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阳和姜从戎的感情,要比她和陈元微的感情复杂得多。
因为,从姜阳记事起,她就很少能见到姜从戎。
他在姜阳印象里,像天上叫不出名字的星辰。
高高挂在头顶,明亮闪烁,看得见,抓不着。
甚至,还可能会隐于云层中,或被月亮的光芒掩盖,不止抓不着,还看不见。
但……姜从戎从来不是叫不上名字的星辰,他的名字,可太响亮了。
从小到大,姜阳总能在各种地方听见有关姜从戎的传说,听见他英明神武,以一敌百的功绩,听见他为南嘉出生入死,鞠躬尽瘁的忠诚。
……似乎所有人都在歌颂他,赞美他。
只有姜阳在想,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想一天,想两天,想一年,想两年,想着想着,就开始麻木。
于是,那个最开始抱着父亲的腿大哭,求他不要走的小姑娘,逐渐长成了可以平静自然地送父亲上战马的大姑娘。
最后,姜阳甚至麻木到,只能在刚刚得知父亲要回来时开心一小会儿,然后就开始发愁,想着父亲真回来后,该与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毕竟,人和人分别太久,有些话就不知该从何说起,有些事也会失去默契。
而当交流成了难题,疏远就成了必然结果。
如此这般,姜从戎这个人,这个本该在姜阳生命里占据半席之地的人,逐渐变成了三个扁平的,亮晶晶的字。
她知道他的辉煌,知道他是怎样雄伟的存在。
但那些,似乎和她没有关系了。
可,若是问起姜阳,有一日姜从戎再也回不来,她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流泪的话……
——不会,她不会。
因为,姜从戎死了。
他死了,死在故友的酒桌上,中毒,再加上一支,横穿他头颅的箭。
……怕是神仙来了,都救不活他。
更何况,神仙没来。
所以姜阳到时,他已经没了气息。
太医院,大理寺,刑部仵作,御史台,禁军……各式各样的人塞了满满一屋子,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看得人发晕。
再加上屋里的血腥味,混着药味,熏香味,酒味,汗味,还有饭菜的味道……
姜阳没哭,她吐了。
她冲出挤满人的屋子,在屋外的大树下,吐得昏天暗地。
吐完一抬头,感觉脑子里有根弦突然绷断了,铮的一声,眼前一片发白,人也往后栽去。
但,意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她倒进了陌生又熟悉的怀抱。
凭着仅存的一丝丝神志,她抓着那人的衣襟,哆嗦着磕磕绊绊地开口:“……走……我不要……不要在这里。”
对方什么也没说,将她打横抱起,穿过不断挤进院子的人群,大步离开。
吵嚷声远去,姜阳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
涉及重大案件,刑部的流程更加严苛,所需的查验时间就更长。因此,姜从戎的丧仪,被推迟了半月。
姜阳在上清苑躺了三天,才打起精神回公主府看陈元微。
临走时,她将沈佑召来,嘱咐道:“去问问易晏,听凤箫其余人的下落。他若不答,就给他用刑,用到死为止……尸体处理干净,去官衙报个失踪,然后给师慎说一声,不必来回我。”
“……是。”
“把落灯花派去看着师慎,少让他进上清苑。”
“是。”
“……去办吧,我最近不会回来了,你和……和上次那位女官照看好这边,有什么事,来公主府寻我。”
沈佑应下:“郡主放心。”
姜阳点点头,上了马车。待马车行至街角,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往外看了一眼。
上清苑门口已空无一人,下一瞬,大片青苔在眼前蔓延开,隔断了她的视线。
……物是人非。
丧仪虽然推迟了,但公主府里,已经挂起了白幡。
陈元微独自在后院调香,脸上瞧不出悲喜。见姜阳来,她将手里的研钵端到她面前:“来瞧瞧,如何?”
姜阳凑近嗅了嗅,皱眉:“苦,好苦。”
“欸?”她愣了一瞬,自己闻了闻,“……苦么?不苦呐。”
“苦,”姜阳在她对面坐下,肯定道,“比褚太医开的药都苦。”
“……你这孩子,”陈元微嗔笑着看她,“怎么今日才想起来见我?”
“生病了。”
“因为你父亲吗?”
“嗯,”姜阳点头,转而道,“母亲不难过么?”
陈元微回答得干净利落:“不难过。”
“……为何?”
“因为他在我心里,已经死过不下几千几万次……早就习惯了。”
“……”
姜阳没明白,纠结半天,还是追问道:“母亲……此话何意?”
陈元微看她一眼,边将松木丢进研钵,细细研磨,边开口道:“我与你父亲成婚时,他才十七岁……婚后第二日,他便随你舅舅出征去了。”
“你舅舅很喜欢他,两个年轻人,野心勃勃,总是能一拍即合。因此,自那之后,我与你父亲便聚少离多……”
说到这里,她停下动作,将研钵凑近鼻子嗅了嗅,才继续道:“只是战场上刀枪无眼,他每次回来,身上都是新伤叠旧伤。我那时也年轻,沉不住气,总担心他哪日死在战场上,整夜整夜地睡不好,梦里也全是些血肉模糊的场景……”
“一次两次,八次十次,百次千次……他总在我的梦里死去,以各种惨烈的方式。我也总在梦里哭,在梦里替他敛尸,在梦里为他守丧……时间久了,就不害怕了。”
平静地说完这么一大段话后,陈元微看向盯着她瞧的姜阳,微微一笑,再次将手中的研钵递到她面前:“闻闻,这次呢?”
姜阳乖乖凑近,依旧摇头:“苦,还是很苦。”
“……欸?真是奇怪……”
陈元微捧着研钵,自己闻了闻,点头:“……是有点苦。”
她将研钵里的所有东西都倒出去,拿着小刷子刷刷刷,然后放了新的香料进去,慢慢研磨。
看她这般模样,姜阳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便想着问些别的。
可下一瞬,陈元微忽地舒了口气,语调轻快地开口:
“……这回好了,这辈子,我再不必担心他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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