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秋风是从邙山那片乱葬岗吹下来的。
嘉平六年的八月末,风里掺杂了坟土味,混着这一年东市刑场上洗刷不尽的血腥气。那气味钻过永宁宫高墙的缝隙,黏在清凉殿的帷幔上,连龙涎香都压不住。曹芳连续三夜梦见同一颗人头——夏侯泰初那张脸在刑台上转过来,脖颈断处整齐得像玉匠切的璋,嘴唇开合,无声地说:“陛下,该押了。”
第四日晨,内侍省送来陇右战报时,曹芳正对着铜镜让宫人梳髻。镜中人二十四岁,眼下的青黑却像四十岁的囚徒。竹简展开,第一条就让他手指一颤:“狄道守将李简,举城降蜀。”
“李简……”曹芳喃喃。他记得这人,去岁元日大朝时还接过御赐的锦袍。铜镜里,梳头的老宦官动作停了停,又继续,但那梳齿刮过头皮的触感变了——轻了,怕了。
“陛下,”中领军许允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平稳得像报时辰,“臣请见。”
许允进殿时带进一股铁锈味。他甲胄未卸,行完礼,从袖中取出三卷帛书,一一摊开在青玉案上。第一卷是陇右军情详报,第二卷是明日平乐观阅兵的仪程,第三卷……
曹芳盯着第三卷空白的帛书,喉结滚动。
“诛司马昭后,用以安抚其部将的诏书草稿。”许允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臣已拟好司马昭十三条罪状,从‘私蓄甲兵’到‘交通蜀使’。只要陛下画押,这便是奉旨除奸。”
曹芳的手指抠住案几边缘。紫檀木上有一道旧划痕,是去年司马师摔玉如意时溅起的碎片划的。他忽然问:“许卿,若事败……”
“事败,臣族先灭。”许允跪直了身子,烛光在他脸上切出冷硬的阴影,“但大将军目疾日重,太医署传出消息,左目已盲,右目视物如隔纱。若受此激,肝火灼心,恐……”他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曹芳看向第二卷帛书。明日巳时,平乐观,司马昭将率三百许昌精骑接受天子检阅,然后入宫辞行。仪程上有行间距稍宽的几行字——许允用指甲划出的标记:巳时三刻,阅兵台赐斧钺;午时初,司马昭单骑入崇华殿辞行;午时二刻……
“午时二刻,陛下掷杯为号。”许允从怀中取出一只青铜酒樽,樽底有新鲜磨出的锐角,“此杯落地之声,便是动手之时。”
曹芳接过杯。冰凉的,重得他手腕发沉。
平乐观的阅兵台是新夯的土台,覆了层青毡,踩上去还有湿土的腥气。巳时正,日头刚爬上邙山脊,光斜刺过来,把台下三百铁骑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利,像三百把插在地上的刀。
曹芳在御座上挪了挪身子。衮服里衬的丝绢被汗浸湿了,黏在背上。他抬眼望去——司马昭立在台前三级台阶下,玄甲映着冷光,盔上红缨在风里纹丝不动。那身影让曹芳恍惚了一瞬:太像了,那站姿,那肩宽,甚至按剑时拇指扣住剑格的角度,都和司马师如出一辙。
“臣,司马昭,奉旨西征。”声音朗朗,每个字都砸在土台上,闷响。
按仪制,许允该捧斧钺上前。可他刚迈步,司马昭忽然抬头。那一眼快得像刀出鞘半寸,许允脚下一滞,随即稳住。
赐斧钺,赐节仗,赐践行酒。曹芳机械地重复礼官唱出的词,声音干得像秋草。酒盏递出时,他看见端酒的黄门手指在颤,酒液在盏沿晃出一圈细纹。司马昭接盏的瞬间,拇指似无意地擦过曹芳指尖——冰的,和他甲胄一个温度。
饮尽,谢恩,转身下台。司马昭的披风扫过台阶,扬起一小片尘土。曹芳盯着那片尘,忽然想:若是此刻喊住他,若是……
“陛下。”许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轻而紧,“阅兵毕,该回宫了。”
回銮的车驾经过永宁门时,曹芳瞥见戍卫换了人。新面孔,甲胄上的铜钉擦得锃亮,眼神却像冻住的河。他认得那眼神——高平陵之后,司马师换防宫禁时,来的都是这样的兵。
崇华殿里焚着柏香,烟气沉沉的,不但没宁神,反像给殿内罩了层纱。曹芳坐在御案后,案上除印绶外,还有一碟尚冒热气的蒸栗子。许允说:“陛下可持物掩饰手颤。”
他试了试,手还是颤,栗壳的毛刺扎着掌心。
殿外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的间隔都像量过。曹芳忽然想起幼时学琴,生父任城王曹楷握着他的手按弦:“我儿,节奏乱了,曲子就散了。”
司马昭进殿时卸了甲,只着深青色常服,但腰间凸起一块——许允昨夜密报说过,此人惯在袍内衬软甲。行礼,叩首,起身,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曹芳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咳了一声才出来:“将军此去陇西……”
“臣必竭股肱之力。”司马昭接话接得太快,快得像早就备好答案。
沉默。殿角铜漏滴下三滴水,每一滴都砸在耳膜上。
曹芳伸手去取栗子。指尖碰到温热的壳,忽然想起昨日云午排戏时说的话:“沸水烫鸭,那畜生还知扑腾两下翅膀呢。”他是鸭吗?这殿是沸水吗?
他拿起一颗栗子,指腹摩挲着壳上裂纹。该说了,该掷杯了,许允就在殿柱后,手按在剑柄上。他看向司马昭,却发现对方正抬眼——那眼神,那眉骨的弧度,那一瞬间的光,简直和司马师那只独眼重合了。
栗子从指间滑落。
它滚过案面,撞到那卷空白的诏书,停住,壳上的裂缝正对着帛上该画押的位置。
乐声就在这时响起。
云午领着四个优伶从侧幕出来,抱着阮、筝、箫,唱的是排演过的《禽经》:“青头凫水兮,振翅难飞;振翅难飞兮,网罗四围……”调子悲怆得不像送行曲。曹芳听出那词的夹层——“青头鸡”,鸭,押。
该画押了。
他手伸向诏书,却在半空僵住。他看见司马昭腰间袍子掀开一角,露出不是软甲,是一截刀柄——短刀,非制式,吞口处镶着颗黯淡的绿松石。曹芳认得那种刀:验毒用的银匕,但这一把的柄太粗,粗得能握实,能捅穿……
时间黏住了。
许允在柱后,扶剑的手指节白得像骨。司马昭缓缓起身,动作慢得折磨人:“陛下若无他事,臣……告退?”最后两个字拖长了,像钩子。
曹芳的嘴唇动了动。他想喊“拿下”,想掷杯,想做完一个皇帝该做的最后一件事。可喉咙里只挤出破碎的气音,混着栗子壳被无意识捏碎的细响。
“……将军,保重。”
司马昭躬身,退步,一步,两步……曹芳数着,九步到殿门。那九步里,他脑中是空的,只有夏侯玄临刑前那句话在回荡:“恨司马之心,路人皆知。”路人皆知,可他这个皇帝,连掷杯的力气都没了。
殿门开,光涌进来,吞没了那个背影。
司马昭出宫门时,脚步还是稳的。但一上马,他猛地一夹马腹:“走!”
三百骑如黑水般涌过长街,没回城西军营,直奔大将军府。马蹄声惊起坊市檐上的鸦,扑棱棱飞起来,在天上旋成一片不祥的灰云。
凌云阁里药气浓重。司马师斜靠在榻上,左眼蒙着湿帛,右眼盯着门口。司马昭冲进来,不及行礼:“兄长,今日宫中有诈。”
“说。”
“阅兵时,观礼台帷幕后有人息,至少二十人。赐酒黄门手抖如筛。崇华殿内,曹芳案上有空白帛书一卷,优伶唱‘青头鸡’——似是催画押的暗号。”
“你如何应对?”
“弟出殿时数了九步,若他喊停,便是要动手。他没喊。”司马昭顿了顿,“但许允在殿柱后,手一直按在剑柄上。”
司马师扯下湿帛。那只完好的右眼血红,血丝蛛网般蔓延到瞳仁边缘。他盯着虚空某处,手中的湿帛被攥紧,药汁从指缝间渗出,一滴,两滴,落在青砖上,晕开深褐的痕。
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
突然,司马师猛地将湿帛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他站起身,动作因震怒而显得有些僵硬,那只完好的右眼中,风暴正在汇聚。
“好……好一个‘明君’。”他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低沉嘶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我司马家为他曹氏守国门、定四方,他却在我病目之时,对我弟弟设下杀局。”
他逼近一步,独眼死死盯着司马昭,仿佛要确认弟弟完好无损:“九步……子上,你知道那九步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犹豫了,他怕了,但他确确实实动了杀心!今日是杀你,明日就敢杀我!”
左眼蒙布下的剧痛阵阵袭来,司马师深吸一口气,强压翻腾的气血,声音转为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这个昏君,留不得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肃立的钟会,又回到司马昭身上,条分缕析地下令,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地:
“子上(司马昭字),即刻率领你麾下三万许昌军入城,控制武库、十二门、永宁宫外、大将军府周衢——所有要害。
司马昭凛然:“诺!”
司马师随即转向钟会,语速快而清晰:“钟会,你持我符节,连夜去见中护军司马。让他立刻包围许允府邸,许允勾结内侍、阴谋弑害大臣,罪证确凿——依律流放乐浪郡,妻子不得随行。”
钟会躬身:“是。崇华殿今日当值诸人……”
“所有黄门、优伶、宿卫,一个不漏,全部下廷尉狱。”司马师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严加拷问,务必揪出所有同谋。无论牵扯到谁,查实即依律惩处。此事只有‘逆臣许允’,没有‘其他主使’。明白吗?”
钟会眼神一凛,深深揖礼:“会明白。此案必止于许允,但该懂的人,都会懂。”
“去做事。”
两人领命匆匆离去。凌云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司马师粗重却克制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秋风。
他缓缓坐回榻上,手指轻轻地抚按压着剧痛的左眼。废帝的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但火候未到,还需东风。
“曹芳……”他对着摇曳的烛火,轻声吐出两个字,那声音里的寒意,比窗外的秋风更刺骨。
西明门外的蹄声隐隐传来,像闷雷滚过洛阳的夜空。今夜,很多人要睡不着了。
清凉殿的烛火烧到子时。
曹芳坐在黑暗里,案上那碟栗子早已凉透。他拿起一颗,剥开,果肉已经僵了,咬下去满口粉渣。许允下午被钟会“请”走时的眼神在他眼前晃——那眼神里有失望吗?有鄙夷吗?还是早就料到的麻木?
他展开那卷未画押的诏书。帛面在烛光下泛着冷冷的白,像夏侯玄临刑时穿的囚衣。他提起笔,蘸墨,笔尖悬在“朕闻”二字上方。墨滴下来,洇开一团污迹。
罢了。
他把帛书凑到烛火上。火舌舔上来,先是卷边,然后蔓延,最后化作一团蜷缩的灰,飘落在栗子壳堆里。灰烬和壳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皇权,哪些是果腹之物。
殿外传来新任中领军巡视的脚步声。甲叶摩擦,每一步的间隔都精准——那是司马氏训练出的节奏。曹芳听着那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像绞索在脖子上收紧又松开,松开又收紧。
他拿起案角那方螭钮玉玺。缺的一角是去年摔的,司马师说“臣不慎”,可那玉碎时的脆响,曹芳记到现在。他举起玉玺,想往地上砸,手臂举到最高处却停住了。他怕——怕碎响引来殿外守卫,怕明天司马师问他“陛下何故怒”,怕连最后这点象征都保不住。
窗外秋虫忽然不叫了。死寂里,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浅的,急的,像离水的鱼。然后,极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曹芳把脸埋进掌心。掌纹里还沾着栗子壳的碎屑,扎着眼皮。他肩胛骨在袍服下凸起,耸动着,却哭不出声。只有压抑的、动物般的呜咽在喉咙里滚,滚了几圈,又咽回去。
更声远了。虫鸣又起。清凉殿的夜还很长,长得像余生。
而那卷诏书的灰烬里,有一角没烧透的帛,隐约可见半个字——“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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