今日倒轮到我来效颦了。”
她提起一支未曾蘸墨的玉管狼毫,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声音愈发低沉下去,如同自语:“明日…得将这‘虔诚悔过’的姿态,奉到御前。方能显得我‘深自惕厉,痛改前非’,不负皇上此番‘苦心教诲’——” 她顿住,笔尖终于落下,在纸上洇开一点浓黑的墨迹。
“……及时醒悟,明白这颗心该归附何处,明白这身家性命,该向何方低眉俯首,这蓬尾…该向谁人摇动献媚。要‘驯’得彻底,‘顺’得熨帖,将一身尖刺生生磨平了,磨成他掌中一块温润称手的玉。”
“这亦是,娴妃今时‘恩宠’的根由之一。”
“于此等‘识时务’的功夫上,倒许我与她……尚能有几分同沦此境的‘共语’。真真是,令人无处不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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