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刚散，苏挽棠已在厨房忙开了。砂锅里煨着藕粉，灶台上摆着新摘的桂子，青瓷碟里盛着刚蒸好的糖蒸酥酪——萧念昨儿夜里还念叨着，生辰要吃阿娘做的这三样。
“夫人，王妈妈来了。“春桃掀帘进来，手里端着个粗陶碗，“说是自家晒的桂蜜，非说要给您送些来。“
苏挽棠迎出去时，正见王氏扶着门框站在檐下。她鬓角的白发比前日更密了，却把蓝布衫洗得发白，浆得板板正正。见着苏挽棠，她慌忙把碗往袖中藏了藏：“夫人，我...我就是路过，瞧见您院里的桂树开得旺，想起王妃娘娘当年最爱用这桂子做糖。“
苏挽棠接过她怀里的陶碗，桂蜜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您总来，我们早不当您是外人。“说着便引她往厅里去，“今儿念儿生辰，您可要留下用早饭？“
王氏的喉结动了动，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不...不麻烦了。我给小公子带了件东西。“她从怀里摸出个红布包，层层打开，竟是半块褪色的襁褓角，“前日在庄子里翻出来的，想着...想着小公子许是用得着。“
苏挽棠的手一滞。这布料她认得——与她妆匣里那半块染血的襁褓角，纹路竟能严丝合缝拼起来。当年在福王府的旧档里，她见过这种并蒂莲暗纹的锦缎，是福王妃生母从苏州定制的。
“阿娘，这是什么？“萧念揉着眼睛从里间跑出来，发顶的呆毛翘得像只小松鼠。他扒着苏挽棠的裙角往上看，“这是...阿奶给的糖？“
王氏慌忙要把襁褓角收起来，萧念却已凑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暗纹：“阿奶的手真巧，和我的泥人衣服上的花纹好像。“
苏挽棠忙蹲下来，替他理了理衣领：“这是阿奶给小先生的生辰礼。“她将两半襁褓角轻轻拼合，“你看，这朵莲花，和你泥人王小满衣裳上的是不是一样？“
萧念的眼睛亮起来：“是一样的！阿娘，阿奶是不是认识王小满？“
王氏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福王妃抱着襁褓站在破庙门口，襁褓上绣的正是这并蒂莲。后来她被打发去庄子，走时只来得及扯下这半块角，想着若是孩子还在，总要有件信物。
“阿奶做的泥人，是不是也会笑？“萧念歪着头问。
王氏胡乱抹了把脸，从怀里又摸出个小木雕：“我...我刻了个小娃娃，你瞧瞧？“木雕不过巴掌大，圆头圆脑的，嘴角却刻得翘翘的，“当年王妃娘娘说，等孩子会走路了，要刻个会笑的木娃娃陪他。“
萧念接过木雕，爱不释手地翻来覆去看：“阿娘，阿爹，这个比我摔破的泥人还好看！“
“那咱们把泥人和木娃娃放在一起好不好？“苏挽棠提议，“让它们做个伴儿。“
王氏忙点头，眼泪却滴在木雕上：“我这老婆子，也不会说话...只想着，小公子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您说得对。“萧承煜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手里提着个油纸包，“平安就是福。“
王氏见了萧承煜，慌忙起身行礼，却被他扶住：“王妈妈坐着，今日是我们小先生的生辰，该高兴才是。“他将油纸包递给苏挽棠，“刚从书铺买了本《童蒙算术》，念儿前日不是吵着要学鸡兔同笼么？“
萧念立刻扑过去抢：“阿爹买的？我昨日算错了题目，阿爹说要考我的！“
“先吃饭，吃完再考。“苏挽棠将藕粉端上桌，又盛了碗杏仁酪，“尝尝这个，新晒的桂蜜熬的。“
王氏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却总往萧念身上飘。这孩子生得实在像王妃——眼尾微挑，笑起来左边有酒窝，连喝甜汤时眯起眼睛的模样，都和当年在摇篮里分毫不差。
“王妈妈，您多吃些。“萧念舀了颗桂圆放进她碗里，“阿娘说桂圆最补身子了。“
王氏的手一抖，桂圆“咚“地掉进碗里。她望着萧念清澈的眼睛，突然想起王妃临终前的话：“若有天能再见着孩子，千万别告诉他从前的事，只让他做个快活的小公子。“
“小公子...“她哽咽着，“你阿娘煮的桂圆羹，比宫里的还要甜。“
苏挽棠握住她的手：“王妈妈若喜欢，往后常来。我们这儿缺个会做木雕的，您教教念儿好不好？“
王氏猛地抬头，眼里泛着水光。她想起这些年总躲着萧府的人，想起自己连进府都要趁清晨没人时，却不想萧家夫妇这般坦荡。
“我...我笨手笨脚的...“她低头搓着帕子，“可小公子若愿意学，我...我把刻刀都拿来。“
“好呀！“萧念拍着小手，“阿奶教我刻泥人！“
一顿早饭吃得热热闹闹。王氏临走时，苏挽棠塞给她一包藕粉：“这个给您带回去，配着桂蜜冲水喝，最是润喉。“
王氏捧着包袱，千恩万谢地走了。萧承煜望着她的背影，轻声道：“昨日锦衣卫送了密报。“
苏挽棠正替萧念系衣带的手顿了顿：“可是福王旧部的事？“
“嗯。“萧承煜点头，“说金陵那边有个旧部要动，可能...与当年福王失踪的嫡子有关。“
萧念正踮着脚往门后挂生辰灯，闻言歪头问：“阿爹，是不是有人要来找我？“
“不会的。“萧承煜将他抱下来，揉了揉他的发顶，“就算有人来，也只是想确认你过得好不好。“
苏挽棠搂住萧念的肩膀：“念儿只要记住，你是我们的小先生，是要教好多好多小孩算术的小先生，这就够了。“
萧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突然想起什么：“阿爹，昨日在书铺，王小满说他的泥人铺要开张了，要不要带些点心去贺喜？“
“自然要去。“萧承煜笑着应下，“还让春桃备些新腌的糖蒜，王小满说他阿爹就好这口。“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萧念趴在桌上写算术，苏挽棠在一旁绣并蒂莲，萧承煜则翻着密报——但他看得极慢，目光总忍不住往妻儿身上飘。
“阿爹，这道题怎么解？“萧念举着本子问，“鸡和兔子共七只，腿二十只，各几只？“
萧承煜放下密报，凑过去看：“你先数头，再数腿。假设全是鸡，每只两条腿，七只就是十四条腿，可实际有二十条，多了六条。每只兔子比鸡多两条腿，所以兔子的数量是六条腿除以二，等于三只。“
“那鸡就是四只？“萧念掰着手指头算，“四只鸡八条腿，三只兔子十二条腿，加起来二十条！对啦！“
苏挽棠笑着抬头：“小先生今日倒聪明。“
“那当然！“萧念得意地扬起下巴，“我明日要去书铺买算术书，还要给王小满挑块好泥，他开张那天，我要亲手刻个泥人送他！“
“好啊。“萧承煜揉了揉他的头，“但先把今日的功课做完。“
傍晚时分，萧念抱着新买的算术书蹦蹦跳跳进门，发梢还沾着桂花瓣：“阿娘，阿爹，我去书铺了！王小满的泥人铺真热闹，挂了好多红绸子，他说要送我个最大的泥人！“
“慢些跑，仔细摔着。“苏挽棠接过他怀里的书，见封皮上写着“童蒙算术启蒙“，页脚还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凤凰，“这是谁画的？“
“王小满画的！“萧念趴在桌上，用食指戳着那凤凰，“他说凤凰是祥瑞，要画给我保平安。“
萧承煜从书房出来，手里端着盏茶：“今日在书铺可还顺利？“
“顺利！“萧念喝了口茶，突然想起什么，“阿爹，王妈妈今日给我送了木雕，说是她刻的。我瞧着比泥人还好看，你要不要看？“
他跑到里屋，捧出个裹着红布的小木雕。萧承煜打开一看，是个圆头圆脑的娃娃，嘴角翘得老高，衣裳上绣着精致的并蒂莲。
“这是照你小时候的模样刻的？“苏挽棠凑过来问。
萧承煜摸着木雕的眉眼，轻声道：“像，眼睛和嘴角都有几分像。“
“阿爹，阿娘，你们看！“萧念举着木雕转圈圈，“王妈妈说，这是给我的生辰礼。她说...说希望我永远这么开心。“
苏挽棠望着木雕，又望向窗外的桂树。风过处，桂子簌簌落下，落在木雕的莲纹上，落在萧念的发顶，也落在萧承煜的肩头。
“念儿，“她轻声道，“你知道么？有些东西，比算术题更重要。“
“是什么？“萧念歪着头问。
“是爱。“萧承煜接过木雕，放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是有人愿意为你刻一辈子的泥人，是有人愿意把二十年的心事都藏在木雕里，是我们三个，能在这烟火里，把日子过成诗。“
萧念似懂非懂地点头，却突然扑进他怀里：“阿爹，阿娘，我永远不要长大！我要永远吃阿娘做的藕粉桂糖糕，听阿爹讲策论，和王小满刻泥人...“
“好好好，“萧承煜笑着应下，“那我们就把这日子，过成最甜的糖蒸酥酪。“
窗外的桂香愈发浓郁，混合着算术书的墨香、藕粉的甜香，还有木雕上淡淡的木料香。这是岁月酿的酒，初尝时清浅，细品时回甘，最浓的滋味，藏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常里。
而所有的秘密，所有的风雨，都在这样的烟火气里，化作了最温柔的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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