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确了问题的根源在于人心与礼教的扭曲后,霍恒三人决定分头行动,尝试撬动这个看似无解的死结。青娥主动承担了最艰难,也最核心的任务——与浑身是刺的柳氏进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沟通。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村中尚是一片寂静。青娥算准了柳氏每日需要早起挑水的时间,提前等在了通往村口古井的小路旁。当柳氏挑着空水桶,带着一身生人勿近的戾气走过来时,青娥缓步从树后走出,拦在了她面前。
柳氏猛地停下脚步,水桶晃荡了一下。她看清是昨日在院外见过的陌生少女,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极度的不耐烦与警惕,语气尖锐如同刀子:“是你?你想干什么?又来假惺惺地劝我忍气吞声,做个逆来顺受的‘贤妻良母’?我告诉你,少来这套!当年我就是太听话,太信那些鬼话,才会被他们马家欺负得猪狗不如!”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创伤后的应激防御,仿佛一只受尽伤害后,对任何靠近都龇牙咧嘴的野兽。
青娥并未被她的态度吓退,也没有立刻反驳。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和而带着一种深切的洞悉,轻声开口,话语却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直击核心:“柳嫂子,我站在这里,不是来劝你继续听话,继续忍受不公的。恰恰相反,我知道你心里苦,比黄连还苦。那些年受的委屈,挨的冻,落的泪,甚至……失去孩子的痛,我都知道。”
柳氏浑身猛地一震,像是被说中了最隐秘的伤疤,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着青娥,嘴唇哆嗦着,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青娥迎着她的目光,继续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与引导的力量:“我是来告诉你,你有权利愤怒,有权利反抗曾经施加在你身上的不公。但是,柳嫂子,请你看看你现在选择的反抗方式——你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如今这个同样被困在局中、懦弱无能的马介甫身上,撒在了那个如今已风烛残年、失去反抗能力的婆婆身上。这真的是你想要的报复吗?这真的能让你心里积压多年的恨意消散吗?”
她顿了顿,让话语的力量沉淀下去,然后才接着说,语气更加恳切:“你打骂马介甫,报复的并不是当年真正欺负你的那些人(他的兄嫂);你苛待如今瘫倒在床的婆婆,也解不开你心头那把锈蚀的锁,反而……只会让村里人更加指摘你的不是,让你唯一的女儿,将来在别人面前,因为母亲的所作所为而抬不起头来。你这不是在报复仇人,你这是在用他们的错误,持续地惩罚你自己,和你最在乎的人啊。”
柳氏眼中的戾气在这番话下开始微微动摇,一种更深层的痛苦和迷茫浮现出来。青娥捕捉到了这一丝松动,立刻趁热打铁,声音愈发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真正应该反抗的,柳嫂子,是当年那些具体对你施暴、冷眼旁观的人!是那些束缚你、压迫你、让你有苦说不出、有冤无处诉的、冰冷的规矩和礼教!而马介甫……他懦弱,他无能,他眼睁睁看着你受苦而不敢出声,他确有千般不是。但你可曾想过,他或许也并非完全不爱你,不关心这个家?他只是……被那套他从小信奉的‘夫为妻纲’、‘孝道至上’的枷锁,牢牢地捆住了手脚,磨灭了胆气,变成了一个不敢有自己声音的傀儡。他,同样也是那套礼教的受害者。”
“我不这么做……我还能怎么做?!” 柳氏终于崩溃了,压抑了太久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不再尖锐,声音里充满了无助与绝望,像个迷路的孩子,“谁会帮我?谁能帮我?!他们都是一伙的!这个世道,谁会在意一个女人的苦楚?!”
“我们会帮你。” 青娥上前一步,轻轻握住柳氏因激动而颤抖的、冰凉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她,“但帮你,不是鼓励你继续用暴力发泄。帮你,是希望你能先正视自己心里那道深深的创伤,慢慢地,尝试着放下那已经将你自己也刺得遍体鳞伤的怨恨执念。真正的强大,柳嫂子,从来不是去欺负比你更弱小、更无力的人来彰显自己的力量;而是敢于直面血淋淋的过去,有勇气去疗愈自己的伤口,并且,去争取你本该得到的、作为一个‘人’的、最基本的尊重与公平。”
柳氏怔怔地看着青娥,看着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真诚与理解,感受着手中传来的、陌生的却令人安心的温暖,多年来冰封坚硬的心防,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她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甘,都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与此同时,霍恒则在马家那破败的后院,找到了正对着墙角一堆柴火发呆、脸上还带着昨日掌印的马介甫。霍恒没有像寻常人那样先安慰或是指责,他选择了一种更直接、更震撼的方式,如同当头棒喝。
“马介甫,”霍恒的声音清冷,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威严,直呼其名,“你可知,‘夫为妻纲’四字,其本意是要求男子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与担当,庇护妻儿,维系家宅安宁,而非让你在面对不公时,像个缩头乌龟一样,纵容恶行,牺牲妻子的尊严来换取表面的‘孝道’和平!真正的夫妻之道,在于‘平等’与‘互敬’,而非单方面的顺从与压迫!”
马介甫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惊得抬起头,眼中满是惶惑。
霍恒目光如炬,继续毫不留情地剖析着他的懦弱:“回想当年,你母亲与兄嫂百般刁难、虐待柳氏之时,你选择了视而不见,默许纵容;如今,柳氏被逼成这副模样,将满腔怨恨反馈于你和母亲,你依旧只会逃避、隐忍,甚至甘受其辱!你以为你这是在恪守孝道?你以为你这是在维护家庭?错了!大错特错!你这看似‘孝顺’与‘忍让’的行为,实则是在一步步地摧毁这个家,将你的妻子推向深渊,也将你的母亲置于更危险的境地!你,才是这个家庭悲剧持续上演的,最关键的帮凶!”
马介甫脸色惨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霍恒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剖开了他一直以来用以自我安慰的借口。
“可我……我……那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啊!我怎能违背?礼法……” 他嗫嚅着,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孝顺,从来不是毫无原则的愚孝!” 霍恒打断他,声音沉凝,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真正的孝顺,是引导父母向善,是让家庭真正和睦温馨,是让父母安享晚年,而非是非不分,纵容他们的错误,最终导致家宅不宁,亲人反目!你若真为你母亲好,当年就该在她行为过分时,勇敢地站出来制止!你若真为你妻子柳氏好,就该在她最需要依靠时,坚定地维护她应得的尊严!现在,马介甫,一切还不算太晚,就看你能不能打破你心中那套僵死的教条,真正像个男人一样,承担起你该负的责任!”
马介甫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双手捂住脸,发出了压抑多年的、痛苦的呜咽声。那不仅仅是羞愧,更是一种信念崩塌后,混杂着悔恨与茫然的巨大冲击。
而浩南,则发挥了他接地气、善于与人打交道的长处,主动承担起了调解具体矛盾、营造和解氛围的“实干家”角色。他先是找来工具和木材,吭哧吭哧地将马家院内那些被掀翻、摔坏的桌椅一一修补好,虽然手艺粗糙,但那份实实在在的行动,本身就传递着一种善意。
接着,他拿着之前村民送的、自己一直没舍得吃完的软糯糕点,走进了马老太昏暗的房间。他没有指责,而是坐在炕沿,用朴实的语言对那位曾经刻薄、如今虚弱的老妇人说:“老人家,您躺了这些日子,也该想想了。当年您对柳嫂子,确实……确实做得有些过了。将心比心,要是您闺女在婆家被人那么对待,您心里啥滋味?一家人过日子,磕磕绊绊难免,可哪能记仇记一辈子呢?您看现在这家,还像个家吗?柳嫂子心里那个大疙瘩,结得死死的,光靠别人劝不行,恐怕……还得您老人家,亲自说几句软和话,才能解得开啊。”
马老太听着浩南的话,看着窗外修补好的桌椅,再回想这些年家里的鸡飞狗跳,浑浊的老眼里也流下了复杂的泪水,似乎有所触动。
最后,浩南又找到了马介甫的大哥和大嫂。他年纪虽小,但此时却板着脸,带着一股凛然正气,毫不客气地指着他们说道:“马家大哥,大嫂!你们也别躲在后面装没事人!当年你们合伙欺负柳嫂子,把她当牲口使唤,还在中间挑拨离间,别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就是因为你们这样,才把好好一个家搅和得乌烟瘴气,不得安宁!我告诉你们,要是还想在这个村里抬头做人,现在就赶紧去给柳嫂子赔个不是,诚心认个错!不然,以后村里谁还敢跟你们这样欺负弟媳的人家来往?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们!”
马介甫的大哥大嫂被一个半大孩子如此直白地数落,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想要反驳,却又自知理亏,更畏惧被全村人孤立指责。在浩南义正辞严的逼迫和现实的压力下,他们最终不得不硬着头皮,扭扭捏捏地来到了柳氏面前,低下了从未低过的头,支支吾吾地开口认了错。
这一系列的举动,如同几股不同的力量,从各个方向,共同冲击着马家这座被怨恨与懦弱冰封的堡垒。虽然离真正的和解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那坚硬的冰层,已然被凿开了第一道裂缝,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终于照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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