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四月末。
邺城的春天来得迟,走得却快。
本该是草木葱茏的时节,城外的田野却一片荒芜——战火烧过的焦黑痕迹,无人收割的枯黄麦茬,还有那些被随意丢弃在路边的、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城墙上,守军的旗帜在风中无力地垂着。
士卒们倚着垛口,眼神空洞地望着城外。他们已经三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听说……清河那边的粮道断了。”一个年轻的士兵低声说,声音干涩。
“何止清河。”旁边一个老兵咳嗽两声,吐出一口带血的痰,
“巨鹿那边也被公孙瓒那匹夫截了。城里那几个大粮仓,早就见底了。”
“那咱们吃什么?”
“吃什么?”老兵惨笑,“昨天发的饼子,你吃出味儿来了吗?那是掺了观音土的。吃多了拉不出来,活活憋死。”
年轻士兵脸色发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也觉得这几天肚子发胀,却拉不出东西。
城下,曹军的营寨绵延数里。炊烟袅袅升起,隐约还能闻到肉汤的香味。
“看他们吃的……”有人咽了口唾沫。
“看什么看!”一个军官走过来,一脚踢在那人腿上,“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曹军敢上来,就给我往死里打!”
士兵们勉强站直身子,但眼中的绝望却藏不住。
打?拿什么打?饿得手都在抖,拉弓的力气都没有了。
……
州牧府,正厅。
审配站在地图前,一动不动已经半个时辰了。
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但眼窝深陷,鬓角的头发白了大半。
“正南兄。”
逢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审配没回头,只是问:“粮仓还有多少存粮?”
逢纪沉默片刻,才说:“省着点吃……还能撑十天。”
“十天……”审配喃喃重复。
十天之后呢?人吃人?
“清河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审配转过身,盯着逢纪。
逢纪低下头:“逢略派人送信来,说……说运粮队在路上遇到曹军游骑,粮车被烧了大半。剩下的,他正想办法……”
“想办法?”审配冷笑,“他想什么办法?他这个清河太守是怎么当的?!粮道都保不住,我要他何用!”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拍桌子:“来人!传我命令,撤了逢略的职!押回邺城问罪!”
“正南兄息怒。”逢纪连忙劝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逢略虽然有过,但毕竟熟悉清河情况。临阵换将,恐生变故啊。”
“变故?还能有什么变故?”审配盯着逢纪,眼神锐利如刀,“元图,你实话告诉我,逢略是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逢纪心头一跳。
“已经降了曹!”审配一字一句道。
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几个侍立的文吏吓得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逢纪脸上挤出笑容:“正南兄说笑了。逢略是我族弟,我了解他。他虽然能力有限,但对袁氏忠心耿耿,绝不会……”
“忠心耿耿?”审配打断他,“许攸还是先主旧友呢,不也跑了?这年头,忠心值几个钱?”
他走到逢纪面前,压低声音:“元图,你跟我说实话。许攸是怎么跑的?”
逢纪手心开始冒汗,脸上却强装镇定:“正南兄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是狱卒看守不力,被他钻了空子。那几个狱卒,不是已经被正法了?”
“狱卒?”审配盯着他,“几个小小的狱卒,有胆子放走许攸?没有上面的人指使,他们敢?”
“正南兄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审配一字一句,“邺城里有内鬼。而且这个内鬼,位置不低。”
逢纪的心跳得飞快。他强迫自己迎上审配的目光:“正南兄怀疑谁?”
“我谁都不信。”审配转过身,重新看向地图,“除了我自己。”
逢纪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提起心来。
审配这话,等于把所有人都划到怀疑名单里了。
“正南兄,”他斟酌着开口,“如今外有强敌,内有隐忧。若再互相猜忌,只怕……”
“只怕什么?”审配头也不回,“只怕城破人亡?元图,我问你:若邺城真的守不住了,你打算怎么办?”
逢纪愣住了。他没想到审配会问得这么直接。
“我……我自然是与邺城共存亡。”他说得有些艰难。
“共存亡?”审配笑了,笑声里带着嘲讽,
“元图,你不是那种人。你聪明,识时务,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若真到了那一天,你会走的。对不对?”
逢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审配说得对。他会走。他不想死。
“你放心。”审配继续说,“我不会拦你。人各有志,强求不来。
但在我死之前,谁也别想打邺城的主意。谁要是敢有异心……”
他转过身,眼神冰冷:“我审正南,第一个杀他。”
逢纪背上冷汗涔涔。
他知道,审配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
城外,曹军大营。
曹操坐在大帐里,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
那是许攸昨天献给他的,说是当年袁绍赏赐的,价值连城。
“子远啊,”曹操把玉佩放在案上,看着坐在下首的许攸,“你说逢略那边,什么时候能有消息?”
许攸拱手:“主公放心。逢略此人贪生怕死,又爱财。
属下已经派人送去千金,许他破城之后,封为清河郡守,世袭罔替。他一定会动心的。”
曹操点点头,又问程昱:“城里的细作怎么说?”
程昱答道:“粮仓确实快空了。守军每日只能吃一顿,还是掺了土的饼子。军心涣散,逃亡者日众。
审配虽然杀了几个逃兵以儆效尤,但效果不大。”
“好。”曹操抚掌,“那就再添把火。传令下去,从明日开始,每天在城外架起大锅,煮肉炖汤。香味要飘进城里去。
再找几个嗓门大的,到城下喊话:投降者,赏肉吃,赏钱花。”
“是。”程昱领命。
曹操又看向荀攸:“公达,陈宫那边有消息吗?”
荀攸摇头:“自从许先生投奔我军后,审配加强了对馆驿的监视。陈尚书如今行动受限,消息传递困难。
不过……前日有密报送出,说邺城粮尽,军心已乱,破城就在旬日之间。”
“旬日?”曹操笑了笑,“我等不了那么久。告诉陈宫,让他想办法自保。破城之时,刀剑无眼,别伤了自己人。”
“属下明白。”
“还有,”曹操站起身,走到地图前,“袁尚那小子,现在在干什么?”
夏侯惇咧嘴一笑:“还能干什么?躲在州牧府里哭鼻子呗。听说前几天还去找审配,说要投降,被审配骂了个狗血淋头。”
“投降?”曹操眼中闪过精光,“他真想投降?”
“十有八九是真的。”许攸插话,“袁尚此人,懦弱无能,全赖审配扶持。如今大势已去,他自然想保命。”
曹操沉吟片刻,忽然说:“那咱们就给他个机会。”
众人看向他。
“派人往城里射箭书。”曹操说,“就说我曹孟德念及与袁本初旧情,不忍赶尽杀绝。
若袁尚肯开城投降,我可保他性命,送他去长安,做个安乐侯。”
程昱皱眉:“主公,如此一来,审配必会阻拦。袁尚怕是……”
“我要的就是审配阻拦。”曹操冷笑,“袁尚想投降,审配不让——你们说,这君臣之间,会不会起冲突?”
荀攸眼睛一亮:“主公此计甚妙。若审配强行阻拦,袁尚必生怨怼。届时城内君臣失和,破城更容易。”
“正是。”曹操点头,“而且,这箭书一射,守军士卒听到消息,就更无心抵抗了——主公都要投降了,咱们还打什么?”
众将纷纷点头。
“不过,”曹操话锋一转,“邺城还是要破的。投降不投降,都得破。告诉将士们,破城之后,三日不封刀。”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三日不封刀——这意味着,破城之后,曹军可以随意抢掠三日。
这对士兵来说是巨大的诱惑,但对城里的百姓来说……
“主公,”荀攸犹豫道,“邺城毕竟是河北重镇,百姓数十万。若纵兵抢掠,只怕……”
“只怕什么?”曹操看向他,“公达,我知道你心善。
但你要明白:将士们拼死拼活打仗,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功名利禄,金银财宝吗?不许他们抢,谁肯卖命?”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些:“当然,也不是完全不管。传令下去:抢掠可以,但不许滥杀。
尤其是那些世家大族、名士府邸,要保护起来。将来治理河北,还得靠他们。”
“是。”荀攸知道再劝无用,只能躬身领命。
“好了。”曹操挥手,“都去准备吧。五日之内,我要站在邺城的城楼上。”
……
五月初三,夜。
邺城东门,守将苏由站在城楼上,望着城外曹军营寨的灯火,心里乱成一团麻。
他是审配的亲信,按理说该誓死效忠。但……真的值得吗?
家里老母亲七十多了,妻子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还没满月。他要是死了,他们怎么办?
“将军。”一个亲兵走过来,压低声音,“城里都在传,说……说三公子想投降,被审别驾拦住了。”
苏由没说话。
“还有人说,曹公发了话,只要开城投降,既往不咎,还能领赏……”亲兵继续说,“将军,咱们……”
“闭嘴。”苏由低声呵斥,“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让审别驾知道了,你脑袋还要不要?”
亲兵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了。
苏由挥挥手,让他退下。自己则继续望着城外。
其实亲兵说的,他何尝不知道?不只是他,守城的将领们,哪个心里没点想法?
粮尽了,援军没了,主公懦弱,审配刚愎……这城,真的守得住吗?
正想着,忽然听到城下一阵骚动。
“什么人?!”守军大声喝问。
苏由探头看去,只见一支小队举着火把,簇拥着一辆马车,正朝城门走来。
马车旁有个文官打扮的人,手里举着令牌。
“我乃长史逢纪!奉三公子之命,出城公干!速开城门!”
逢纪?苏由眉头一皱。这么晚了,出城公干?
他走下城楼,来到城门内。逢纪已经下了马车,正等在那里。
“逢长史。”苏由拱手,“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逢纪面色如常:“三公子有要事,命我去清河一趟。苏将军,开城门吧。”
苏由犹豫了一下:“可有手令?”
逢纪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递给苏由。苏由接过,就着火光一看,确实是袁尚的笔迹,盖着州牧印。
“逢长史,”苏由压低声音,“清河那边……不是已经断了吗?你去有什么用?”
逢纪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苏将军,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开城门吧。”
苏由心头一跳。他听出逢纪话里有话。
难道……逢纪不是去清河,而是去……
他不敢想下去。
“将军,开不开?”旁边的士兵问。
苏由看了看逢纪,又看了看他身后那辆马车。马车帘子垂着,看不清里面是谁。
但他猜得到。
“开。”苏由终于说。
城门缓缓打开。逢纪重新上车,车队驶出城门,消失在夜色中。
苏由站在城门内,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久久不动。
“将军,”亲兵又凑过来,“逢长史他……”
“不该问的别问。”苏由打断他,“今晚的事,谁都不许说出去。违令者,斩。”
“是。”
苏由转身走上城楼。他知道,逢纪这一走,邺城就真的完了。
聪明人都在找退路。只有审配那样的傻子,才会死守到底。
他忽然想起审配前几天说的话:“在我死之前,谁也别想打邺城的主意。”
那就让你去死吧。苏由心里冷冷地想。别拉着我们一起陪葬。
……
五月初五,端午。
本该是吃粽子、赛龙舟的日子,但邺城里闻不到一丝节日的气息。
街上空荡荡的,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有士兵巡逻经过,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格外瘆人。
州牧府里,袁尚坐在椅子上,眼神呆滞。他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不是没得吃,是吃不下。
“三公子。”
审配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粥:“喝点吧。”
袁尚看着那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摇了摇头:“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审配把粥放在他面前,“你是主公,你不能倒。”
“主公?”袁尚惨笑,“我算什么主公?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审配脸色一沉:“三公子何出此言?邺城尚在,数万将士尚在,何言保不住命?”
“尚在?”袁尚抬起头,眼中满是绝望,“审别驾,你出去看看,看看那些将士,看看那些百姓!他们还能撑几天?三天?五天?”
他站起身,声音激动起来:“曹孟德说了,只要我开城投降,他可保我性命,送我去长安!
长安啊!那是天子脚下,我可以做个安乐侯,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为什么非要死守?为什么非要拉着全城人一起死?!”
“三公子!”审配厉声打断他,“这种话,休要再说!曹孟德是什么人?奸雄!枭雄!他的话能信吗?
今日你开城投降,明日他就会找个理由杀了你!就算不杀,把你送到长安,你以为刘辩会放过你?
你是袁本初的儿子,是曾经跟他争过天下的人!他会让你安安稳稳做安乐侯?”
袁尚被他一顿呵斥,吓得缩了缩脖子,但眼中依旧满是不甘。
“可是……可是守下去也是死啊……”他小声说。
“守下去,是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对得起先主,对得起袁氏列祖列宗!”审配语气斩钉截铁,
“投降,是死得窝囊囊囊,死得让人耻笑!三公子,你选哪个?”
袁尚不说话了。他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审配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悲凉。
先主英雄一世,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儿子?
“报——”
一个传令兵匆匆跑进来:“审别驾!东门……东门守将苏由,开城投降了!曹军已经进城了!”
“什么?!”审配浑身一震。
袁尚更是吓得从椅子上滑下来,瘫坐在地:“完了……完了……”
审配一把揪住传令兵的衣领:“你说清楚!苏由怎么会投降?!东门守军呢?!”
“守军……守军大半都跟着投降了。”传令兵哭丧着脸,“曹军答应,投降者不杀,还赏肉吃。
弟兄们饿了好几天,一听说有肉吃,就……就都降了……”
“混账!”审配怒不可遏,抽出佩剑就要往外冲。
“审别驾!审别驾!”袁尚爬起来,抱住他的腿,“别去了!咱们……咱们也降了吧!现在降还来得及!”
审配低头看着他,眼中满是失望和愤怒。
他一脚踢开袁尚,厉声道:“你要降,自己去降!我审正南,誓死不降!”
说罢,他大步冲出正厅。
袁尚瘫坐在地,看着审配远去的背影,忽然嚎啕大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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