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县衙照壁前已是人山人海。天色熹微,寒意未退,却丝毫阻挡不住人们的热切。学子、家属、仆役、看热闹的百姓,将照壁前那片空地挤得水泄不通,嘈杂的议论声、焦急的踱步声、孩童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躁动不安的洪流。无数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盯着那面尚且空无一物、却即将决定许多人命运的灰白色照壁。
赵跋被几个家丁簇拥着,站在人群前方相对宽松的位置。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长袍,腰间玉佩叮当,脸上带着刻意维持的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不时舔舐的干燥嘴唇,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他昨夜几乎未眠,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考场中林弈那冰冷的目光和凌厉的反击,以及那份让他父亲花重金打探却依旧杳无音信的“优异”评语。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最坏的结果,只不断安慰自己,家中的打点,多年的“才名”,绝不会输给一个寒门穷酸。
林弈没有往前挤。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独自站在人群外围的一棵老槐树下,身形挺拔如松,面色平静无波。寒窑中的父亲需要人照顾,他安顿好之后才匆匆赶来。相比于周遭的喧嚣,他这里仿佛自成一方天地。成功与否,答卷已然交出,结果非他所能掌控。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面照壁,目光深邃,无人能窥知其内心所想。
“铛——!”
一声清脆的铜锣响,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两名身着皂隶服、面无表情的胥吏,捧着一张宽大、覆盖着红纸的榜文,迈着标准的官步,从县衙大门内走出,在无数道灼热目光的注视下,将其稳稳地张贴在了照壁之上。
红榜黑字,赫然在目!
“放榜了!”
“快看!名字出来了!”
“让我看看!有没有我!”
人群如同炸开的锅,轰然向前涌去!惊呼声、叹息声、狂喜的尖叫、失魂的哽咽瞬间爆发开来。
赵跋在家丁的开路下,几乎是扑到了榜文最前方,目光如同钩子,直接从榜尾向上飞速扫掠,寻找着自己的名字。后面……没有!中间……没有!前面……还没有!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额头上青筋暴起。
终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榜单最前列,那唯一一个被朱笔额外圈点、墨迹似乎都更为浓重的名字上——
案首:林弈!
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他的天灵盖上!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赵跋失声尖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两晃,几乎站立不住。他猛地揉搓眼睛,再次看去,那两个字依旧刺眼地高悬榜首,如同君王般俯视着下方所有名字,包括他那排在三十名开外、几乎需要仔细寻找才能发现的“赵跋”二字。
案首!竟然是案首!
那个他处处刁难、意图构陷、视若蝼蚁的寒门穷酸林弈,竟然力压所有学子,夺得了县试案首!
巨大的羞辱、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计划彻底失败后的恐惧,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仿佛能感觉到周围人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嘲讽、怜悯和幸灾乐祸。完了!全完了!他赵跋,从此将成为整个县城的笑柄!他仿佛已经看到父亲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
“噗——”一口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咙,赵跋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幸亏被眼疾手快的家丁一把扶住,才没有当场栽倒在地,却也已是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与赵跋的惨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人群中骤然爆发的、关于“林弈”这个名字的惊呼与议论。
“林弈?案首是林弈!”
“哪个林弈?可是那日文会上作咏梅诗、与周先生对答的那个?”
“正是他!杨柳里的寒门学子林弈!”
“我的天!寒门案首!多少年没出过了!”
“了不得!真了不得!文会扬名,考场案首,此子一飞冲天矣!”
“听说他前几日还在市集卖糖……”
“卖糖怎了?英雄不问出处!此乃佳话!”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全场,又向着县城每一个角落扩散。“寒门案首林弈”这几个字,成为了此刻最震撼人心的符号。无数道目光开始在场中搜寻那个传说中的身影。
槐树下,林弈自然也看到了榜单。当“案首”二字与他名字相连,清晰地映入眼帘时,纵然他心性再沉稳,此刻胸腔中也仿佛有一股热流奔涌激荡!那不是狂喜,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酸涩的释然与激动。多少个日夜的苦读,多少次贫病的折磨,多少回冷眼与屈辱……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意义。
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坚定。这仅仅是第一步。
就在这时,几名骑着快马、腰间系着红绸的报喜衙役,已然冲出县衙,为首一人手中高举着一张红色的报帖,沿着街道,用洪亮的声音一路高喊:
“捷报——!贵府老爷林弈,高中庚子年本县县试案首!京报连登黄甲——!”
嘹亮的报喜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县城街道上激起层层波澜。行人驻足,店铺里的伙计和客人纷纷探头,窗户一扇扇打开,露出惊诧好奇的面孔。
“案首?林弈?”
“快!跟上去看看!是哪家?”
“好像是往城南那边去了!那边不是贫户区吗?”
看热闹的人群立刻汇成一股洪流,跟随着报喜的衙役,熙熙攘攘地朝着城南方向涌去。许多刚刚看过榜、或听闻消息的人,也加入了这支队伍,都想亲眼目睹这位横空出世的寒门案首,以及他家的反应。
马蹄声、报喜声、人群的喧哗声,由远及近,如同滚雷般,最终停在了那间位于镇子边缘、破败不堪的寒窑前。
为首的衙役利落地翻身下马,对着那扇依旧残破的木门,用比之前更加洪亮、更加喜庆的声音高喊:
“捷报——!贵府老爷林弈,高中庚子年本县县试案首!京报连登黄甲——!恭喜林老爷!贺喜林老爷!”
声音传入门内,也传遍了四周。
左邻右舍,那些平日里或许对林家多有疏远、或仅是面熟的贫苦人家,此刻全都从自家低矮的土屋里涌了出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与激动,将林家寒窑前那片小小的空地围得水泄不通。孩子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兴奋地叫嚷着。
“林小哥中了!案首!”
“老天开眼啊!林秀才家出头了!”
“我就说弈哥儿不是池中之物!”
“快!快去告诉林老秀才!”
寒窑内,躺在炕上的林远山,早在听到外面喧哗时便已惊醒,此刻清晰地听到那“案首”二字和儿子的名字,他浑浊的双眼猛地瞪大,干瘦的手死死抓住被角,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瞬间涌出,顺着他深刻如沟壑的皱纹肆意流淌。
“弈儿……我的弈儿……中了……案首……”他哽咽着,反复念叨着,那声音里,是积压了半生的屈辱、病痛、绝望,在此刻尽数化为巨大狂喜与慰藉的释放。
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林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真切面容,唯有那挺直的脊梁,在众人眼中,仿佛能撑起这片天地。
他看着热泪盈眶的父亲,看着门外沸腾的邻里,看着那手持红帖、满脸堆笑的报喜衙役。
寒窑依旧,命运已改。
金榜题名时,寒门贵子出。这小小的寒窑,从未如此刻这般,充满了近乎灼热的生机与希望。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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