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到了洪武二十五年八月中旬,文华殿内暑热难耐。
而另一种燥热,也在空气里悄悄弥漫。那是堆叠如山的奏疏,带来的另一种无声的焦灼。
每年这个时候,就是朝廷财政最拮据的时候。
朱允熥坐在朱标下首,父子二人间的书案上,奏报已分作三摞,一摞比一摞显得沉重。
最上面是福建来的。
傅友德详述水师整顿已初见成效,哨船巡弋渐成常态,但倭寇狡诈,化整为零,清剿如同海里捞针。
更大的开销在于,若要维持对沿海诸岛的严密防守,并保障往来商路初通,舰船修缮、火药补充、兵士犒赏,桩桩件件,都需请朝廷速拨钱粮。
紧接着是小琉球的急报。
蓝玉言辞简练如刀,只列数字:新增堡垒三处,驻军四千,大小战船二十七艘需维护,巡哨频次增加一倍。
末了附一句:“此地湿热瘴疠,病者日众,药材奇缺,士卒颇有怨言,请饷迫在眉睫。”
最多也最厚的,是来自宣府、大同、蓟州、辽东等北边重镇的请饷文书。
秋高马肥,蒙古诸部活动日渐频繁,边关侦骑回报,大小台吉们频繁会盟。
修缮关隘、补充军械、储备冬衣、预购草料,全是填不满的窟窿。
朱标叹了口气:
"诸王慷慨解囊,凑了六七百万,还没捂热就花光了,眼下又是四面开花,处处要钱。太仓寺那边,赵勉走后,傅友文回话总是吞吞吐吐,想必已是罗掘俱空了。”
朱允熥接口道:
“新钞未敢大行,盐政革新刚见寸功,夏粮秋税又没收上来,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是把户部上下全给逼死,也变不出银子来啊。”
就在这时,殿外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朱元璋大步走了进来,瞥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奏疏,径直坐下,
“咱在门外就听见你父子唉声叹气。咱当初一个破碗打天下,如今坐了二十五年江山,竟然比从前更穷了?”
他看向朱允熥,
“你那印钞局,赶紧开动起来!先印他三百万两,把眼前的窟窿堵上再说!”
朱允熥斩钉截铁地说道:
“新钞的根基是盐,我们得让天下人知道,拿着大明通宝,能以公道的价格,买到最好的官盐,只有这样,新钞才能在市面上站稳。"
朱元璋一拍桌案:
“你讲的这些屁话咱知道!可你知道什么叫边关要钱吗?那群丘八是真敢哗变的!你脑子就不能稍微活络点?”
朱允熥耐着性子解释:
“好爷爷!必须盐先稳稳进了官仓,才敢往外印新钞。这是信用,不能寅吃卯粮啊!”
“那现在怎么办?”朱元璋瞪着眼,“让边军喝西北风去?”
眼看又要顶起来,朱标连忙打圆场:
“不如传李景隆来,让他再想想办法,从民间短期拆借,以解燃眉之急。”
朱元璋重重哼了一声,算是默许。
朱标即刻吩咐传李景隆,等待的间隙,又温言劝了朱元璋几句。
不过片刻功夫,李景隆便疾步进殿。
朱标也不绕弯子:
“边饷吃紧,迫在眉睫。请你和常昇,动用一切关系,筹措银两。就以孤的名义立据,允熥附署,务求尽快办成。”
朝廷竟然穷到这种地步,李景隆立刻躬身应道:“臣遵旨,这就去办。”
说完,急匆匆走了。
祖孙三代大眼瞪小眼。
李景隆领了旨,出了宫门便直奔常府,与常昇密议。
两人对着京城富户的名单发了愁,真正的顶级勋贵早在上一波“借钱”时就被刮过一遍,脸皮再厚也不好再上门。
“看来,只能动一动那些‘肥羊’了。”
李景隆手指划过一长串名字,皆是京城乃至江南在京师设有总号的大商贾,盐、茶、布、矿,乃至漕运、钱庄,背后都是富可敌国的巨室。
次日,一封封措辞客气,却透着强硬意味的请柬,以“五军都督府旧谊”及“东宫关切商事”之名,递到了京城三十几位顶尖豪商的府上。
请柬落款,赫然是曹国公李景隆与开国公常昇。
会客地点设在李景隆一处不起眼的别院。
收到请柬的富商们心中打鼓,却无人敢不至。
别院花厅内,香茗袅袅,瓜果精致。
李景隆一身常服,笑容可掬,宛如老友聚会,常昇则抱臂立于一侧。
寒暄过后,李景隆放下茶盏,开门见山:
“今日请诸位来,实是朝廷有一时之难,亦是诸位一场天大的机缘。”
他略去边关危局细节,只道朝廷欲兴大工、拓海疆,需短期周转一笔巨款。
“太子殿下仁厚,体恤民间,不愿加赋于民。故愿以天家信誉,向诸位贤达短期拆借,立字为据,付予利息,待朝廷府库充盈,即本息奉还。”
他话语圆滑,将“借钱”包装成“投资机遇”,并暗示此举能让商贾们“简在帝心”,未来海贸、盐铁等特许经营,或可优先考虑。
商人们面面相觑,心中明镜似的:
这哪里是机缘,分明是勒捐!可话从国公爷嘴里说出来,又牵扯东宫,谁也不敢直接回绝。
一个经营漕运起家的老商人小心开口:
“国公爷,非是小民不愿报效朝廷,实在去岁刚认购了‘平倭债券’,现银周转亦是艰难……”
李景隆笑容不变,语气却淡了些:
“哦?听说贵号上月才在通州吃下了三条新漕船?这周转,看来也非全然艰难。”
他轻轻一点,便让对方额头冒汗。
常昇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太子殿下以储君之尊,亲立字据,皇太孙附署,此等信誉,莫非还抵不过诸位库房里那些死物?还是说……诸位觉得,我大明朝廷的信誉,不值这几两银子?”
这话已是极重。
另一个以钱庄业闻名的徽商首领连忙起身打圆场:
“开国公言重了!朝廷有需,商民理当效力。只是不知,这数额……几何?期限、利息又如何?”
李景隆伸出一只巴掌:“五百万之数。至于利息,”
他顿了顿,“总不会让诸位吃亏。期限嘛,短则数月,长则半年,朝廷宽裕了,立刻归还。”
五百万!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朝廷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厅内顿时一片低语,人人面露难色,推脱之言四起,不是说生意如何不易,便是诉苦家中如何空虚。
常昇向前踏了一步,魁梧的身形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李景隆的声音冷了下来,
“今日李某是以昔日都督的身份,与诸位好言相商。朝廷记得这份情谊。可若此事不成……”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
“边镇将士若因缺饷生变,这责任,不知到时候该算在谁头上?
朝廷震怒,彻查起来,有些生意,怕是经不起细查吧?
盐引是怎么来的?
漕粮损耗是怎么回事?
边关的茶马交易,账目就那么干净?”
软的不行,硬的便来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在座之人,谁的生意能完全清白?
真要较真,谁都吃不消。
厅内死寂。
李景隆又放缓语气:
“当然,李某也知诸位不易。这样,诸位量力而行,各自认领一份。
认了,便是我李景隆的朋友,开国公的朋友,将来的好处,自然少不了。不认嘛……”
他不再说下去。
威逼利诱之下,商人们纷纷低下头。
有的心中暗骂,有的算计着如何从别处找回损失,有的则开始思量这“天家信誉”未来能带来的潜在利益。
一番艰难的讨价还价,各自咬牙认捐之后,一张汇总的单子被悄然拟出。
林林总总,勉强凑出了三百余万两的数字。
李景隆看着单子,心中并无多少喜悦。
他知道,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且将商贾阶层狠狠得罪了一批。
但眼下,他别无选择。
看着面前窃窃私语的商人们,李景隆将认捐单子轻轻放在桌上。
他环视众人,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诸位,可是信不过我李景隆,也信不过开国公?觉着我二人空口白牙,不足为凭?”
厅内顿时一静。
李景隆不待众人回答,自顾自地伸手,将桌上写有各人认捐数目的草拟凭据,一张张收拢起来,捏在手中。
“既然如此,”
他语气平淡,却让所有人心里一紧,
“这些单子,李某现在就带回去。请太子殿下,还有皇太孙殿下,亲自在上面签字、用印。以东宫和太孙的名义,向诸位立据借钱。诸位觉得,这样可好?”
众富商一片惊呼:
“国公爷!”
“万万不可!”
“使不得!使不得啊!”
方才还支支吾吾的商人们,此刻全跳了起来,脸上血色早已褪尽。
那漕运老商声音都变了调:
“国公爷,您可千万别开这种玩笑!折煞小民了!谁敢劳动太子爷和太孙爷的金签玉印?万万不敢!万万不敢!”
徽商首领也急得额头青筋直跳:
“是啊国公爷!我等绝无此意!朝廷的信誉,便是天大的信誉,何须、何须殿下亲笔?”
李景隆眼神深处掠过淡淡讥诮,扬了扬手中的一叠纸,
“那就由我李景隆,还有开国公,在这每张单子上,签下我俩的名字,画上押,给诸位做个保人。如何?需要吗?”
厅内再次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
商人们眼神闪烁,互相交换着目光,却没人出声。
要两位国公签字?签了又如何?
这钱说是借,实则是肉包子打狗。两位国公爷的名头是响亮,可到时候朝廷真还不上,他们难道还能去国公府门口哭闹不成?
李景隆不再多言,提笔蘸墨,在一张张认捐凭据的保人位置上,刷刷刷写下了“李景隆”三个大字,又按上了自己的私印。
常昇默然上前,同样签下了自己名字。
李景隆将一叠签好的凭据拿在手中,轻轻拍了拍。
“诸位放心,这上面既然有了我李景隆和开国公的名字,那就是我俩的账。朝廷还不起,我李景隆还!砸锅卖铁,也少不了诸位一个铜子儿!”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反应,将凭据分发到对应的商人手中。
商人们表情复杂至极,小心翼翼地折好,揣入怀中最贴身的位置。
走出别院时,纷纷回头望了望紧闭的朱门,心底泛起一丝冰凉的荒诞。
喜欢洪武嫡皇孙:家父朱标永镇山河请大家收藏:(m.vipxiaoshuo.com)洪武嫡皇孙:家父朱标永镇山河VIP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