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雨水连连。
唐清欢从幽州归来不久,正于茶商会小室内核算数月的内部货账,便见知府衙门的差役,押着一名垂头丧气的男子从门前经过,那男子口中自言自语嚷着:“钱行首可是没白为茶商会谋福利......商会里谁不知他那点勾当.......”
唐清欢手中的笔微微一顿,想起昨日各位长老在传,前番唐清欢的南印门茶坊,纵火案的真凶落网,竟是前任行首钱长老的一位远亲,原因是唐清欢让钱长老下马,自个儿没了生计,出于报复才起了歹念。而在知府的严审之下,此人供出茶税上的问题。
不过具体是何事还未知,事情过去了,她也不想计较,毕竟这人一穷二白,思过自此便淡淡一笑,又埋头开工起来。
大约离晌午还有一炷香时间,梅公的小厮便匆匆来到她的小室,面色凝重道:“唐小娘子,梅公请您速往他小室一叙.......”
唐清欢颔首应了,将桌上笔墨整理好,便去了隔壁梅公小室。
梅公的小室是茶商会最大的,此刻,小室内气氛显得压抑。
唐清欢入内,见人人面带忧色。梅公坐在乌木椅上,见她进来,微微颔首,神色沉静中透着一丝紧迫。
“诸位.....”梅公开口。
“前任行首梅公,以为茶商会谋福为由,多次私自偷税,今日被他亲戚供出,想必诸位都已听闻。其人所为,实为我卫城茶行之耻。然而知府大人震怒,认为此非个案,欲彻查全茶商会以及茶商,故将全面提高茶税,以儆效尤,填补官家税额失漏。”
梅公的话一出,各位长老顿时一片哗然。
周员外颤声道:“梅公,这.......这如何使得?钱长老中饱私囊,岂能让我等一同受罚?如今生意本就艰难,再加税赋,无异于竭泽而渔!”
唐清欢静坐一旁,目光扫过各位长老。这时,梅公看向她,示意她可发表自己的意见,唐清欢会意。
“诸位稍安........”唐清欢清朗道。
“梅公之意,并非坐以待毙。当务之急,是需拿出一个切实之策,既能向官府表明我辈整顿积弊,依法纳税之决心,又能寻得一条让整个茶行都能延续生计的正路。”
她抬头示意梅公身侧的小厮,梅公会意,在小厮耳边嘀咕几句。那小厮从梅公书架上,拿出几本册子,将它递给唐清欢。
唐清欢接过以后,快速翻找一番,在一页册子中停顿,不急不慢的开口道:“钱行首之罪,在于欺瞒。其名下实有茶仓三间,账册与租赁契约皆可印证。而他利用大盛税法‘按仓计税,分级课率’之规,五间以下为小商户,每间月课十两。十一间以上为大商户,反每间只课二两,竟虚报至十二间之数。”
她让小厮将算筹递上,手指拨弄,核算片刻后,抬头望着在座诸位。
“三间实仓,按照此制度需上缴三十两。虚报十二间后,反仅纳二十四两。每月窃取六两,三年下来,便是二百余两白银。”
她停了片刻,蹙了眼诸位,又道:“知府大人震怒,故因这等蠹蚀国税,欺瞒官府之行径。”
室内众人开始议论纷纷,其实这些行径,也非钱行首一人。这卫城大大小小偷税岂止少数,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苛捐杂税如此重,官爷们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若不是那钱长老的亲戚,一把豁出去了,实名举报,哪能搅起这么大波浪。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身着官服之人随着小厮引入。
为首的官爷没有好气道:“梅公别来无恙.....”
“纪大人....”梅公起身相迎,路过唐清欢身侧时,一把拉她起来。
“清欢,这是卫城负责茶盐征管的纪大人。”清欢会意梅公意思,上前福礼,只见那官爷身后还跟着数名差役。
“纪大人,这是茶商会副行首.....唐清欢。”
那纪大人听到唐清欢几字,倒是稍有客气道:“早有耳闻,知府大人千金的拜把姐妹。不过,唐小娘子今日之事,是乃国事,就不怪我不近关系二字了。”
唐清欢淡然道:“清欢明白,大人公事公办即可。”
那纪吏员略一拱手,展开手中文书,冷声道:“梅公,诸位长老,奉茶盐司宋提举钧旨!查茶商会钱长老偷漏税款,欺瞒官府,情节恶劣。你等同行,难脱失察之咎!即日起,所有茶户暂加征三成茶税,待彻底清查历年账目后,再行定夺!”
此言如凉水水滴入沸油,屋内瞬间炸开。茶商们面色惨白,惊怒交加,却敢怒不敢言。
唐清欢闻声上前一步,敛衽一礼:“纪大人.....唐清欢有话要说.....”
纪大人目光扫来,带着审视问道:“哦?唐小娘子有何话说?”
“大人明鉴.......”
唐清欢不慌不忙,将刚才的账册取了过来,朗声道:“前任行首钱长老所犯之罪,证据确凿。这是他的茶仓真实租赁契约,红笔标注,仅得三间。此为他在衙门备案的虚报文书,声称十二间。真伪对照,一目了然。他的贪心欲念,是他个人所为,请大人仔细查看,并非整个茶商会的行径。大人若因他一人之罪而重罚全茶行,恐怕会寒了卫城众多守法商户的心,亦有失公允。”
纪大人接过账册仔细比对,脸色阴晴不定。
唐清欢趁势说道:“况且大人深知,税赋之事,重在源头之处。杀鸡取卵,或可得利于一时。疏通引导,方能税基稳固,长远而看这样才会得益。”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纪大人语气稍缓,但仍带着质疑问道。
“唐清欢认为,堵不如疏。”
“堵不如疏?怎么说?”纪大人来了兴致问道。
唐清欢缓缓开口道:“纪大人,可否给我三日,我将拟定一份‘分品计税录’......”
“好....看在知府千金面上,就给你三日,三日后我上门取经。”纪大人说罢,便沉着脸出去。
一时间,茶商会像送走瘟神般,松了一口气。
三日后,过了晌午,纪大人便带着人到访。
唐清欢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分品计税录’,递送到纪大人跟前,纪大人缓缓翻开这边录本。
唐清欢朗声道:“现行税法,不分茶品高下,统一税种,这是不依实际情况而定。上好的茶,它的利点是寻常粗茶十倍,这样按统一税种核算,对于低端茶商来说,实在是不公平?清欢提议,将茶分为三等:精制上品茶税收五成,中等流通商茶税收二成五,普通大众民茶税收一成五。如此,质优价高者多纳税,薄利多销者得生存,既显公平,又能鼓励优质,更能保障朝廷税源。”
纪大人皱眉道:“想法虽好,然而品类繁杂,如何稽核?莫非让我衙门吏员日日去你等店中品评高下不成?”
“大人所虑极是.......”唐清欢附和道。
她转身指向身旁的林傅盛:“这是我家相公,善于算筹计算,他可设计一份‘茶品税赋核算录’,列明各等茶之特征,参考价及应上缴税额。各茶商按表自查填报,每日记录品类、数量,每旬由商会初核汇总,造册呈送大人处终审。如此,大人只需核对总数,钩稽查验亦有据可依,可省却大量繁琐之工。”
“设计这‘茶品税赋核算录’,需要多久?”纪大人追问道。
“不久,现在已有一份,请大人查阅。”说罢,唐清欢向林傅盛使眼色。
林傅盛立刻从怀中,呈上一本准备好的册子:“此乃样本录及使用说明,请大人过目。”
梅公接过,转交给纪大人,纪大人立刻仔细翻阅,梅公在一旁补充道:“老朽以为,此策甚好。分等计税,优质虽税高而利得更厚,商户自愿。寻常茶税轻而量大使,百姓受惠。于官府而言,账目清晰,稽核便利,偷漏不易,税收总额未必减少,或反因交易活跃而有所增益。更可彰显宋提举明察善断,体恤商民之德政。”
纪大人依然翻阅册本,沉吟不语,显然已在权衡利弊。
唐清欢轻声补了一句:“听闻泸城、江州两地转运使大人,近来亦关注各州茶政改革,茶盐司诸事皆需与其会商。若我卫城能率先试行此策,成效显着,到时候可将此税制献给泸城、江州两地转运使,在两地实行.......”
唐清欢此话一出,直接点中要害,纪大人露出欣赏之色,他沉声道:“唐小娘子所言,不无道理。但此事关乎三地茶税之事,非比寻常。本官需详细禀明宋提举,得了应允,再呈报转运使司定夺。你等先将这税制细则完善,静候消息吧....”
数日后,经宋提举与泸城、江州两地转运使司反复磋商,终于批复。
准卫城茶商试行‘分品计税’新法,由茶商会统一组织,然须确保茶税总额不致短缺,并由茶盐司派人严格监督。
这分税的消息传开,卫城茶商倍感振奋,尤其是那些中小商户,终于得以喘息。而经营上等茶货的大商户,见利润依旧丰厚,亦无太多抵触。
林傅盛详细制定的‘茶品税赋核算录’,交给茶商会,唐清欢以茶商会副行首的身份,将此册录迅速下发至各商户,并按实际内容填写。
她考虑这新法,许多茶商不明其中填写流程,又亲自绘制‘茶品税赋核算录公示图’,悬于茶商会大门外,条款分明,方便茶商来此了解填写流程。
十日后的夜晚,唐家小院内,唐清欢与林傅盛核对首旬的税额总账。
“总数竟比钱长老管事时还略有多余。”唐清欢微露讶色。
林傅盛温言道:“这便是娘子策法之妙,税收制度公允,偷漏自然减少。商户安心,交易反增。惠民茶税轻价低,销量大涨,薄利多销,税收基础自然扩大。开源导流,远胜于强征暴敛好多了。”
唐清欢颔首应了,深夜的梆子声响起,二人收拾后,便各自回到房间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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