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
第一变量区的中央管理塔顶层,那扇沉重的大门再次滑开。
会议例行召开。
瑟琳走了进来。
她的身形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那身笔挺的制服已经被撑起,腹部高高隆起。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步频。
她走到自己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流畅,没有哪怕一秒钟因为身体负担而产生的迟滞。
在那高耸的腹部上方,她将数据板平稳地放在桌面上。
仿佛那个正在孕育的生命,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需要随身携带的实验样本。
梅菲斯特坐在首位,黑色的眼瞳扫过众人。
“开始吧。”
没有寒暄,没有废话。
直接切入那个已经被重复了无数次的开场议题。
“你们,希望这是一座怎样的城市?”
伊芙坐在角落,脸色依旧不太好,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在这个问题面前,她已经从最初的愤怒、激昂,变成了现在的沉默。
艾莉森靠在椅背上,嘴角挂着那抹玩味的笑,似乎在这个重复的问题里,找到了某种观察人性的乐趣。
214号握着笔,在记录板上写写画画,眼神清澈而专注。
一圈轮过。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站了起来的瑟琳身上。
之前的几次会议,她都仅仅是列席旁听。
瑟琳抬起头。
那双银色的眼瞳里,倒映着全息城市模型中,那些奔流不息的光点。
“我没有‘希望’。”
她的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就像是在播报一条系统日志。
“‘希望’是一个基于匮乏和不确定性产生的情绪词汇。我的逻辑里,不兼容这种模糊的定义。”
伊芙抬起头,看着这个即将成为母亲的魔人。
看着她那张冷漠的脸,又看了看她隆起的腹部。
一种强烈的违和感,让伊芙觉得胸口发闷。
“但是。”
瑟琳的话锋一转。
她的一只手,离开了数据板,轻轻放在了自己高耸的腹部上。
不是抚摸。
更像是在确认某个设备的运行状态。
“我有‘最优解偏好’。”
她看着梅菲斯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偏好一个,安静的城市。”
“安静?”艾莉森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词感到意外。
瑟琳点头。
“是结构上的静默。”
她伸出手指,在全息模型上点了几下。
原本混乱流动的光点,被她强行暂停。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观察人类的行为模式。”
瑟琳调出了一组数据,那是最近几天,城市里发生的几起小规模冲突。
“人类很吵。”
“这种吵闹,不源于声带的震动,而源于逻辑的混乱。”
画面中,两个人类因为争夺一份意外获得的额外配给而扭打在一起。
即使系统已经判决了归属,失败的一方依然在咒骂,甚至试图在夜里去破坏对方的门锁。
“因为观点不同,人类会攻击持有观点的个体。”
瑟琳冷静地分析着。
“为了证明‘我是对的’,你们倾向于从肉体上,或者社会关系上,消灭那个说‘你是错的’的人。”
“这是一种极低效的纠错机制。”
“它导致了大量的算力浪费在内耗上,导致了系统的震荡,导致了无意义的噪音。”
瑟琳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梅菲斯特。
“魔人族不同。”
“我们也会有分歧。当两个魔人对同一件事有不同判断时,我们会发生激烈的冲突。”
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但这种冲突,只发生在这里。”
“我们会建立模型,导入数据,进行千万次的模拟推演。”
“最后,数据会告诉我们,谁是对的。”
“错误的那个理论,会被瞬间抛弃,被粉碎,被删除。”
瑟琳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神性的冷酷。
“我们摧毁错误的思想。”
“但我们绝不摧毁持有思想的载体。”
“那个刚才还持有错误观点的魔人,在接受了正确数据后,会立刻修正自己的逻辑,毫无芥蒂地继续执行任务。”
“没有愤怒,没有羞耻,没有报复。”
“只有系统的更新与升级。”
会议室里很安静。
只有瑟琳那平稳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这就是我偏好的城市。”
“一个结构稳定的、逻辑自洽的系统。”
“在这里,所有的冲突都应该被限制在理论层面。”
“让数据去厮杀,让模型去流血。”
“而个体……”
瑟琳的手,再次在腹部轻轻按了一下。
那里面的小生命,似乎感应到了母亲的动作,轻轻踢了一下。
瑟琳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个体只需要作为稳定的节点,安静地执行最优解。”
“不需要尖叫,不需要哭泣,也不需要那些所谓的……爱。”
她看着梅菲斯特,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我不喜欢混乱。”
“那会影响数据的传输效率。”
说完。
瑟琳收回手,重新放在了数据板上。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腹部的隆起在会议桌的边缘投下一片阴影。
那是一个即将临盆的母亲。
梅菲斯特在记录板上敲击了一下。
“很不错。”
“理论层面的优胜劣汰,物理层面的绝对稳定。”
他抬起头,黑色的眼瞳里看不出赞同还是反对。
“很有参考价值。”
随后,梅菲斯特那双漆黑的眸子锁定着瑟琳,又扫向在座的每一个人。
“既然你的偏好是‘安静’,那么问题来了。”
“瑟琳。”
梅菲斯特抛出了那个核心议题。
“作为数据总长,你认为,人类为何如此‘吵闹’?”
“为什么在那个旧世界里,即使物资充足,人类依然无法停止相互撕咬?为什么他们无法像魔人一样,通过数据交换来达成共识?”
瑟琳没有丝毫犹豫。
这在她的大脑里,早已是一份分析完毕的报告。
她调取了全息投影中的几组画面。
画面里是几场不同规模的人类冲突:街头的谩骂、议会里的推搡、战场上的厮杀。
“因为‘有限’。”
瑟琳吐出两个字。
“认知的有限,以及资源的有限。”
她指着那一对在街头因为撞车而互相殴打的司机。
“看。”
“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都认为对方是过错方。”
“因为人类无法像我们一样,瞬间调取全方位监控数据,无法每时每刻都在思考。”
“他们常常受感性影响,无法处理复杂且完备的信息。”
“他们只能依赖残缺的经验、情绪化的偏见、以及那点可怜的碎片化信息做判断。”
瑟琳的声音冰冷,像是在描述两只草履虫的碰壁反应。
“当两个认知都有缺陷的‘有限个体’碰撞,且都坚信自己掌握了真理时,交流是无效的。”
“语言太局限,无法短时间传输完整的逻辑。”
“所以,暴力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这是一种低成本、高确定性的‘说服’工具。”
瑟琳的手在空中虚划一刀。
“既然我无法向你证明我是对的。”
“那么,只要让你闭嘴,或者消灭你,我的观点就赢了。”
会议室里,伊芙陷入思考。
瑟琳继续补充,根本不在意伊芙的反应。
“在争论中,人类很快就会遗忘‘事情的对错’。”
“他们会迅速滑向对‘身份’和‘尊严’的扞卫。”
她看向伊芙,目光如x光般锐利。
“对人类来说,‘我的观点’等同于‘我自己’。”
“否定我的观点,就是在杀死我。”
“为了维护那个名为‘自我’的虚幻存在,人类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在魔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系统性bug。”
艾莉森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鼓起掌来,啪啪作响。
“精辟。”
“真是太精辟了。”
她侧过头看着伊芙,眼里满是嘲弄。
“听到了吗,伊芙?”
“这就是你所谓的‘为了爱与正义而战’。”
伊芙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了血腥味。
她想反驳。
想说人类的抗争是为了自由,为了尊严。
但在瑟琳那绝对理性的剖析面前,这些词汇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像是一种自我感动的修辞。
“除了认知,还有生存资源的有限性。”
梅菲斯特接过了话头。
他的声音比瑟琳更沉,更具备穿透力。
“瑟琳展示的争抢配给,是最原始的形态。”
“即便在物质丰裕的社会,斗争依然不会停止。”
“因为‘相对位置’本身,就是最稀缺的资源。”
梅菲斯特看着全息模型中那个金字塔般的结构。
“地位、认可、爱、优先择偶权。”
“这些东西,永远是按比例分配的。”
“有人在上,就必然有人在下。”
“为了不让自己掉到底层,为了给后代争取那百分之一的生存优势,人类必须斗争。”
“这是一种写在基因里的焦虑。”
梅菲斯特转过身,背对着众人,看着那座钢铁森林。
“所以,人类的历史,本质上就是一部高风险、高能耗的‘进化算法’。”
“我们魔人,是在思想层面进行厮杀,我们最大限度确保物理载体不被摧毁。”
“我们可以模拟一亿次战争,得出最优解,然后所有个体瞬间更新系统。”
“没有流血,没有死亡,只有数据的迭代。”
他猛地回过头,眼神锋利如刀。
“但人类不同。”
“人类的进化,是大多是建立消除异见者的基础上。”
“每一次观念的更新,每一次旧秩序的崩塌,都要以成千上万人的死亡为代价。”
“一个天才可能还没来得及发表理论,就死于街头斗殴。”
“一场革命为了推翻一个腐朽的政权,可能要打烂整个国家的工业基础。”
“这太昂贵了。”
梅菲斯特摇了摇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种近乎惋惜的神情。
“你们是在用‘硬件’的损毁,来换取‘软件’的微小升级。”
“毁灭的不仅是错误的思想,更是承载思想的载体。”
“每一次斗争结束后,留下的不是干净新社会,而是绵延数代的仇恨、创伤和复仇循环。”
“而这些,会成为下一次斗争的燃料。”
“导致系统永远无法‘静默’。”
房间里死一般的沉寂。
伊芙感觉浑身冰冷。
她一直引以为傲的人类历史,那些波澜壮阔的史诗,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传说。
在梅菲斯特的嘴里,竟然只是……
效率低下的算法。
昂贵的、愚蠢的、充满了bug的自我损耗。
“所以。”
瑟琳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全息投影中的画面变了。
原本混乱厮杀的人群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被连接在网络中的光点。
它们在闪烁,在交换数据。
偶尔有红色的冲突光芒亮起,但在瞬间就被绿色的数据流平复。
没有肢体接触。
没有咆哮。
没有流血。
“我希望的‘安静城市’,不仅仅是偏好。”
瑟琳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机械的冷感。
“它是进化的必然方向。”
“我们要在这个城市里,剥离人类斗争的物理属性。”
“所有的冲突,不管是争夺配偶,还是学术分歧,亦或是资源分配的不满,都将以理论斗争方式进行。”
“输了的人,必须接受结果。”
瑟琳看向梅菲斯特,等待最高的裁决。
梅菲斯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节奏很慢。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伊芙的心跳上。
“瑟琳的方案很好。”
梅菲斯特看着伊芙,那双黑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理论上的优胜劣汰,物理上的绝对静默。这确实是社会的高级形态,是效率的极致。”
他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后仰。
“但这毕竟是我们魔人族一直秉持的思想,伊芙。”
梅菲斯特看向了伊芙。
“告诉我。”
“对于这种‘完美’,你有什么想说的?”
伊芙深吸了一口气。
“完美?”
伊芙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极其复杂的笑意。
“瑟琳总长,你所谓的‘完美静默’,在人类的语言里,有一个更准确的词。”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死亡。”
艾莉森发出一声嗤笑,刚想插嘴,却被梅菲斯特抬手制止。
“继续。”梅菲斯特看着伊芙,“阐述你的逻辑。”
伊芙站了起来。
她没有看全息模型,而是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瑟琳总长混淆了概念。”
伊芙的语速不快,但异常坚定。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用这群怪物能听懂的逻辑,去扞卫人类最后的尊严。
“你把‘吵闹’统称为一种低效的错误。但在人类社会学中,这种‘吵闹’是有层级的。”
她伸出一根手指。
“我们需要先明确一点:冲突、竞争、斗争,以及战争,这四者根本不是一回事。”
瑟琳微微侧头,银色的瞳孔里流过一道数据光流,似乎在评估这番话的信息熵。
“首先是冲突。”
伊芙走到会议桌前,指关节轻轻敲击着桌面。
“这是最广泛的范畴。指目标、利益、价值观或认知的不相容状态。”
“我想吃苹果,你想吃梨,这是冲突。”
“我认为神存在,你认为神已死,这也是冲突。”
“甚至我今天早上想多睡一会,但我必须去工作,这是我内心的自我冲突。”
伊芙看向瑟琳。
“冲突是绝对的。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个体存在,只要资源不是无限的,只要认知存在差异,冲突就永远存在。”
“你所谓的‘静默’,除非把所有人的大脑都格式化成同一个频率,否则根本不可能实现。”
瑟琳没有反驳,只是在记录板上记下了一行代码。
“其次,是竞争。”
伊芙伸出第二根手指。
“这是冲突的显性化,也是文明的基石。”
“竞争,是在既定规则、默认规则下,个体或群体为争夺有限资源而进行的比较与赶超。”
她指了指全息模型中那些正在奔跑的光点。
“两个人赛跑,为了争夺第一名的奖杯。规则是不能绊倒对方,不能抄近路。”
“几个商人卖货,为了争夺市场份额。规则是不能卖假货,不能雇凶杀人。”
伊芙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竞争的核心是‘争先’。”
“结果只是获得更优的待遇,而不是消灭对手。”
“输了的人,只是跑得慢了一点,赚得少了一点。他还能活下去,还能在下一场比赛中卷土重来。”
“这才是活力的来源。”
艾莉森听到这里,嘴角的讥讽收敛了一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
“然后呢?”梅菲斯特平静地问道,“竞争之后是什么?”
“斗争。”
伊芙吐出这个词时,脸色沉了下来。
“当规则开始模糊,或者遭到挑战时,竞争就会异化为斗争。”
“目的从‘争先’,转向了‘夺取’或‘压制’。”
伊芙的目光变得锐利,直视着艾莉森。
“就像刚才艾莉森小姐所推崇的那样。”
“为了赢,可以互相使绊子。为了爬上去,可以把别人踩在脚下。”
“对抗性变强,带有明确的敌意。”
“斗争的结果,往往是一方所得,即另一方所失。这是一种零和博弈。”
“这种状态下,规则还在,但已经岌岌可危。人们开始游走在灰色地带,试探底线。”
会议室里很安静。
214号听得很认真,手中的笔在不停地记录。对她来说,这是全新的人类样本数据。
“最后。”
伊芙的声音变得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战争。”
“这是斗争的极端形态。”
“规则彻底崩塌。道德、法律、人性,统统让位。”
“目的只有一个:确保彻底消灭对方。”
“肉体消灭,或者社会性死亡。”
伊芙说完,重新坐回椅子上。
她看着梅菲斯特,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坦然的疲惫。
“瑟琳总长的方案,是试图用‘理论推演’来替代这一切。”
“她想把所有的‘竞争’和‘斗争’,都锁在笼子里,变成纯粹的数据交换。”
“这听起来很美。”
“但它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因素。”
伊芙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动力。”
“人类之所以愿意在‘竞争’中拼尽全力,是因为有赢的渴望,也有输的恐惧。”
“如果我们知道,无论怎么争,最后的结果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数据判决,而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也不获得任何实感的战利品……”
“那没人会去跑。”
“这座城市,会变成一潭死水。”
“我们需要把‘冲突’控制在‘竞争’的范畴内,允许少量的‘斗争’作为警示。”
“但绝对要禁止‘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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