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心武教授被秘书引进来时，周辰已站在窗前，手里拿着那份建议书。他转过身，请许教授在沙发上坐下，亲手斟了茶。
“许教授，您关于长江水患治理的这份纲要，我已经仔细看过了。颇有见地，格局宏大，条理又清晰。不夸张地说，这份东西，可以作为未来中国几十年水利治理的基石和指导方向。”
“周司令过誉了。”许心武抬起头，声音因压抑的激动而略显沙哑：“这份东西……不瞒您说，在我心里揣摩了不下十年。
十年里，我沿着江堤走，看着洪水一次次破堤，房屋庄稼一片汪洋，灾民流离失所……心里那份草稿就添一笔血泪。
如今能有机会把它放到您案头，能听见您说‘可作为指导方向’，于我而言，便不只是几句褒奖，是这十年忧患，终于有了落地的希望。”
“这老话说的好，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您一介布衣，却忧国忧民，我这个父母官更加责无旁贷。
国家初定，百废待兴，修缮水利就是头等大事。但我本以为至少需要一两年的调研，才能找准方向。
没想到您这里就有现成的方案，这一下子不知道节省了多少时间，长江流域的百姓都得感谢您。”
周辰话锋一转，“只是蓝图再好，也得从脚下第一步走起。我今天最想听的，不是几十年后，而是眼下，三五年内，我们最应该做的事。哪些是燃眉之急，哪些能立竿见影稳住局面？请您给我详细讲讲。”
许心武神情一肃，语气沉痛：
“周司令，那我就从近况说起。您知道，自民国二十年起，长江中下游接连遭遇特大水患，尤其是民国二十四年的洪水，祸及湘、鄂、赣、皖诸省，淹没良田无数，灾民以百万计。
江汉平原几成泽国，武汉三镇亦遭没顶之灾。损失的不仅是当年的收成，更是地方经济的元气和百姓对政府的信任。”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激愤：“究其原因，天灾虽猛，人祸尤烈。此前政府忙于战事，于水利一道，可谓敷衍塞责，投入寥寥。
原有堤防年久失修，河道淤塞无人疏浚，沿江湖泊蓄洪之地被盲目围垦侵占。以至于小雨小灾，大雨大灾！
这绝非单纯的天灾，更是治理长期荒废结出的恶果。因此，整治长江水利，绝非远期规划，而是刻不容缓的头等大事！”
周辰等许心武说完，心中哑然失笑，这方面的决心，他可比任何人都强烈。
但人家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体会不到，随即他就给这位水利专家吃了颗定心丸：
“教授说的这些，我虽未亲历，但感同身受。我初到北方主持工作时，第一件事就是重修黄河大堤，安定沿岸民心。
如今治理南方，长江水利自然就是天字第一号的要务。这一点，请您放心，也请转告所有关心此事的同仁，政府的决心毋庸置疑。
有什么好的建议，您尽管大胆提。总的原则是：有条件要办；没有条件，创造一切条件，也要办！”
许心武听到这话，眼中闪过激动和希望的光彩。
“有周司令这句话，我就直说了。第一条，也是最基础的一条：加固堤防，材料革新。我听说，北方的工业建设，特别是水泥产业，已初具规模。
不知道……对于南方，尤其是荆江、武汉、九江这些要害区段的溃堤、险堤，能不能逐步用水泥、钢筋混凝土，彻底重修一遍？ 替代现在的土堤、石堤。”
如今北方的水泥产倒也足以供应长江水利，但一则是长途运输成本不划算，二来嘛，全国各地都在新建城区，大兴基建，道路、桥梁、铁路，房屋。
需要的水泥堪称海量，本身北方就在积极的扩充产能，显然是挤不出多余的水泥了。
这种事情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在南方就近建造新厂，运输和产能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水泥我们当然有，不过，教授，千里江堤，全部换装，非一日之功，咱们得有个先后。
您看，哪些地段是‘咽喉’，一旦溃决，后果不堪设想，必须优先用水泥‘武装’起来？咱们先从这些要命的地方下手。”
许心武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终停在湖北湖南交界处那一段格外曲折的河道上：
“周司令请看，这荆江段，自湖北枝江至湖南城陵矶，河道蜿蜒曲折，素有‘九曲回肠’之称，是长江防汛的心腹大患。
尤其是郝穴、监利、调关这几处，河道摆荡，土质松软，历史上溃堤十有八九发生于此。
民国二十年、二十四年的特大洪水，这里都是决口重灾区，一旦溃决，江汉平原顿成汪洋。”
他的手指接着下移：“其次，是武汉三镇。汉口地势低洼，全赖堤防守护。但目前堤防标准低，且城市扩张侵占了部分天然蓄洪洼地，使得武汉极其脆弱。这里是华中枢纽，不容有失。”
然后指尖划向江西：“再就是九江段及鄱阳湖口。这里是长江与我国最大淡水湖交汇之处，水情复杂，对岸线冲刷剧烈。
湖口附近堤防单薄，每年汛期都岌岌可危，一旦失守，不仅九江不保，彭泽、湖口乃至鄱阳湖周边县市都将遭灭顶之灾。”
“还有安庆广济圩、芜湖一带、以及江苏段的镇江、江阴部分岸线。这些地段或因河道收窄、水流湍急，或因堤基不良、码头林立侵蚀岸线，都是着名的险工险段，历年防汛都要投入重兵把守，疲于奔命。”
许心武目光充满忧虑：“这些地段，如同千里堤防上的数个‘定时炸弹’。以往限于财力物力和混乱的政令，只能哪里冒烟堵哪里，用黄土、石块甚至秸秆去填，治标不治本。
如今若能用水泥钢筋，在这些最要命的地方率先筑起一道坚固的城墙，整个长江防洪体系才能有根本的韧性。否则，其他地方修得再牢，这几处一垮，便是全线崩溃，前功尽弃。”
“好，接下来，长江水患治理的重点，就选择这几处。在这些选定的堤防要害附近，我们会就近选址，优先修建水泥厂。这既能减少运输损耗，也能带动当地就业和配套产业。
工程上，会采取政府主导、军民协同、动员民间力量的模式。以工代赈，让沿岸受灾和贫困的百姓参与进来，既修筑了保卫家园的堤防，也获得了生计。”
这一番条理分明的安排，也让许心武大感佩服，一个军人出身的领袖，对于水利设施的修建竟如此重视且精通，当真是国家之福。
但随即，他脸上浮现出更深的忧虑：“周司令谋划周全。然而，治理长江，最难的不只是技术和物料，更在于人事和制度。
以往……不，即便是现在，长江流经各省，在水利事务上各自为政。上游不管下游死活，下游难以协调上游行动。汛期防水，旱期争水，纠纷不断。
之前国民政府的那个‘扬子江水利委员会’，权责不清，经费短绌，面对地方强势的省府，根本无力统筹。
地方政府也并非全然不作为，但在缺乏强力的中枢调度下，其作为往往局限于本省一隅，甚至以邻为壑，于全流域治理而言，可说是不合格的。”
周辰神色凝重，显然对此有同感：“许教授所言，切中要害。我在北方主持黄河治理时，对此就颇有感触。
我们这个国家之所以会是一个国家，就是因为大河流域各地的水患，单靠自身是解决不了的，需要所有的百姓团结起来。既然如此，各省的水患治理，当然也要团结。
我已有所考虑，必须尽快成立一个直属于中央、有权协调甚至指令沿岸各省的专职机构，全权负责整个长江流域的水利建设。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 长江水利总局’。”
他看向许心武，态度诚恳：“这个总局的筹建，需要真正的行家掌舵。许教授，您是众望所归。我希望您不仅在总局担任首席顾问，更能在技术规划和重大决策上，为我们把关。”
许心武听闻，胸膛微微起伏，这是他一直期盼却又不敢奢望的局面。
丝毫犹豫，他当即表态：“周司令有如此魄力与决心，心武岂敢不为国效力？此事，我义不容辞！”
“不过，周司令，我有个不情之请。治理江河非一代人之功，需要源源不断的专业人才。
我恳请，在长江水利总局之下，能设立专门的水利工程技术学院，由政府拨付专项经费。
不拘一格选拔培养青年才俊，将理论、实践与这千里江堤结合起来。唯有如此，我们的治水事业，才能根基永固。”
“这是百年大计，正当如此！教育的事，您来筹划方案，经费和编制，我来解决。还有什么建议，您一并说出来。”
许心武沉吟片刻，手指移向地图上那些代表湖泊、洼地的区域，神色凝重起来：“再有，就是关乎取舍，甚至可能惹来民怨，但非做不可的一件大事——科学规划并坚决设置蓄滞洪区。”
他解释道：“长江水沙俱下，河床淤积，光靠加高堤防是与水争地，终非长久之计，且风险越积越大。
必须主动让出一些沿江的低洼荒地、湖泊湿地，甚至在万不得已时，经周密计划，启用一些预设的农田村镇作为分洪的区域。以此换取重点城市和广阔平原的安全。
这涉及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土地补偿和后期安置，牵涉极广，执行起来，阻力恐怕会比修筑水泥大堤还要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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