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放下笔时,左臂的震颤已经传到指尖。
细密的抖动让笔尖在宣纸上留下断续的墨点,像一行未写完的省略号。他放下笔,右手按住左臂肘关节上方三寸的位置——那是六年前一剑留下的旧伤,经络断了三成,接回去时御医摇头说“能保不废已是万幸”。
他慢慢吸气,等那阵震颤平复。
书房的灯烛剪出他端坐的影子,映在身后满墙的卷宗架上。月光从雕花窗棂斜进来,照在他额前——那里有一道浅白色的弯月形疤痕,平时藏在发际线下,只有低头时才会隐约显现。此刻它正随着脉搏微微发烫,一种熟悉的、钝刀刮骨般的隐痛。
又来了。
疼痛总在情绪波动时出现。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某种更复杂的、近乎兴奋的紧绷感——就像猎手看见陷阱边缘晃动的影子。
他伸手取过靠在桌边的乌木杖。杖身三尺七寸,黑沉如夜,只在手握处磨出温润的光泽。这不是装饰,是必要的支撑。杖底包铜,触地无声,但内里中空,藏着他需要的三样东西:一截淬毒的银针,一卷浸过药水的丝线,还有七颗能在地上滚出特定轨迹的铜珠。
残局大师。他想起三个月前官家私下召见时说的这个词。
“包卿,朝堂如棋局,有些人下明棋,有些人下暗棋。”官家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节奏莫测,“朕需要一个人,能在所有人都以为败局已定时……重新布子。”
所以有了“隐刃”,有了这间不在任何官署名录上的书房,有了他必须习惯的震颤与隐痛。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三短一长,是展昭。
“大人。”展昭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红姨那边有回音了。哑书生仿写的信,已经‘自然’地送到该收的人手里了。”
“反应?”
“其中两封没有异常。但第三封……”展昭顿了顿,“收信人是现任户部侍郎,李维。他看完信后,当晚去了城西的‘听涛别院’。”
包拯的手指在乌木杖上轻轻摩挲。听涛别院,那是已故太师王珪的私产,三年前转手给一个江南茶商,背景干净得可疑。
“谁在盯?”
“雨墨。”展昭说,“她扮成送绣品的丫头进去了。公孙先生在外面接应。”
“告诉公孙,如果丑时雨墨还没出来,就用第二套方案。”包拯的声音平稳,但左臂的震颤又开始加剧,“李维不是终点,是鱼饵。我们要看的是咬钩的鱼有多大。”
展昭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包拯按住左臂的手,眉头微皱:“大人的手……”
“无妨。”包拯打断他,“旧伤罢了。”
但两人都清楚,这“旧伤”是如何来的——六年前的雨夜,三名刺客伪装成送公文的差役,在开封府后堂暴起发难。那一剑本该刺穿心脏,包拯侧身避开了要害,左臂却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刺客的剑上淬了毒,不是见血封喉的那种,而是专门损伤经络的阴毒。
活下来了,但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比如他再也无法稳当地握笔写字。比如他必须重新学习如何用一具不可靠的身体,去完成必须可靠的事。
“大人,”展昭终于还是说出口,“下次遇险,请一定让我……”
“让你在身边保护?”包拯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展护卫,你知道为什么那次遇刺时,你恰好被调去城东查案吗?”
展昭愣住。
“因为那三名刺客的雇主,需要确认一件事。”包拯缓缓起身,乌木杖触地,发出轻微的闷响,“他们需要确认,在失去最快的那把刀之后,包拯还有没有价值活下去。”
房间安静了片刻。
“他们是来测试的?”展昭的声音冷下来。
“测试,也是警告。”包拯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被月光照亮的石径,“所以我活下来了。用你现在看到的这副样子。”
他转过头,月光正好照在他额前的疤痕上,那弯浅白色在此时异常清晰。
“有时候,弱点比盔甲更有用。”他说,“至少,敌人会因此低估你。”
刺客是在子时末出现的。
没有预兆,没有声响。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时,包拯正在看雨墨传出来的第一份密报——写在绣花样本的夹层里,用她自创的密码。
他抬起头。
门口站着三个人。黑衣,蒙面,但身形、站姿、呼吸节奏都透着一股熟悉的精悍。和六年前那批人来自同一个地方,或者说,受过同样的训练。
中间那人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包大人,请随我们走一趟。”
包拯没有动。他的左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曲,震颤比平时更明显——这次不是旧伤发作,而是刻意放松肌肉后不受控制的抖动。他让颤抖蔓延到肩膀,甚至让身体都显得有些不稳。
“如果我说不呢?”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
右边那人笑了:“那我们就只能得罪了。”
三人同时向前。步伐一致,间距精准,封死了所有逃跑的角度。专业的围捕阵型。
包拯向后退。一步,两步,背脊抵到了书桌边缘。他的右手还握着那份密报,左手则撑在桌面上,颤抖得连纸张都发出簌簌声响。
“印信……”他忽然说,声音里带着急促的喘息,“你们要的是这个,对不对?”
他伸出颤抖的左手,去够书桌内侧的抽屉。动作笨拙,甚至碰倒了笔架,毛笔滚了一地。
刺客们停下脚步,交换了一个眼神。中间那人点头:“聪明。交出印信,可以少受点苦。”
包拯的手指终于摸到抽屉把手。他用力拉开——太用力了,整个身体都跟着踉跄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左手“无意”中碰到了抽屉内侧一个凸起的木瘤。
咔哒。
极轻微的机括声。
书房四角的灯烛同时熄灭。不是被风吹灭,而是烛芯里预藏的磷粉被机关触发,瞬间燃烧殆尽,留下浓密的灰色烟雾。烟雾带着刺鼻的辛辣味,迅速弥漫整个房间。
“闭气!”刺客首领急喝。
但已经晚了。烟雾不只是障眼法——里面混了曼陀罗花粉和胡椒素的混合粉末,接触黏膜就会引起剧烈的灼痛和眩晕。三名刺客同时捂住口鼻,咳嗽,眼泪直流。
包拯没有闭气。他在机关触发前就屏住了呼吸,同时从袖中抽出一条浸过解药的丝巾,快速掩住口鼻。他的动作依然显得笨拙,左手的颤抖让系丝巾的动作多花了两秒。
但这两秒里,他已经完成了三件事:
第一,用右脚后跟踢了书桌底部的暗格。七颗铜珠滚出来,在地板上沿着预设的凹槽滚动,发出杂乱但特定节奏的声响——这是给外面暗哨的信号。
第二,左手从乌木杖顶端拧开暗格,取出一卷半透明的丝线。线浸过特殊的香粉,沾衣即附,三天不散。
第三,他向前“踉跄”了一步,右手看似慌乱地挥舞,实则精准地在每个刺客的衣襟内侧,用特制的钩针缝入了一小段丝线。针法粗糙,线头外露——刻意留下破绽。
整个过程不到十息。
烟雾开始散去时,包拯已经“跌坐”在地,背靠着书桌,剧烈地咳嗽,左手抖得像是风中落叶。乌木杖倒在手边,看起来完全是个失去抵抗能力的伤者。
刺客首领第一个恢复视力。他拔刀上前,刀尖抵住包拯咽喉。
“玩这种小把戏……”他的声音因黏膜灼伤而更加嘶哑,“找死。”
包拯抬头看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月光重新照进房间,落在他脸上,额前的月牙疤痕此时红得发亮——不是血迹,而是皮下血管因情绪剧烈波动而扩张。
“你们的主子,”包拯开口,声音因为咳嗽而断断续续,“有没有告诉过你……六年前那三个人,最后是怎么死的?”
刺客的手微微一僵。
“毒发?”包拯继续说,每个字都像冰锥,“不,他们活得好好的。至少活到被送回去复命,活到向主子详细禀报了刺杀过程,活到……把他们主子最想知道的、关于我的情报,一字不落地带回去。”
刀尖又前进半分,刺破皮肤,血珠渗出。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包拯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有种诡异的美感,“测试一个人的价值,最好的方法不是看他能打赢谁……而是看有多少人,愿意为了让他活下去而布局。”
话音刚落,书房外传来脚步声。
整齐、沉重、铁甲碰撞的金属声。不是一两人,而是一队。火把的光从窗纸透进来,将整个庭院照得亮如白昼。
“巡防营!”外面有人高喝,“包围书房!擅动者格杀勿论!”
刺客首领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看向包拯:“你算计好的?”
“算计?”包拯轻轻摇头,血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我只是……在你们来之前,给巡防营都指挥使送了封信。信上说,今夜可能有贼人潜入官署,盗取机要印信。”
“印信是诱饵?”
“印信是真的。”包拯说,“印信所在的抽屉机关也是真的。唯一假的,是时间——我信里写的贼人潜入时间,是丑时三刻。”
他抬眼,看着刺客首领的眼睛:“你们来早了半个时辰。所以现在,在巡防营看来,你们不仅是贼,还是‘意图杀害朝廷命官’的重犯。”
门外传来撞门声。
三名刺客急速对视。首领咬牙,收刀,低喝:“走!”
他们冲向窗户——那是唯一的生路。但就在首领跃上窗台的瞬间,包拯用还能动的右手,抓起倒在地上的乌木杖,杖底对准窗外,拇指按下隐藏的机括。
咻!
一道银光没入夜色。
窗外传来一声闷哼,然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但另外两人还是逃出去了,脚步声迅速远去。
门被撞开。巡防营士兵涌入,火把照亮一片狼藉的书房。
都指挥使赵铎大踏步进来,看见坐在地上的包拯,脸色一变:“包大人!您受伤了?”
“皮肉伤,无碍。”包拯在士兵搀扶下起身,左臂的颤抖此时完全无法抑制,整个人看起来虚弱不堪,“逃了两人,还有一人……应该就在窗外。”
赵铎立刻命人搜查。片刻后回报:窗外墙根下倒着一人,黑衣蒙面,右腿插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昏迷不醒。
“带回去,单独关押。”包拯说,“不要用刑,给他最好的伤药。等他醒了,告诉他……”
他停顿,弯腰捡起地上的乌木杖,撑住身体。
“告诉他,针上的毒,三天后发作。解药在我这里。想活命,就把他知道的、关于他主子的所有事,写下来。”
赵铎深深看了包拯一眼,抱拳:“下官明白。”
士兵们抬着俘虏退出书房,赵铎最后离开,轻轻带上门。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月光依旧,只是多了打翻的墨汁、散落的纸张、还有空气中未散尽的辛辣味道。包拯独自站在这一片狼藉中,左手颤抖着,从怀中取出那条掩口的丝巾。
丝巾一角,沾着一点香粉——和缝在刺客衣襟内的丝线是同一种。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灌进来,清凉彻骨。他松开手,丝巾随风飘出,在月光下像一片灰色的蝶,旋舞着落入黑暗。
第一重局,成了。
接下来,要等鱼闻着香味,自己游进网里。
三天后,包拯去了城南的慈云寺。
表面理由是还愿——为某个“重病痊愈”的远亲祈福。真实理由是,哑书生通过红姨传来消息:李维在收到那封信后,除了去听涛别院,还做了一件事——他向慈云寺捐了一笔香火钱,数额不大,但指定要用于修缮藏经阁。
藏经阁的守阁僧,法号慧明,出家前姓陈。
包拯在寺门外下轿时,左臂的震颤比平日更甚。他不得不双手握住乌木杖,才能维持平稳的步态。额前的疤痕隐隐作痛,像有根针在里面慢慢旋转。
慈云寺香火不旺,午后更是寂静。古柏参天,投下厚重的阴影,将夏日的燥热隔绝在外。包拯沿着青石路慢慢走,杖底包铜的触地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响,一声,又一声。
快到藏经阁时,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子,素衣布裙,正在阁前的古井边打水。她背对着他,身姿挺拔如竹,打水的动作利落干脆,一桶水提上来,滴水不洒。
包拯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她打水的熟练,而是因为她的背影——某个角度,某个抬手的姿势,像极了记忆深处的一个人。一个已经死去十二年的人。
女子似有所觉,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时间在那一刻有了重量。包拯看见了一张清秀但陌生的脸,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眼间确有一两分故人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属于她自己的、坚韧的神采。她的目光清澈,看见包拯时微微一愣,随即颔首致意,没有寻常百姓见到官员时的惶恐,也没有刻意的亲近。
“大人是来礼佛的?”她开口,声音清冽如井水。
包拯花了半息时间,让呼吸恢复平稳。“寻人。”他说,“藏经阁慧明师父,可在?”
“慧明师父午后要抄经,此时不见客。”女子放下水桶,用袖角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大人若有急事,我可代为通传。”
“不必。”包拯说,“我等等无妨。”
他走到井边的石凳坐下。动作很慢,左臂的颤抖让这个简单的过程显得艰难。女子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什么——不是同情,更像是某种专业的评估。她走过来,从井里重新打上一桶水,用旁边的木瓢舀了一瓢,双手递过来。
“天热,大人喝点水。”
包拯接过。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感觉到她指腹的薄茧——不是做粗活磨出来的,而是长期握笔、或者握某种细长工具形成的。他低头喝水,借机观察她的双手。右手虎口,左手食指第二节,都有类似的茧。
“姑娘常在寺中帮忙?”他状似无意地问。
“家母生前常来此祈福,与寺中师父有旧。”女子淡淡说,“我偶尔来,做些杂事,算还愿。”
“令堂她……”
“过世八年了。”女子说得很平静,但包拯听出了那平静下的硬度——那是用时间淬炼过的、不会轻易碎裂的哀伤。
他放下水瓢,手指在乌木杖上轻轻敲击,一个下意识的思考动作。
“姑娘如何称呼?”
“姓林,单名一个‘曦’字。”她说,“晨曦的曦。”
林曦。
包拯在心中重复这个名字。没有印象,和故人也无直接关联。但那个背影,那些茧,还有她提到母亲时的语气……太多巧合就不是巧合。
“林姑娘可曾听过一个名字,”他缓缓开口,眼睛看着井中晃动的倒影,“林文渊?”
沉默。
长久的沉默,长得能听见柏树梢头蝉鸣的起伏,听见藏经阁檐角风铃的轻响。包拯没有抬头,但他感觉到林曦的呼吸停了一瞬,然后恢复,但节奏变了。
“听过。”她最终说,声音比刚才低了一分,“是先父的名讳。”
果然。
包拯抬起头。林曦站在三步外,背对着光,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有眼睛亮得惊人。
“先父十二年前蒙冤而死,案子结了,人也葬了。”她的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像在念某种誓言,“大人今日提起,是有什么新的说法吗?”
试探。她在试探他知不知道内情,知不知道那案子背后的东西。
包拯没有立刻回答。他撑着乌木杖站起身,左臂的震颤让这个动作显得有些狼狈。他走到井边,看着幽深的井水,水中自己的倒影模糊不清,额前的疤痕却因为角度的关系异常清晰。
“林文渊,”他慢慢说,“天圣四年的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后调任刑部主事。天圣九年,因卷入一桩军械舞弊案,被革职查办。天圣十年春,在狱中‘病故’。”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林曦。
“卷宗上是这么写的。”
林曦的手握成了拳,指节发白。“那卷宗是假的。”
“我知道。”包拯说。
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让林曦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她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种坚硬的、自我保护的壳被敲开一道缝的瞬间。
“你怎么……”
“因为当年负责复审那桩军械案的人,”包拯打断她,“是我父亲。”
更深的寂静。连蝉鸣都似乎停了。
林曦的嘴唇微微颤抖,她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包拯看见她眼中迅速积聚的水光,但被她强行压下去,压成眼底一片猩红的血丝。
“包世伯……”她终于发出声音,嘶哑的,“他后来……”
“死了。”包拯说得直接而残忍,“在我父亲递交重审奏折的第三天,急症暴毙。太医署的记录是‘心脉骤停’,但验尸的仵作三个月后辞官回乡,路上遇到山匪,全家无一活口。”
他向前走了一步,离林曦更近。近到能看见她睫毛上细微的颤动,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像是草药混合皂角的清气。
“林姑娘,你今日出现在这里,不是巧合,对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你知道我会来,你知道我在查什么。你打那桶水,等我,告诉我你的名字,都是在等这一刻——等我认出你是谁,等我提起你父亲。”
林曦没有否认。她挺直脊背,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
“我等了八年。”她说,“从母亲郁郁而终那天起,我就在等。等一个能听见真相,也敢说出真相的人。”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包拯。”她的目光落在他额前的疤痕上,“因为六年前那场刺杀后,所有人都以为你废了,但你还在查。 像鼹鼠挖洞一样,一点一点,挖向那些人最不想被人看见的地方。”
包拯忽然笑了。不是礼节性的笑,而是真正从眼底漫出来的、带着苦涩温度的笑。
“那你知不知道,”他说,“和我扯上关系,你可能会和你父亲、和我父亲一样下场?”
“知道。”林曦答得毫不犹豫,“但如果继续沉默,我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好刚烈的性子。和她父亲一样。
包拯转身,看着藏经阁紧闭的门。慧明师父还在里面抄经,也许永远也不会出来见他。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今天最大的收获,不是可能存在的线索,而是眼前这个人——一个活着的、燃烧的、誓要烧穿黑暗的火种。
但他不能接。
至少现在不能。
“林姑娘,”他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淡,“你父亲案子已结,卷宗归档,若无圣旨,不得重查。今日所言,本官就当从未听过。”
他迈步离开。乌木杖触地的声音在青石板上敲出决绝的节奏。
“包大人!”林曦在身后叫他。
他没有回头。
“家父临终前留了一句话,”她的声音追上来,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他说,‘告诉后来者,军械案的源头不在兵部,在户部。不在京城,在边关。不在今朝,在二十年前雁门关那场本该打赢的败仗。’”
包拯的脚步停住了。
雁门关。又是雁门关。红姨送过信的地方,杨文广战死的地方,官家从不许人深究的地方。
他的左臂开始剧烈震颤,连乌木杖都几乎握不住。额前的疤痕烫得像要烧起来,疼痛尖锐如锥。他咬紧牙关,用尽全部意志,才让身体没有当场跪倒。
许久,他慢慢转过身。
林曦还站在原地,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亮得灼人。她在等,等他的裁决,等他的选择。
包拯看着她,看着这张融合了故人影子与崭新锋芒的脸,看着这个在黑暗中独自走了八年、终于走到他面前的女子。
然后他说:
“本官公务在身,不便久留。林姑娘,请回吧。”
他走了。这一次,没有再停留。
回到那间不在名录上的书房时,天已近黄昏。
包拯屏退所有人,包括执意要守在门外的展昭。门关上,落闩,他终于可以卸下所有伪装,让颤抖的左臂彻底失去控制,让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在地。
乌木杖掉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疼痛从额前扩散到整个头颅,像有无数根针在颅内搅动。他闭上眼,深呼吸,一次,两次,十次……直到心跳勉强平复,直到震颤减弱到可以忍受的程度。
他撑着站起身,踉跄走到书桌前。
桌上还摊着未看完的卷宗,雨墨的密报,哑书生仿写的信件副本。他看也没看,一把扫到地上。纸张纷飞,像一场仓促的雪。
然后他坐下,取过茶壶,倒了一杯冷茶。茶水已凉,色泽浑浊,但他不在乎。他伸出右手食指——那只还能稳定控制的手指——蘸进茶水里。
他在桌面上写字。
第一个字:慎。
水痕在紫檀木桌面上迅速扩散,笔画模糊。他重新蘸水,再写。
慎。
一次又一次。同一个字,反反复复,写满了整张桌面。水迹叠着水迹,笔画压着笔画,到最后已经看不出字形,只有一片湿漉漉的、混乱的印记。
但他还在写。
因为每写一次,林曦的脸就在他眼前清晰一分。她的眼睛,她的泪,她说“等了八年”时的语气,她说“雁门关”时那个孤注一掷的颤抖。
因为每写一次,父亲临死前的样子就浮现一次。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那句没说完的“吾儿,有些真相……”,还有那只紧紧抓着他手腕、直到尸体冰凉才松开的手。
因为每写一次,他就必须面对那个最残忍的问题:
接,还是不接?
接,意味着把林曦拖进这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她才二十四岁,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八年青春。她应该有一个普通女子该有的人生——嫁人,生子,在阳光下老去,而不是和他一样,在黑暗里挖坟,挖到最后很可能把自己也埋进去。
不接,意味着背叛。背叛故人临终的托付,背叛父亲未尽的遗志,背叛自己六年前在刺客剑下活下来时,对自己发过的那个毒誓——我要看见所有黑暗的尽头,哪怕尽头是地狱。
茶水写出的“慎”字开始干涸,边缘翘起,像一道道细小的伤口。
包拯停下手指。他看着满桌狼藉的水痕,看着水中倒映出的、自己额前那道红得发亮的疤痕。
然后他笑了。无声的,疲惫的,但异常清醒的笑。
其实根本没有选择,对吗?
从林文渊死在狱中那天起,从父亲“急症暴毙”那天起,从六年前那一剑刺穿他左臂那天起……这条路就已经铺好了。他只是在走,一步一步,走向某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区别只在于,现在这条路上,多了一个同行者。
一个他必须保护,又必须利用;必须推开,又必须拉近的同行者。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黄昏最后的光线正在消失,夜色从东方漫上来,像墨水渗进宣纸,一层一层,染黑整个世界。
远处传来打更声。梆,梆,梆——三更了。
包拯站在黑暗里,左臂的震颤终于完全平息。不是因为不痛了,而是因为他把所有的痛,所有的犹豫,所有的软弱,都锁进了身体最深处,锁进那道月牙形的疤痕里。
他转身,点亮灯烛。
然后他坐到书桌前——不是刚才那张写满“慎”字的桌子,而是另一张靠墙的小案。案上干干净净,只有纸、笔、墨、砚。
他铺开纸,磨墨,选了一支最细的狼毫。
左手依然颤抖,但当他用右手握住左手手腕时,两只手合在一起,奇迹般地稳住了。笔尖蘸墨,落在纸上,字迹工整如雕版:
“臣包拯谨奏:据查,天圣九年军械舞弊一案,疑点颇多,相关人证物证或有疏漏。臣请旨重查,以正视听,以安忠良。”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
重查军械案,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标,是林曦提到的“雁门关”,是红姨送过的那封信,是老烟枪暗示过的“网”,是那些“病逝”和“暴毙”背后连成线的黑暗。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官家点头、能让朝堂闭嘴、能让藏在暗处的人暂时按兵不动的理由。
林曦就是那个理由。
一个为父申冤的孝女,一个苦等八年的孤女,一个值得同情的弱女子——这样的形象,比任何阴谋论都更容易被接受,也更不容易被警惕。
利用她。这个念头像淬毒的针,扎进他心里。
但这是唯一的路。
包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冰封的决绝。他继续写:
“现有涉案官员遗属林氏,携旧证求告。臣观其情可悯,其志可嘉,其证或可采信。故冒死上奏,伏请圣裁。”
落款,盖章,封缄。
做完这一切,天已蒙蒙亮。晨光从窗纸透进来,稀释了烛火的昏黄。包拯吹灭蜡烛,看着那缕青烟袅袅上升,散入逐渐明亮的光线里。
门外传来展昭的声音:“大人,该上朝了。”
“知道了。”
包拯起身,整理衣冠,捡起地上的乌木杖。左手依然颤抖,但他握杖的姿势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稳定。额前的疤痕隐在发际线下,不再发红,只留下一道浅白色的、安静的痕。
他推开门。
展昭站在门外,看见他时愣了一下——不是因为他熬夜的疲惫,而是因为他眼中的某种东西。某种展昭很久没见过的、近乎锋利的东西。
“大人?”
“备轿。”包拯说,声音平静如常,“今日早朝,我有本要奏。”
他走下台阶,晨光照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笔直的影子。
残局已经摆开。
现在,该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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