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六年二月,洛阳宫城的夜晚弥漫着一种粘稠的死寂。春风本该带来暖意,却吹不散司马师大将军府那无形中弥漫出的威压。那威压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每一处殿宇楼阁,连巡夜羽林军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谨慎而压抑,仿佛生怕惊醒了蛰伏的巨兽。宫墙的阴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仿佛随时都会吞噬这看似平静的夜色。
亥时三刻,永乐宫西侧一间堆放旧典籍的偏殿内,仅有的两盏青铜连枝灯跃动着昏黄的光晕。光影将四个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鬼魅起舞。门窗紧闭,厚重的深紫色帷幔垂落,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生机。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的霉味,混合着灯油燃烧时散发出的淡淡焦糊气息,更添几分压抑。
皇帝曹芳坐在一张铺着旧锦垫的胡床上,身上那件常穿的便服,在灯光下原本鲜亮的明黄色此刻却显得晦暗。他年轻的脸庞上,早已褪去了少年天子的青涩,只剩下长期受制于人后留下的苍白,以及此刻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他的右手拇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枚白玉螭龙佩。玉佩温润,那是父皇明皇帝曹叡在病榻上,用枯瘦的手亲自为他系上的。这玉佩是他身为天子的证明,也是他此刻汲取勇气的唯一源泉。
中书令李丰显得有些焦躁。他身着深青色官袍,额角在并不温暖的室内竟隐有汗意。他时而凑近灯烛,压低声音陈述,时而像受惊的兔子般竖起耳朵,捕捉门外任何一丝异响。陛下,臣等皆知,司马师欺君罔上,专断朝纲,其心路人皆知!去岁东兴之败,他诿过于弟,保全自身权位;今岁坐镇洛阳,视公卿如无物。长此以往,这曹魏江山,怕是要改姓司马了!他的话语又快又急,像鼓点敲在其余三人心上。
光禄大夫、国丈张缉坐在曹芳下首,相较于李丰的激动,他显得沉稳许多,但紧锁的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色。他与李丰是同乡,皆是冯翊人,两家世交,此刻自然同进同退。他的女儿是当朝皇后,张氏一族的荣辱早已与皇权绑在一起。他捋着颌下短须,沉声道:李中书所言,皆是事实。司马师其人之酷烈,尤胜其父。高平陵之事在前,吾等若再不思振作,只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想起自己曾精准预测诸葛恪的败亡,却看不清自己与眼前这盘棋局的结局,心中一片冰凉。
而太常夏侯玄,则静坐在离灯光最远的阴影里。他穿着一袭月白色的常服,面容平静得近乎漠然。这位名动天下的名士,曾是与司马师并辔同游的布衣之交,如今却被明升暗降,剥夺征西将军的权柄,困在这太常的虚职之上。他很少开口,只是偶尔抬起眼睑,目光掠过激动得微微颤抖的皇帝,掠过喋喋不休的李丰,掠过忧心忡忡的张缉,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他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曲,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曹芳猛地站起了身,动作之大,带得身旁灯烛一阵摇曳。他几步走到张缉面前,一把抓住张缉的手,那手冰凉而潮湿。年轻的皇帝眼眶泛红,声音因压抑的愤怒和恐惧而带着颤音:张卿!李卿!夏侯公!你们可知......可知那司马师,他视朕如无知小儿!觐见之时,目光如刀,朕......朕如坐针毡,如芒刺背!这九五之位,于朕何异于囚笼?这满朝朱紫,在他眼中不过草芥!社稷!父皇留下的社稷!眼看就要......就要落入司马家之手!朕......朕心何甘!
说到激愤处,他猛地甩开张缉的手,竟伸手去解自己袍服内的衬里。那是一小块用金线绣着龙凤纹样的细软丝绸,贴身穿戴。他将其铺在胡床上那张陈旧的小案几上,随即,在其余三人惊愕的注视下,将右手食指伸入口中,狠狠一咬!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滴落在丝绸上。
陛下!李丰和张缉低呼出声,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曹芳仿若未闻,他用颤抖的、染血的手指,在那明黄的丝绸上奋力书写。血字并不工整,甚至有些扭曲,但每一笔都带着刻骨的恨意与决绝。写毕,他捧起这方,郑重地递到张缉面前,声音嘶哑:卿等......皆是国之柱石,朕之心腹。诛杀国贼,匡扶社稷,尽在此举!朕...朕将身家性命,祖宗基业,尽托于卿等了!望卿等谨细,万勿......万勿泄露于外!
张缉双手微颤地接过那方带着皇帝体温和血腥气的丝绸,感觉重逾千斤。他深深叩首:臣......万死不辞!
李丰见皇帝如此决绝,精神大振,他凑近几分,声音压得更低,开始阐述他谋划已久的方案:陛下,诸公,时机臣已选好!就在本月拜贵人之日!
他详细解释,届时宫中会册封新晋妃嫔,仪仗隆重,各处宫门守卫皆会加强调度,人员往来繁杂,正是动手的良机。届时,陛下需亲临前殿,司马师必入宫觐见。而宫中内应,臣已安排妥当!
他目光扫过众人,一一数来:黄门监苏铄,掌管部分禁中宿卫;永宁署令乐敦,可策应永宁宫周边;冗从仆射刘贤,统领陛下贴身黄门冗从!此三人,皆已应允!
张缉忍不住问:此三人...皆司职要害,李中书如何说动他们?
李丰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与狠厉:简单!彼等久在内廷,谁人没有些阴私勾当?臣便直言相告,大将军司马师严苛酷烈,早已注意到他们行止不端,正欲寻机清理,如同昔日处置张当一般!若不想步张当后尘,唯有弃暗投明,助陛下诛杀国贼!事成之后,陛下不吝封侯之赏!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面向皇帝曹芳,说出了计划中光明正大的部分:届时,由苏铄、刘贤等人率心腹死士,于殿前发动,趁其不备,当场格杀司马师!
一直沉默的夏侯玄,此刻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同寒泉滴落:安国(李丰字),此计虽险,亦为不得已之策。然,司马师出入皆有甲士护卫,其人身手亦是不凡。倘若......倘若殿前一击不中,或事机不密,彼有所备,又或者陛下临场受制,无法发出号令......届时,该当如何?
李丰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故作神秘,也藏着几分不便在皇帝面前言明的阴狠。夏侯公所虑,丰岂能不知?请公放心,丰已做了万全且稳妥的安排,必不会失手。 他巧妙地避开了具体细节,心中却瞬间闪过数日前,他在胁迫苏铄、乐敦、刘贤三人时,那更为冷酷决绝的交底:......若......若事有蹊跷,或陛下临场受制,便当机立断,劫将去耳!以陛下名义,号令宫中诸军,剿灭司马党羽!劫持的后手,是绝不能宣之于口的底牌,尤其不能在年轻的皇帝面前显露分毫。
李丰似乎未觉密室中因夏侯玄的质疑而再次弥漫开的不安,或者说他已无退路,必须用对胜利的想象来驱散这份不安。他继续描绘着成功的蓝图,语调中带着一种强行注入的振奋:只要司马师一死,其党羽群龙无首,必作鸟兽散!届时,夏侯公德高望重,天下归心,当继任大将军,总揽军政!张国丈可任骠骑将军,辅佐左右!丰不才,愿继续执掌中书,为陛下、为大将军赞画枢机!
权力的画卷在李丰口中展开,却并未驱散弥漫在室内的忧惧。一直沉默的夏侯玄,在听到这番关乎自身未来的安排时,闭合了一下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落在了李丰那看似成竹在胸的脸上,那目光平静,却让李丰没来由地心中一虚。他能感受到夏侯玄目光中的审视,那是一种洞若观火的清醒,让他精心构建的自信表象几乎要崩塌。
为了鼓舞士气,李丰又提起一事,声音里重新注入一丝振奋:为策万全,臣已密令臣弟,兖州刺史李翼,上表请求入朝。届时若能率一支兖州兵马抵达洛阳城外,内外呼应,则大事更易可成!
这个消息,如同在黑暗的密室中投入一丝微光,让曹芳和张缉的精神都为之一振。若能得外镇兵马为援,内外夹击,成功的砝码无疑又重了一分。曹芳苍白的脸上甚至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仿佛已看到兖州旌旗招展于洛阳城下。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将那枚螭龙玉佩攥得更紧,仿佛要从这冰冷的玉石中汲取更多力量。
张缉强打精神,接口道:如此甚好!只要宫中一击成功,司马师伏诛,再得外兵稳定局势,则大局定矣!司马师倒行逆施,朝中苦之久矣,届时陛下明诏一下,必是景从云涌!他的话听起来铿锵,却依旧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空洞,仿佛是说给皇帝听,又仿佛是在说服自己。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那方血诏,那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发暗,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
就在这时,殿外廊下,传来一队巡夜卫士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甲叶摩擦,发出铿锵之声,由远及近。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人的心弦上,让本就紧张的气氛更加凝固。
密室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曹芳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李丰屏住呼吸,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张缉下意识地将那方血诏紧紧捂在怀中。连一直静坐的夏侯玄,也微微抬起了头,侧耳倾听,平静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紧张。他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动,仿佛在计算着那脚步声的距离。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踏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四人的心尖上。它经过殿门,并未停留,然后,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苑的深处。那渐远的脚步声仿佛带走了密室中最后一丝空气,留下的是更加沉重的死寂。
许久,李丰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松懈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的布料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不适的寒意。
曹芳无力地靠回胡床,冷汗已浸湿了内衫。他再次摸向腰间的螭龙玉佩,那温润的触感,此刻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他的目光有些涣散,望着跳动的灯焰,仿佛在那摇曳的火光中看到了不可预知的未来。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稠如墨。这场在帝国心脏深处酝酿的风暴,带着血的气息和注定悲剧的宿命,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拉开了序幕。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三更天了,可是对于密室中的四人来说,这个夜晚还远远没有结束。
几乎就在洛阳宫城那场密谋结束的同时,大将军府凌云阁内,烛火同样彻夜未熄。跳动的火焰在司马师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那只独眼更显深邃难测。
司马师独坐案前,那只完好的右眼锐利如鹰,正扫过一份刚从尚书台送来的奏表。奏表来自兖州刺史李翼,内容是请求入朝觐见陛下。他的目光在那些恭敬的措辞上缓缓移动,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他的指尖在这个名字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李翼......李丰之弟。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一个外镇都督,尤其还是中书令李丰的弟弟,突然无端请求入朝?这其中的蹊跷,就像黑暗中的萤火,虽然微弱,却足以引起他这只夜行猛兽的警觉。
一丝冰冷的、了然的冷笑在他嘴角浮现。作为经历过高平陵之变,并以此彻底改写魏国朝局的他而言,对于外兵入京这四个字所蕴含的颠覆性力量,再清楚不过。这几乎是所有宫廷政变剧本里不可或缺的一环。他几乎能嗅到这份恭敬措辞背后,那丝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就像猎犬嗅到了远处的血腥。
董卓进京......他低声自语,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个强臣入京、彻底终结了东汉王朝最后威严的典故。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帝国,就是在这样的戏码中一步步走向衰亡。前车之鉴,岂容覆辙?他的独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没有片刻犹豫,他取过朱笔,在那份奏表上划下了一道粗重、决绝的否决,随即批下四个字:留守本职!那朱红的笔迹在素白的绢帛上显得格外刺目,像是用鲜血书写的警告。
笔锋凌厉,墨迹淋漓,仿佛带着金石之声。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他一贯的果决与不容置疑。
他将批阅好的奏表掷于一旁,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怀疑。在权力的游戏里,一丝可疑的动向,就足以让他毫不犹豫地掐灭任何可能燃起的火星。这是他多年来在腥风血雨中悟出的生存之道。
夜色更深,凌云阁的烛火将他独坐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巨大而沉默,如同盘踞在帝国权力之网中心的蜘蛛,感知着最细微的震动,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敲打着窗棂,仿佛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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