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尚未褪尽，枝头却已迫不及待地绽出嫩绿的新芽。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与二十多年前那个黏腻的八月午后，已是截然不同的味道。
省委一号院，书记办公室。
祁国栋刚结束一个关于新省第一季度经济运行情况的视频会议，揉了揉眉心。窗外，那辆特殊牌照的红旗h9+安静地停在专属车位上，在春日略显清冷的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黄莉雅发来的信息：“浩子和慧慧下午三点落地榕华机场。他们回来了，定居。”
短短一行字，却让祁国栋怔了片刻。
陈浩，刘慧慧……这两个名字，连同那些被岁月打磨得有些模糊却又带着特殊光彩的青春片段，瞬间涌上心头。
那个在书店咖啡馆里肆无忌惮“撒狗粮”、惹得他差点立下“反虐狗公约”的活泼少年陈浩；那个总是笑眼弯弯、被陈浩宠得像个小公主的刘慧慧。他们已经快……二十年没见了吧？
最后一次联系，似乎还是他们决定南下深圳闯荡时，匆匆通过的一个电话。
“知道了。晚上怎么安排？”他回复。
“我订了‘静庐’，六点。你那边能准时吗？要不要安排车去接他们？”黄莉雅很快回复。
“静庐”是榕华市一家极难预订的私房菜馆，以精致淮扬菜和绝佳私密性着称，常有重要人物在此用餐。
祁国栋看了一眼日程：“应该可以。不用特意安排车，显得生分。让老周开辆普通点的车，你带着小陈去接吧，更亲切。我这边结束直接过去。”
“好。记得换身便服，别吓着老同学。”黄莉雅叮嘱。
祁国栋不禁莞尔。是啊，如今的他，走出去前呼后拥，车牌是“京A·G6”打头，一举一动都可能被解读出无数政治含义。
而在陈浩和刘慧慧眼里，他应该还是那个会因为他俩“虐狗”而冷着脸“没收”奶茶的“老祁”吧？希望如此。
榕华华洲国际机场（已更名），t2航站楼到达层。
人流熙攘。黄莉雅站在接机口附近，没有刻意隐藏，但简约的米白色针织衫、咖色长裤和平底鞋，让她看起来只像一位年轻的甜系少女，在等朋友的寻常接机者。秘书小陈和司机老周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留意着四周。
广播响起，从深圳飞来的航班准时抵达。
黄莉雅的目光在涌出的人流中搜寻。很快，她的视线定格了。
走出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妇，推着不小的行李车，上面堆着几个行李箱和一个看上去装了不少书的纸箱。
男人穿着合身的深灰色休闲夹克，身形依旧挺拔，没有发福，但眉宇间那份曾经几乎要溢出屏幕的跳脱与不羁，已被一种沉稳的静气所取代。
是陈浩。他的头发修剪得很短，鬓角能看到些许白发，但面容并不显老态，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依旧明亮，甚至因为岁月的沉淀，褪去了年轻时的浮躁，显得更加专注和有神。
而且，他鼻梁上居然没有眼镜！在这个年纪实在少见。
他身旁的女人，穿着剪裁优良的燕麦色风衣，颈间白皙，正是刘慧慧。
时间似乎对她格外留情，五官轮廓依旧清晰漂亮，那份“校园女神范”沉淀成了更耐品的温婉风韵。
但黄莉雅敏锐地察觉到，慧慧的眼神里，有一种自己很少有的、淡淡的疲惫，那是长期在高强度、快节奏环境中打拼留下的印记，即便此刻回归故里，也未能完全消散。
比起自己这些年相对单纯地经营咖啡馆、被丈夫光环无意中庇护着、心态上甚至保留了部分“青涩的孩子气”和“甜系少女的可爱范”，慧慧显然见识过更多“商场如战场”的惊涛骇浪，内在的沉稳是被现实磨砺出来的。
两人并没有像年轻时那样手挽手，甚至没有太多交谈，只是偶尔交换一个眼神，或者陈浩会侧身帮刘慧慧挡一下旁边匆匆的行人，动作自然。
那种亲密，是浸润在骨子里的，无需外在形式证明，却也因此显得更加真实和……有点小心翼翼的收敛。
“浩子！慧慧！”黄莉雅笑着迎了上去。
陈浩和刘慧慧闻声抬头，看到黄莉雅的瞬间，两人脸上同时绽开了惊喜的笑容，那笑容里的真挚，瞬间冲淡了眉眼间的风霜。
“莉雅！”刘慧慧快走几步，两个女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这么久没见了……你还是那么美……有高中那会的感觉……”刘慧慧紧紧抱着黄莉雅，N日未见，甚是想念。
“你也美，成熟的优雅温婉美”黄莉雅也没有松开手，两人紧紧相拥。
她转向陈浩，“浩子，精神不错啊！保护视力工作很到位嘛。”她指了指他的鼻梁。
陈浩哈哈一笑，那笑声爽朗，依稀还有当年“浩子”的影子。“没办法，当年打球戴眼镜太麻烦，硬生生逼着自己不近视。现在倒是省事了。”他看了一眼黄莉雅身后不远处的秘书和司机，虽然那两人穿着便服，但站姿和神态瞒不过他的眼睛，“老祁呢？大领导日理万机，没空接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语气里带着熟悉的调侃，但分寸拿捏得极好，没有任何让人不适的尖刻。
“他有个会，结束直接去吃饭的地方。特意让我来接你们，怕你们觉得阵仗太大不自在。”黄莉雅笑着解释，引他们往外走，“车就在外面。路上慢慢聊，榕华变化大，怕你们不认识路了。”
坐进自家的白色商务车，车子平稳驶出机场。陈浩和刘慧慧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象，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高速路宽阔笔直，车流有序。远处，是连绵起伏、经过精心绿化的山体公园，近处，是设计现代、玻璃幕墙闪耀的研发大楼和整齐划一的标准化厂房。
他们这代人高中时密布的工地早已不见踪影。更远处，榕华市中心的方向，天际线被几座造型别致的摩天大楼勾勒得错落有致。
“这……真是榕华？”刘慧慧喃喃道，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我记得以前机场路这边都是平地，最高的楼……好像就是电信局那座十层的？”
“变化是挺大的。”陈浩接口，目光有些复杂，“我们在深圳，也时常关注家乡的消息。知道发展快，但亲眼看到，还是觉得……震撼。”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回来前，我们把深圳的房子卖了。在榕华新区买了一套，面积比深圳原来那套还大些，价格……还不到一半。”
黄莉雅从副驾驶座回过头，温言道：“现在榕华机会也多。你们这次回来，是打算……”
“休息一段时间，也看看机会。”陈浩接过话，“我俩在深圳干了快二十年，攒了点钱，也累得够呛。慧慧是做游戏美术和界面设计的，我是程序。以前在几个大厂待过，后来也自己尝试过小团队，没成气候。这次回来，想用剩下的钱，试试看能不能搞个自己的小型游戏开发工作室。榕华现在不是主打数字经济和文创产业吗？政策听说不错。”
他的语气平静，带着谋划已久的审慎，与年轻时那个咋咋呼呼、满脑子浪漫想法的“浩子”已然不同。
“挺好的。需要什么信息或者帮忙引荐，尽管说。”黄莉雅真诚地说，“祁国栋……他其实也挺惦记你们。只是这些年，他的位置……你们懂的，有时候联系反而怕给你们添麻烦。”
刘慧慧理解地点点头：“明白。我们都明白。看到新闻里他的那些事，还有你们俩……真的为你们高兴，也佩服。”她看向黄莉雅，眼神里有真诚的祝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另一种人生可能性的慨叹。“莉雅，你状态真好，看着还像当年那个安安静静看书的女孩。”
黄莉雅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她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被保护得很好的柔软和光亮：“我就是守着自己的小咖啡馆，瞎忙活。比不上你们在深圳闯荡的见识。”
车子驶入市区，街道整洁繁华，两侧商铺琳琅满目，行人衣着光鲜，步履从容。
曾经坑洼不平的“榕华大道”变成了双向十二车道的景观廊道，中间的绿化带花团锦簇。
经过榕华市新的行政中心时，那宏伟现代的建筑群让陈浩和刘慧慧再次发出轻声惊叹。
“我记得这里以前是批发市场？”陈浩指着车窗外。
“早拆了。那边是新的市民广场和图书馆，周末很多人。”黄莉雅介绍道。
一种混合着骄傲、陌生和淡淡乡愁的情绪，在车内弥漫。故乡已非昨日之貌，而他们，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和羞涩温婉的少女。
“静庐”隐藏在老城区一条修缮过的青石板巷弄深处，白墙黛瓦，闹中取静。黄莉雅一行人到达时，祁国栋的车已经到了。他没有用那辆h9+，而是家里的h5，停在巷子另一头的专属停车区。
包间是“听竹轩”，推开雕花木门，内里布置清雅，窗外可见小小的庭院，几杆翠竹随风轻摇。
祁国栋已经在了，他果然换了一身便服——浅蓝色的休闲衬衫，袖子挽到小臂，下身是宽松的休闲西裤，没有系领带，整个人看起来比电视新闻里那个威严的省委书记要松弛许多，但那久居上位养成的沉稳气度，依然在不经意间流露。
看到陈浩和刘慧慧进来，祁国栋从窗边转过身，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不像黄莉雅那般外放温暖，却带着一种老朋友重逢的真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浩子，慧慧。”他走上前，先跟陈浩用力握了握手，然后又温和地对刘慧慧点了点头，“一路辛苦。欢迎回家。”
“老祁！”陈浩握住祁国栋的手，上下打量着他，“可以啊！还是二十多年前那长相，一点没变！比电视上看着精神！就是这派头……”他故意咂咂嘴，“差点没敢认。”
祁国栋无奈地摇摇头：“少来这套。坐。”
四人落座，格局竟隐隐与当年书店咖啡馆那个角落相似——祁国栋和黄莉雅一边，陈浩和刘慧慧一边。
只是中间隔着的，不再是堆满书本习题的小圆桌，而是宽大的红木桌，上面已经摆好了几样精致的开胃小菜和温好的黄酒。
气氛起初有一丝微妙的局促。毕竟，横亘在中间的，是近二十年的时光，是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是身份地位的云泥之别。
陈浩和刘慧慧显然有些放不开，说话比当年谨慎许多。
黄莉雅笑着提起话头，说起当年咖啡馆里陈浩“虐狗”被祁国栋“制裁”的旧事。这个话题一下子打破了僵局。
陈浩一拍大腿：“矮油？你可别提了！老祁当年那眼神，冷得能冻死人！还‘反虐狗临时公约’，‘充公’我的奶茶！我记一辈子！”
祁国栋嘴角微扬，难得地带了点调侃：“那是你当时太嚣张。莉雅差点没法复习。”
刘慧慧也掩嘴笑起来，眼角的细纹漾开，却显得格外生动：“就是！浩子你那时候真是……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我那叫真情流露！”陈浩不服，随即看向祁国栋和黄莉雅，眼神里带着促狭，“哎，说起来，你俩当年是不是也偷偷……嗯？”他做了个“你们懂的”手势。
黄莉雅脸微微一红，嗔道：“浩子！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祁国栋则淡定地夹了一筷子水晶肴肉，慢条斯理地说：“我们比较遵守公约。”
一句话，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彻底松弛下来。
几杯温热的黄酒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陈浩和刘慧慧说起了这些年在深圳的打拼。
从最初住城中村、挤地铁、没日没夜加班，到后来慢慢站稳脚跟，进入大厂，积累经验和人脉，再到尝试创业的艰辛与挫折。
语言平实，没有太多渲染，但那种在高强度竞争环境下的压力、对机会的渴望、对失败的焦虑，以及彼此扶持走过来的相濡以沫，都清晰可感。
“有时候凌晨三四点下班，看着深圳那些永远亮着灯的写字楼，会突然觉得很空。”刘慧慧抿了一口酒，眼神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钱是赚了些，但好像丢了点什么。浩子颈椎、腰椎都不太好，我神经衰弱，睡眠一直是个问题。”
陈浩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对祁国栋和黄莉雅说：“所以想着，趁还能动，换个环境，换个活法。榕华现在条件好了，机会也有，离家近，父母年纪也大了。我们就想着，回来吧。”
祁国栋认真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关于行业现状或技术趋势的问题，显得很感兴趣。黄莉雅则更关心他们的生活和健康，叮嘱回来要好好调养。
话题也自然转到了榕华的变化上。陈浩和刘慧慧感慨万千。
“真没想到，咱们榕华县能变成今天这样。”陈浩叹道，“回来路上看着，好多地方比深圳一些新区规划得还好。莉雅说你们那网红……哦，‘一门双至尊’什么的，带动了旅游，连我们以前在深圳的同事，都有计划要来玩。”
祁国栋微微苦笑：“都是工作需要。有时候也挺困扰。”他没多谈自己的工作，只是简单说：“榕华能发展，是几代人努力的结果，也是时代机遇。你们回来正好，这边对科技创新、文创产业支持力度很大，尤其是本土团队。有什么具体想法，或者遇到困难，可以跟我说。”他的语气很平常，像是老朋友间的建议，但那份量，陈浩和刘慧慧自然懂得。这不是客套，是实实在在的承诺。
“先谢谢了，老祁。”陈浩举杯，“我们想先自己试试水。实在不行，肯定找你走后门！”他开了个玩笑，但分寸依旧恰到好处。
席间，陈浩和刘慧慧之间那种历经风雨后的默契和温情，也时不时自然流露。
陈浩会记得刘慧慧不喜欢吃太咸，尝过一道菜后觉得不错，才舀到她碗里。刘慧慧则会在陈浩说得兴起时，轻轻碰一下他的胳膊，提醒他别光顾着说话。
他们也会相视一笑，眼神交汇间的暖意，不减当年。只是不再有年轻时那种恨不得昭告天下的高调，变得更加含蓄、内敛，却也因此显得更加深厚牢固。
相比之下，祁国栋和黄莉雅之间，反而因为身份限制，在公开场合甚至朋友面前，都需要更加克制。但偶尔祁国栋给黄莉雅递纸巾，或者黄莉雅轻声提醒祁国栋少喝点酒时，那种流淌在细微处的关切，同样瞒不过老友的眼睛。
“看你们俩，挺好。”刘慧慧看着黄莉雅，微笑道，“真的挺好。”
黄莉雅回以一笑，那笑容里有满足，也有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身为“网红书记”夫人需要承担的种种不易。但这些，没必要对刚刚归来的老友倾诉。
吃完饭，黄莉雅本想安排车送陈浩和刘慧慧回他们的新家，但两人坚持想走走，看看夜色中的榕华。祁国栋和黄莉雅便陪着他们，沿着老城改造过的步行街慢慢散步。
华灯初上，古老的榕树与新式的灯饰相映成趣，街头有艺人在表演，咖啡馆和书店灯火通明，年轻人三五成群，笑语不断。空气中飘着食物的香气和隐约的音乐声，充满活力又秩序井然。
“像做梦一样。”刘慧慧挽着陈浩的胳膊，轻声说。
陈浩点点头，握紧了她的手，看向身旁并肩而行的祁国栋和黄莉雅：“老祁，莉雅，谢谢……谢谢你们，也……谢谢这个时代。”
祁国栋停下脚步，望着眼前这既熟悉又陌生的繁华街景，望向远处那璀璨的城市天际线，最后目光落在身边三位老友身上。
黄莉雅正侧头跟刘慧慧说着什么，眉眼温柔。陈浩和刘慧慧依偎着，眼中是对新生活的期待，也有一路走来的沧桑。
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那个在八月午后被“狗粮”齁到的少年，那个会悄悄推蛋糕给同桌的少女，那个活力四射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爱情的“浩子”，那个温婉羞涩的“女神”……都被时光细细雕琢，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城市脱胎换骨，人生几经辗转。庆幸的是，有些人，还能重逢；有些情谊，历经岁月，底色未变。
“是该谢谢。”祁国栋的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温和，“谢谢你们回来。”
“谢谢你们让我看到，在权力的山峰与时代的洪流之外，还有这样平凡、真实、带着烟火气与生命韧性的生活与情谊。”
夜风微凉，却已带上了春日的暖意。四人继续向前走去，身影融入流光溢彩的街头，融入了这座他们少年时离开、如今又归来的，崭新的榕华。
前方的路还长，对于陈浩和刘慧慧是新的开始，对于祁国栋和黄莉雅，则是责任与使命的延续。但至少在这一刻，久别重逢的温暖，足以抵御所有岁月的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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