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学“实习制”的推行，像春风吹皱的一池春水，在京城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商科的学生被分派到各大商铺，起初还扭扭捏捏，不出三日，便有姑娘帮着绸缎庄的掌柜盘出了积压三年的库存，用女学里学来的“捆绑售卖”法子，搭配着新到的春衫，竟也清空了大半。
而政法科的林晓等人，则每日卯时便要到京兆府点卯。她们坐在衙门最不起眼的角落，面前是一堆堆积了灰的陈年卷宗。起初，府里的老吏们看她们，眼神里都带着几分看稀罕物件的玩味。可当林晓只用了两天，就将一桩扯皮半年的邻里地界纠纷案的脉络梳理得清清楚楚，并用一张简单的图表标出了争议所在时，那些老吏们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唯独医科的学生，一头撞上了看不见的南墙。
城西的平康坊，新开了一家“惠民女医馆”。这是女学的第一批实习医馆，坐堂的是两位经验丰富的女医，带着四个实习的医科学生。
一个叫柳絮的姑娘，是这批学生里最出挑的一个。她心思细腻，辨识药理的天赋极高，一手金针使得又稳又准。
开馆第三天，一个妇人抱着高烧不退的儿子冲了进来，哭得几乎断气。孩子嘴唇干裂，面色潮红，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柳絮上前诊脉，望闻问切，一套流程下来，沉稳地开出方子：“是风热入里，高烧伤津。先用银翘散合白虎汤，清热解毒，再辅以金针刺穴，泄热保津。”
那妇人半信半疑，但看着怀里快要烧坏了的儿子，也顾不得许多，抓了药便在医馆里煎了。一碗汤药下肚，柳絮又取来银针，在孩子的大椎、曲池等穴位上施针。不过半个时辰，那孩子的额头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烧也渐渐退了。
妇人千恩万谢，抱着孩子回家了。
柳絮和同窗们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这是她们第一次独立处置急症，能药到病除，比什么都让她们开心。
然而，第二天，那妇人又来了，却是满脸怒容，身后还跟着一个山羊胡的老郎中。
“你们这些庸医！黑了心的丫头片子！”妇人一进门便嚷了起来，“我儿子昨晚又烧起来了！咳得更厉害了！要不是我连夜请了回春堂的孙大夫，我儿子就没命了！”
柳-絮大惊，连忙上前：“不可能！我的方子绝不会有问题！”
那山羊胡的孙大夫冷哼一声，从药箱里拿出一张药方，在柳絮面前一抖：“没问题？你看看你开的这是什么！银翘散合白虎汤，本是辛凉配甘寒，对症之策。可你这方子里的石膏，分量竟只有一钱！如此重症，一钱石膏如杯水车薪，如何能退得去里热？热毒不解，反倒攻入肺腑，引动咳嗽。你这不是治病，是催命！”
柳絮一把抢过药方，看到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正是自己所写，而“生石膏”后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一钱”。
她如遭雷击，脸色煞白。“不……我明明写的是一两！”她记得清清楚楚，白虎汤证，热盛津伤，石膏需得重用，她怎么可能只写一钱！
“一两？哼，你这丫头，不仅医术不精，还学会撒谎了！”孙大夫抚着胡须，一脸痛心疾首，“女子属阴，本就体弱，如何能驾驭得了医道这等至阳至刚的学问？读几本破书，就敢悬壶济世，简直是拿人命当儿戏！老夫劝你们，还是早些关了这医馆，回家学学女红针线，免得再造杀孽！”
他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周围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顿时议论纷纷。
“原来是药开错了！”
“我就说嘛，女人家家的，怎么能当大夫呢？”
“差点害死人命，真是吓人！”
那妇人更是指着柳絮的鼻子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柳絮百口莫辩，她想解释，可白纸黑字就在那里。她不知道是自己当时太过紧张写错了，还是……
最终，这事以女医馆赔了妇人一大笔汤药费和惊吓费了结。孙大夫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在一众街坊的吹捧下，施施然地走了。
惠民女医馆的门前，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原本还有些犹豫着想进来看看的病人，也都绕道而行。
柳絮握着那张药方，指节捏得发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这样的事情，并非孤例。
城南的女医馆，一个实习学生开出的活血化瘀的方子，病人拿去药铺抓药，药铺掌柜却说最关键的一味“红花”恰好用完了。病人没办法，只能转去旁边的“济世堂”，济世堂的坐堂大夫一看方子，便摇头晃脑地说：“此方过于霸道，女子身子虚，用了怕是要血崩。来，我给你换个温和的。”
城东的女医馆，好不容易治好了一个缠绵数月的咳症病人。不出三日，街头巷尾便传开了，说那病人根本不是被治好的，而是去庙里求了神水，是菩萨显灵。
一股无形的、巨大的网，正从四面八方将这些刚刚萌芽的女医馆死死缠住。它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地存在于药铺掌柜的一句“没货了”里，存在于同行大夫的一句“点评”里，存在于街坊邻居的一句“我听说”里。
这些零零散散的消息，如涓涓细流，最终汇集到了坤宁宫。
苏浅月看着青禾整理好的报告，上面详细记录了半个月来，京城四家实习女医馆遇到的所有“意外”。
她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问：“系统，调取柳絮开具药方时，医馆内的监控记录。”
【叮！监控记录调取中……】
很快，一幅清晰的画面出现在苏浅月的脑海里。她清楚地看到，柳絮在写下药方后，曾将其交给同窗核对。当时，那妇人哭闹不休，另一个实习学生手忙脚乱地去安抚，桌上的药方便无人看管。就在那个间隙，那个山羊胡的孙大夫，借口进来“看看情况”，袖袍宽大的手，在桌上不着痕迹地拂过。
他拿走了柳絮的药方，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放下了一张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新药方。
【叮！检测到药方被调换。伪造者笔迹与原笔迹相似度高达九成，非专业人士难以辨别。】
“果然如此。”苏浅月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这不是意外，也不是偏见，这是赤裸裸的构陷。是整个传统医馆行业，对新生事物发起的绞杀。
“太后，这些男大夫太过分了！”青禾气得脸都红了，“我们有证据，现在就去京兆府告他！”
“告他？”苏浅月摇了摇头，“然后呢？就算我们能证明孙大夫换了药方，也只能治他一个人的罪。京城里有多少个‘回春堂’？有多少个‘孙大夫’？我们堵得住一个人的手，堵不住所有人的嘴。”
她知道，女医馆的出现，动了太多人的蛋糕。一个行业沿袭了数百年的规矩和利益链，不会因为一道圣旨就轻易改变。他们有他们的生存法则，有他们的攻守同盟。
“他们这是在逼哀家。”苏浅月站起身，走到殿外。晚风吹起她的衣角，夜色下的皇城，安静得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们以为，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就能让女医馆开不下去，让女子行医成为一个笑话。”
她顿了顿，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既然他们想比试医术，那哀家就给他们一个机会。”
“青禾，传我的懿旨。”
青禾立刻躬身肃立。
“明日一早，在宣武门外，设百丈医棚，由哀家亲自坐镇，携宫中太医、女学医官，为京城百姓，义诊三日。”
青禾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太后要亲自出宫，去抛头露面地为人看病？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苏浅月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睥睨天下的张扬。
“他们不是说女子医术不精，拿人命当儿戏吗？那哀家就让全京城的百姓都亲眼看看，到底谁是庸医，谁又是华佗在世。”
她转过身，目光穿透沉沉夜色，仿佛看到了那些躲在暗处，自以为得计的郎中们的嘴脸。
“哀家不仅要义诊，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他们的把戏。他们不是喜欢说‘药材没了’吗？哀家就把宫里的药材库搬出去！他们不是喜欢‘点评’别人的方子吗？哀家就设一个‘疑难杂症台’，让他们也来开开方子，看看是谁的方子更管用！”
“这一局，哀家要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输得再也不敢在背后动手动脚！”
就在苏浅月布局之时，她不知道，另一份“大礼”，也已经悄无声息地，送到了京兆府，送到了林晓的面前。
那是一份尘封了五年的卷宗，案卷的封皮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用墨笔写着两个字——“张村”。
而案由，只有简单的四个字：通奸，沉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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