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霄抹了把脸,像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猛地抬起头,那目光落在女儿穆明姝身上。
“爹!”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甚至破涕为笑,但那笑比哭还难看,里面带着泪。
“您看看阿姝!您仔细看看阿姝的脸!您看看她那双眼睛像谁?您看她那眉毛,那下巴的轮廓,老天爷开眼啊!这是亡母在天之灵显圣!怜念我这个不孝子寻妻儿苦,特意让这孩子,让我家阿姝生得竟和我娘,她的亲祖母,年轻时竟像了七八分!”
杨庆霄最后那番话,如同最后一根重锤,砸得所有人脑子嗡嗡作响,半晌回不过神。
就连杨庆霄自己,似乎也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松开了紧抱父亲大腿的双臂。
站直了身体,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才站稳。
当他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后,再抬起眼来时,那双眼睛虽还残留着红血丝,却已褪尽了方才的悲恸。
他站直了,目光狠狠地钉在了脸色惨白的二姐杨芸脸上。
“好了。旧事不提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爹也听见了。是非曲直,想必爹心中自有公断。”
“儿子如今只有一个要求——我的阿姝,我的亲生女儿穆明姝,她的终身大事,不劳烦任何人操心!更轮不到外人来指手画脚!”
“尤其是某些人,满嘴里跑马,一张嘴就是急着要把人往外打发!到底是安的什么心肠?”
他冷笑一声,目光如刀,“我杨庆霄的女儿,轮不到别人来教我做主!”
杨芸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羞愤交加,她张了张嘴,想分辩几句“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做姑姑的关心侄女有错吗”。然而,话还没出口,一道比杨庆霄更加冰冷的目光,沉沉地压在了她的头顶。
是杨太傅!
老父亲那锐利的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地落在她脸上。
没有呵斥,甚至没有一个字,但那目光中蕴含的威压和警告,让杨芸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像被扼住了脖子,只能僵在原地。
良久。
厅堂内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声。
上首,杨太傅吁出了一口浊气。
“够了。”
杨太傅缓缓抬起眼皮。
“看看你们,一个二个!”杨太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地上邦邦作响,“也早是为父母的人了!肩上担着各自家小的生计前程,见天儿的吵闹,像什么样子?这是京城杨家的正堂,不是西头市井泼妇泼男撒泼的菜市口!成何体统!”
他这番斥责,没有指名道姓,却像鞭子,狠狠抽在杨庆霄和杨芸脸上。
杨庆霄垂着眼皮,紧绷着脸,一言不发。杨芸则身体微微一晃,嘴唇哆嗦着。
杨太傅的目光,略过闷头不语的小儿子,最终落在了杨芸身上。
“老二。”
被点名的杨芸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父亲。
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她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杨太傅的眼神锐利如鹰:“我问你。六房的姑娘,阿姝,她姓什么?”
“……姓穆。”杨芸的声音细若蚊蝇。
“她是穆家的姑娘。”杨太傅的声音平铺直叙,却带着千钧之力,“她的婚事,自有她母亲操心定夺。何曾需要你一个姑母去代为安排?嗯?你顾家后宅的人手,什么时候长到能伸进穆家后院挑女婿了?”
一字一句,敲打得杨芸脸上血色褪尽。
父亲的目光像剃刀,把她那点小心思剥得干干净净。
她越界了,这越界还被当众挑破了!
杨太傅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长辈式的关切,只是那关切更像绵里藏针:
“听说霄胜那孩子,今年也二十有六了吧?”
杨芸心中一凛,瞬间意识到父亲要说什么。
“年纪,不小了。”杨太傅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盏,轻轻刮了刮浮沫,语气变得语重心长,“科举一道,求的是真才实学,讲的是个水到渠成。一次不成,两次三次这都正常。要紧的是,”
他将茶盏轻轻放下,发出一声轻响,“无论是考中的,还是落第的,只要到了这个年纪,成家立室,生儿育女,才是人伦正理。这才是你现在该放在心尖尖上的头等大事!”
他看着女儿苍白的脸,眼神变得幽深莫测,似乎是在提点,也像是在告诫:“心思别动得太歪太远。别把那些不该想的也不该动的念头,用在自家人身上。”
这“自家人”三个字,含义再明白不过。
“你费心费力替别人家姑娘筹谋,替别人家姑娘操心名声前程,焉知在你看来是妥当的人家,在旁人眼里,是否足够妥当?你自己千挑万选的良缘,落在做爹娘的心头,是不是会嫌太高攀了?!”
这几乎就是撕破脸皮的点醒了!
把杨芸那点借着关心侄女婚事实则想给儿子顾霄胜攀穆家高枝的心思,毫不留情地抖搂在大庭广众之下!
杨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上脑门。
那点子算计被如此赤裸裸地揭露,让她羞臊得无地自容!
杨太傅的身体微微后靠,陷进了太师椅宽大的椅背阴影里:
“老六这些年的际遇,你们也都看在眼里。圣眷如何,朝中分量几许,不必我多说。他如今虽不便对着自己的亲姐姐动什么手腕,怕脏了手,也碍着个亲缘情分。”
“可你那夫婿在都水监当差?还有你那宝贝儿子顾霄胜仍在国子监苦读?这官路上的沟沟坎坎……呵,旁人若存心想要他们父子跌个大跟头,那还不是信手拈来,容易得很?”
杨太傅要维持表面的家族和睦,但他更要让蠢蠢欲动者明白:蠢货,是不配在京城这汪深不见底的浑水里搅和的!
这话,像一道冰水浇头淋下,瞬间浇熄了杨芸心头最后一丝侥幸!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父亲话语中那“蠢笨”二字沉甸甸的分量!
蠢笨,便是死路!在京城的漩涡里,一个失了娘家依仗。连累夫婿前程又被亲弟厌弃的蠢笨女人,下场如何,她不敢想!
“女儿……”杨芸浑身筛糠似地抖了一下,几乎是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女儿知错了!女儿愚笨!猪油蒙了心肝!没看清事理,僭越规矩,惹父亲动怒……”
她猛地转向旁边的杨庆霄,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气势?
姿态放得极低,带着明显的讨好和示弱:“六弟!阿霄!是二姐不好!二姐糊涂了!听信了几句外头的疯言疯语,一着急就乱了方寸!做了这越俎代庖的蠢事,亏得六弟你今天点醒了我!不然二姐真要闯下大祸了!六弟,你大人有大量,看在我们姐弟一场的情分上,千万别跟二姐这糊涂人计较啊?”
她仰着头看着杨庆霄,紧张地等着他的反应。
冷眼旁观的杨庆霄,此刻只是微微掀起眼皮,居高临下地扫了他这位亲姐姐一眼。
眼神冷淡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片刻后,才从鼻子里极其低地哼了一声。
那声音,短促,冷淡,却也算是个回应。
他没有原谅,更没有宽慰,只是勉强接受了这份示弱。
杨芸心底发凉。她讪讪地垂下头,跪在那里,再也不敢吭声。
这时候,角落里一直像尊弥勒佛似的坐着的老大杨哲轩,轻轻“咳”了一声。
他不紧不慢地把手里那盅已经凉透的茶搁回茶几上,抬起眼皮,目光没什么温度地在杨芸那张脸上溜了一圈,又扫过自家六弟那张冷脸,最后落到疲态尽显的老父亲身上。
“父亲息怒,别气坏了身子。”杨哲轩的声音平平淡淡,没什么起伏,听着像在劝慰,可那调子怎么琢磨怎么都透着一股子置身事外的闲适。
“您知道二妹她这人,心直口快惯了。操心呢,是操得多了点。可说到底,”他话锋一转,带着点微妙的停顿,看向杨芸,“这也是我们老六自家的家务事儿。管教兄弟是嫂子们的活儿。自有穆甜在六弟身边操心他这些事儿呢,旁人……急什么呢?”
杨芸的脸瞬间憋成了酱紫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人家穆甜,现在是杨庆霄明媒正娶的发妻!她杨芸算老几?顶多算个越俎代庖的外人!
坐在杨哲轩旁边的杨大夫人赶忙开口了。
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给她男人使了个“你也少说两句”的眼色:
“唉!父亲!”她无奈地摆摆手,对着上首的杨太傅叹气,“您看看,这都多少年了?老二和老六这姐弟俩,从穿开裆裤起就这样!一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另一个犟起来九头牛拉不回头。凑一块儿,那真是没个消停的时候!您老人家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们的性儿?”
她顿了顿,目光在杨芸和杨庆霄之间掠过,“吵吵闹闹的,转头又抹泪抱大腿的,甭管闹得多凶,最后不还是一家子骨肉?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大家伙儿都习惯了,真习惯了!您啊,消消气,别跟这俩不着调的置气,犯不着!”
杨大夫人这番话,像一瓢温吞水,努力地想把这火星四溅的火势往下压压。
虽说大家都知道杨芸今儿是捅了大马蜂窝,但这台阶总得有人递不是?
“噗嗤!”她话音方落,旁边的儿子杨晏,像是实在憋不住了,先笑出了声,紧接着立刻捂住嘴,小大人似的摊开两手,对着杨太傅的方向,语气夸张:
“母亲说得太对了!可不是嘛!祖父,您想想,二姑她老人家和六叔他老人家,哪天不斗个十句八句的?哪月不吵回两架?哪年不被气得跺脚撂狠话?我们这些小辈啊……”
他指了指自己,又朝着旁边的堂姐杨允蓉、杨允萍那边努努嘴,“耳朵眼儿都快被磨出膙子了!”
杨允蓉没忍住,“噗”地一声赶紧用帕子捂住嘴,肩膀抖得像筛糠。
杨允萍把头埋得低低的,死死咬住下唇,脖子根都憋红了。
角落里几个伺候的年轻丫鬟更是死命低头,肩膀耸动得厉害。
连一直为自家亲娘捏了把汗的顾芝玲都微微松了口气,嘴角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穆明姝悄悄抬眼,就看见旁边她大哥穆锦,那张万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梢似乎也向上挑了一下。
顾霄胜紧绷的脊背终于松弛下来,微微吁了口气,感觉压在胸口的石头轻了几分。
穆明姝的心也从嗓子眼慢慢落回了原位。
大哥在马车上的话,像一道亮光,蓦地穿透了眼前的迷雾。
“爹在哭给祖父看呢……老头儿越老越吃这一套……”
原来是这样!
她忽然明白过来。
那些亲戚之前对她那份刻意的热情,或许有一部分确实是冲着爹如今在朝中的地位。
但更深的层面,是爹今天这番豁出去脸皮甚至有点“不成体统”的哭闹,让他在众人心目中“不按规矩来”、“不怎么顾及脸面”的形象变得更加立体。
而她呢?
在杨家这个什么都讲究礼法规矩的大家族里,一个守礼乖顺的姑娘,尤其是在她爹这么个“混不吝”亲爹的强烈反差下,显得多么容易被人接受啊!
想通了这一点,穆明姝心里那点残存的局促不安,彻底烟消云散。
她甚至觉得,自己捏着衣角的手指都不必再那么用力了。
正当厅里气氛难得回暖了一丝丝,管事的时机恰到好处地小步快走进来,弓着腰回禀:“老爷,老太太,各位主子,席面已齐备,各色冷碟儿在花厅暖阁都安置妥了,就等主子们移步了。”
杨太傅沉沉地“嗯”了一声,显然也没心思再多说。
他一撩袍袖站起身,环视了一圈,算是下令:“都散了吧,去花厅用饭。”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跟在老寿星身后,鱼贯而出。
花厅里饭菜香气弥漫,各色菜肴琳琅满目,瞧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杨家的规矩很大,讲究“食不言”,尤其是老辈还在席上的时候。
因此,这一顿饭吃得异常安静,除了碗筷杯碟偶尔碰触的轻响,几无人声。
穆明姝乐得自在,专心致志地对付自己眼前那盘酥烂软糯的红烧狮子头,再扒拉几口喷香的香米饭,心里那点最后的不自在也随着美食下了肚。
反正不用说话,吃就完了!
倒是在她埋头苦干的时候,余光瞥见一开始板着脸的祖父杨太傅,时不时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一下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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