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阳公主府
内厅,冰绡纱帘垂落,隔绝了长安城的喧嚣与晚霞的余晖。巨大的九枝连珠灯台并未点燃,唯有角落几盏孤零零的铜鹤烛火跳跃着昏黄的光焰,将乐阳公主皇甫月端坐于紫檀椅上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大理石砖地上,显得孤傲而压抑。
文昭帝——她的三哥皇甫贤——那声毫不留情的斥责,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在她心中回响:“乐阳!你言行无状,举止跋扈,冲撞皇后尊严,更致其受惊伤胎!简直罔顾伦常!即刻回府!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擅离府门半步!”
从未有过!自明太后逝去,大晟再无第二位长公主能享有她乐阳这般极致的荣宠与权柄!即便是文昭帝,对这位嫡亲幼妹也多倚重宽容。可今日……这一切的根基,竟被紫宸殿内那位凭腹中一块未知男女的血肉翻身的池玉蘅,彻底击碎了?
奇耻大辱!
乐阳的脸颊在昏暗中绷紧,那保养得宜、威仪天成的面容之上,此刻只有一片阴沉的铁青。指间一枚鸽血红宝石嵌金扳指被她死死攥紧,坚硬的棱角几乎要嵌进温润的玉肉里。
她的思绪,被一股巨大而不甘的怨愤驱使着,倒卷回那阴郁的午后,在压抑深重的宫墙之内……
太极殿朝会的硝烟尚未散尽。池皇后那头“双头蛇”与柳思源命案牵扯出的污浊线索,像毒藤缠绕在乐阳心头。她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却撞上文昭帝因龙嗣狂喜而偏执冰冷的眼神,满心郁怒无处排解,信步踏入御花园想透口气。
命运像是无声的嘲弄,就在一丛开得正盛的姚黄魏紫后,撞见了她此生最不愿面对的人——池皇后。池玉蘅似乎刚被内侍扶着从花园深处走出,脸色苍白,神情恍惚,脚步虚浮。乐阳心下一嗤,装出这副可怜样给谁看?刚欲绕道,却被池皇后唤住。
“乐阳……难得在此遇见。”池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但眼中却燃着一种难以言喻、仿佛大彻大悟后的复杂光芒,“这园子里的牡丹……开得真好,可惜花期将尽了。”
乐阳本不欲多言,但池皇后那眼神,以及她身上散发出的、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气息,让她驻了足。她冷冷看着对方:“皇后有心赏花了?本宫以为,此刻紫宸殿内,应是无暇他顾才对。”暗指舞弊案的线索指向。
池皇后并未动怒,反而走近了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诡异的亲昵与剖白:“乐阳,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她不等乐阳回答,目光望向遥远的宫阙飞檐,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记得当年……你还那么小,粉雕玉琢似的。本宫那时候……还是你宫里一个小小女史。陛下……那时还是靖王,总借着探望你的由头进宫……”
她的声音带着感伤与怀念:“那时候多好啊。你乐见本宫与你三哥亲近,处处给我方便。送点心,递字条……你说,将来我若成了你嫂子,定是极好的姑嫂……”池皇后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后来……本宫嫁入王府,再入主中宫。而你……也嫁了人中龙凤,许驸马青年俊彦,地位尊崇,夫妻和鸣……那时节,整个长安城谁不羡慕你乐阳长公主?身份尊贵,夫妻恩爱……拥有世间最美好的一切。你知道……那时本宫心里有多难受吗?”她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直视乐阳。
乐阳心头微震,脸上却不动声色。
池皇后自顾自说下去,语速越来越快,带着积压多年的怨毒:“凭什么?!凭什么你生来就是天之骄女?凭什么本宫就要在后宫争得头破血流才能得到陛下稍加垂怜?本宫嫉妒!嫉妒得快疯了!恨老天不公!恨陛下……甚至也恨你!但后来……”池皇后的语气忽又转为低柔,“有了润儿,陛下待本宫不同了。那几年……是真的好。本宫以为……总算把日子过下去了。”她的声音陡然凄厉起来,“可润儿……我的润儿啊!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那么小……就没了!老天啊!它就是要夺走我在乎的一切!”
她剧烈喘息着,看着乐阳,眼中的怨毒如同淬火的毒针:“可你呢?你夫君虽死于雷霆之怒,可你肚子里的骨肉却保住了!后来……又有了皇甫恪!你依旧是风光无限的长公主!乐阳,你说……这公平吗?”
话题最终滑向了她们共同的女儿。提到长乐(清河郡主),池皇后眼中是恨铁不成钢的痛惜与无力:“长乐……她不争气啊!皇太女的谣言……驸马那肮脏事……还有那些酷刑……”池皇后压低声音,眼中带着彻骨的恨意,“……别以为本宫查不到源头!那些市井流言,明家那些捕风捉影的证据……哪一样,没有你乐阳的影子?你想利用长乐毁了本宫?毁了太子?”
池皇后的指控如同一把把利刃,直戳乐阳内心最深的秘密!她竟查得如此之深?乐阳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面上丝毫不露,反唇相讥:“皇后慎言!长乐行事荒唐,自毁前程,与本宫何干?倒是皇后你……”她目光如冰刃扫过池皇后,“凤印都被三哥收回了,还妄想做什么?不如想想自己的后路!”
凤印!这个字眼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池皇后眼底积压已久的绝望与疯狂!“是啊!陛下要废了本宫!”池皇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凄厉,“可即便如此,本宫也不会让你们这些等着看本宫笑话的人得意!乐阳,你以为你能永远压着本宫一头?!”
就在这剑拔弩张、怒焰滔天之际,池皇后忽然收起所有的歇斯底里,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仿佛掌控一切的微笑:“光说话口干舌燥了。乐阳,可愿去本宫殿里坐坐?喝杯新进的雾山银针?你我姑嫂……也该‘好好’叙叙旧了。”
乐阳心中冷笑不止。叙旧?池玉蘅这葫芦里卖的什么毒药?她倒要看看,这只褪了毛的凤凰还能扑腾出什么浪花!带着凛然的傲气与深重的戒心,乐阳颔首:“皇后相邀,乐阳敢不从命?只是不知皇后殿内……有无诚意?”
紫宸殿内,熏香馥郁。两人分坐主宾。池皇后摒退左右,只留下两三位心腹远远侍立。宫女奉上清茶。
“尝尝,上好的雾山云芽。”池皇后亲自执壶,姿态从容优雅,仿佛不久前在花园里失态的人不是她。
乐阳并未动茶盏,目光锐利如鹰隼。无声的较量,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池皇后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开始旁敲侧击,言语间皆是绵里藏针。乐阳亦不遑多让,反唇相讥,句句诛心。从长乐婚事的不幸,扯到明家的没落,再扯到池皇后失去的权力……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戳在对方最痛的伤疤上!池皇后的脸色越来越白,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眼神却越来越亮,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亢奋。乐阳面上沉静,心中却愈发警惕——池玉蘅在忍耐!她在引自己入彀!
这诡异的平衡,被殿外内侍的一声高唱骤然打破:“中书舍人莫锦瑟到!”
池皇后眼中瞬间迸发出诡计得逞的锐利光芒,她几乎是同时抬眼,嘴角噙着一丝志在必得的冷笑,望向乐阳!
就在莫锦瑟素色的宫装身影出现在珠帘外的瞬间!池皇后脸上的得意、算计、快意瞬间凝固!随即化为无法遏制的、扭曲的痛苦!她手中的描金瓷杯“啪”地一声摔落在地,滚烫的茶汤溅得满地狼藉!她猛地捂住腹部,整个人从椅上栽了下去,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啊——!痛!肚子好痛!!”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乐阳霍然站起,瞳孔骤缩!饶是她见惯风浪,也被池皇后这声凄厉惨叫骇得心神剧震!发生了什么?!
刚踏进殿内,甚至尚未行礼的莫锦瑟,也被这突发的一幕惊在原地!但她反应极快,瞬间回神,立即上前几步蹲下,不顾茶水污渍扶住蜷缩在地、痛苦呻吟的池皇后。
“娘娘?!”莫锦瑟的声音带着一丝惊疑与凝重。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池皇后因为剧痛而紧捂着小腹的手,以及——乐阳看得极为分明——在池皇后素色宫裙下摆,缓缓洇开的、刺目惊心的一大片猩红血迹!
“血……!”一位近侍宫女发出惊恐的尖叫,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莫锦瑟瞳孔一缩,当机立断,扬声厉喝:“快传太医!!皇后娘娘见红了!快!”她的声音冷静果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整个紫宸殿瞬间陷入一片恐慌的混乱!宫女内侍如同无头苍蝇,有人试图去搀扶池皇后,有人飞奔去传太医,杯盏倾倒、桌椅碰撞声此起彼伏!乐阳僵立在原地,看着莫锦瑟指挥若定地将瘫软如泥、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池皇后半拖半抱地往内殿暖阁床上挪去,看着那越来越大的、触目惊心的血渍,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太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被扯入暖阁。紧接着,文昭帝那焦急而沉重的脚步声也踏破了殿前的宁静!他人未至,怒声先闻:“皇后如何了?!”
他冲入暖阁,看到躺在锦榻上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染血、气息奄奄的池皇后,再看到地上、衣物上大片大片刺目的血痕,文昭帝的脸色“唰”地一下惨白如雪!他扑到床前,紧紧握住池皇后冰凉颤抖的手,声音发颤:“梓童!朕来了!你挺住!太医!太医呢!!”
太医满头大汗,连脉枕都顾不上好好放稳,三指搭上池皇后的寸关尺,凝神细探。
整个内殿鸦雀无声,弥漫着血腥味与绝望的压抑。乐阳站在人群外围,面色复杂地看着床上的池皇后。莫锦瑟则立在一旁,秀眉紧锁,眼底是深深的忧虑与凝重。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太医终于颤抖着收回了手,转向文昭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恐慌交织:“恭……恭喜陛下!娘娘……娘娘这是有喜了!已经近两月了!”
“什、什么?”文昭帝愣住了,随即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太医的声音带着激动,但随即急转直下,“但……但是娘娘忧思过重,心气郁结已久!今日又突遭巨大情绪波动,急火攻心!如今动了胎气,出血严重!此胎……凶险万分!微臣必须立刻施针止血,辅以猛药安胎!还有……娘娘年事已高,此胎本就罕见珍贵,更需万般小心静养,再也不能承受一丝一毫的惊吓刺激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太医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文昭帝刚刚升起的喜悦之上。
“有喜了……朕又有嫡子了……!”文昭帝紧紧握住池皇后的手,喃喃自语,狂喜与后怕交织,看着池皇后虚弱痛苦的模样,又转向太医,“快!快施针!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朕的皇子!保住皇后!!”
“皇……皇子?”暖榻上的池皇后,似乎因剧痛减轻或太医的话语而恢复了些许意识,她茫然地睁开眼,看向文昭帝,又看向自己染血的裙裾,眼中瞬间爆发出比文昭帝更甚的、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狂喜!“臣妾……臣妾……真的……”那表情,绝无半分虚假!是真正身处地狱边缘,骤然看到一缕从天而降的救赎曙光!这意外之喜,远超她谋划的一切!
乐阳公主站在几步之外,将这震惊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同样被“皇后有孕”的消息震得脑中轰然作响!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脸色变幻。怎么可能?!池玉蘅这把年纪了?!
莫锦瑟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池皇后这意外怀孕的消息,瞬间冲散了贡院舞弊案的所有阴霾!如同千钧巨石,砸碎了即将浮出水面的真相!麻烦大了!此事绝不会就此完结!
就在文昭帝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与对池皇后的无限怜惜中时,一个尖锐的、带着哭腔的女声猛地响起!是池皇后身边那个贴身大宫女,她噗通跪倒在文昭帝脚边,重重磕头,指着乐阳哭喊道:“陛下!陛下要为娘娘做主啊!!都是……都是乐阳殿下!!”她的声音因恐惧和“悲愤”而变形,“殿下……殿下今日入宫后,不知为何就处处针对娘娘!在园中就言语不敬!到了殿内,更是……更是咄咄逼人!嘲讽娘娘失宠,被夺了凤印……说……说娘娘不日就要被废入冷宫!字字句句如同刀子戳在娘娘心上!娘娘念着姑嫂之情,一直忍让克制,直至……殿下竟还说……还说长乐郡主有今日,都是娘娘您这做母后的无能!教女无方!就是这句话……戳得娘娘心痛如绞,气血翻涌,这才……这才腹中绞痛见了红啊陛下!!”宫女添油加醋,将池皇后倒地的责任全部推到乐阳言语刺激上,最后不忘指向莫锦瑟:
“还有莫舍人!她进来的时候……乐阳殿下正气势汹汹地训斥娘娘呢!莫舍人……她当时……她就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乐阳殿下如此折辱皇后娘娘,竟……竟一言不发!既不劝解殿下,也不维护娘娘!直到娘娘痛得倒在地上,血流不止……她才慌忙叫人!陛下……若非乐阳殿下言语如刀,若非莫舍人袖手旁观,娘娘凤体和龙嗣……何至于此啊陛下!!”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字字诛心!瞬间将乐阳和莫锦瑟推上了风口浪尖!
文昭帝霍然抬头!方才的狂喜尚未褪尽,此刻却被滔天的怒火与护犊之情瞬间点燃!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锥,先狠狠刺向乐阳:“乐阳!你……你竟敢如此!!”
再转向莫锦瑟,那眼神更是冰冷刺骨:“莫锦瑟!你身为内廷女官,朕的近臣!眼见乐阳冲撞皇后,为何不加以阻止?为何不维护宫闱体统?!直到如此地步,才慌忙唤人?!你这是何居心!简直是御前失仪,不堪其任!”
文昭帝的怒火在“皇嗣”岌岌可危的催化下,已失去了所有理智:“都给朕滚!滚出去!!”他指着乐阳,声音因愤怒而嘶哑:“你!回你的公主府去!好好给朕思过!想想该怎么当这个皇姑!”又指向莫锦瑟,语气更加严厉冰冷:“还有你!立刻滚回你的平南王府!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许踏入宫门一步!”
乐阳公主胸中怒火翻腾,耻辱感几乎将她淹没!她一甩衣袖便要辩解:“陛下!事情并非如此!是皇后她……”
“滚——!!!”文昭帝一声爆吼,如同惊雷炸响!那眼神是乐阳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暴怒、失望与毫不掩饰的护短的冷酷,“朕不想听任何解释!皇后需要静养!朕的皇儿需要安稳!都给我滚!滚出去!”
乐阳的话被生生噎在喉咙里!看着病榻上池皇后那看似虚弱不堪,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笑意的眼神,乐阳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窜上头顶!
莫锦瑟却在此刻,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异常平静地对文昭帝福身行礼,声音波澜不惊,仿佛刚才被斥责的对象不是自己:“微臣遵旨。臣,告退。”说完,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
乐阳被莫锦瑟的平静彻底怔住!她为什么……为什么不争辩?乐阳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但最终,在文昭帝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目光下,狠狠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不甘、愤怒、耻辱强行压下,脸上挤出一个僵硬无比的表情,也对着文昭帝行礼:“臣妹……领旨告退!”
拂袖转身的那一刻,乐阳觉得自己的尊严被彻底碾碎在了这紫宸殿冰凉的地板上!她甚至能感受到身后那些宫人内侍投来的、或同情、或恐惧、但更多是幸灾乐祸的目光!
思绪回笼……“咔哒”一声轻响。乐阳公主指间那枚坚硬的红宝石扳指,被她生生捏断!宝石尖锐的断裂边缘划破了她柔嫩的掌心,一丝刺目的鲜红缓缓渗出,滴落在紫檀椅冰冷的扶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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