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47号哨站已经两天了。
雪地车在无垠的白色荒原上艰难前行,身后是早已看不见的废墟。林默坐在副驾驶座,手里握着守门人给的数据储存器。这东西金属外壳冰冷,但在掌心握久了,竟也有一丝微弱的暖意——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不是。
“前方三十公里有冰裂隙带,”李慕盯着地形扫描仪,“需要绕行,会多走五十公里路。”
“燃料还够吗?”林默问。
“省着用,够。”李慕调整方向盘,“但得祈祷别再遇到暴风雪。”
后车厢里,苏婉已经连续十八个小时没怎么合眼。她把数据储存器接上便携终端,试图破解其中的加密层。守门人给的信息比预想的更复杂,不是简单的数据库,更像是一本用一万年写成的日记,记录着南极大陆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找到了,”苏婉突然出声,声音因疲惫而沙哑,“‘起源之井’的精确坐标。还有...它的真实性质。”
林默转头:“是什么?”
“不是自然地质结构。”苏婉放大全息投影,上面显示一个三维地形图,中央是一个直径超过五公里的完美圆形凹陷,“扫描数据显示,这里的冰层厚度只有正常区域的三分之一,下方是空腔,深度...超过十二公里。”
“人造的?”小七趴在前座椅背上,眼睛盯着那个深不见底的圆形。
“更准确说,是‘改造’的。”苏婉调出另一组数据,“大约一万两千年前,南极的这个区域有一个活跃的火山口。然后,有什么东西——守望者的记录里称其为‘播种者’——改造了它。他们把某种装置沉入岩浆房,利用地热作为永久能源,然后封闭了火山口,用冰层覆盖。”
“装置的作用?”
“释放病毒原型体。”苏婉的声音低沉下来,“但不是一次性释放。根据记录,这个装置每隔一千到三千年会释放一次‘微调版本’,观察不同时期地球生命的反应。上一轮释放在...公元前1600年左右。”
林默想起在北方遗迹里看到的壁画——那些描绘天灾、瘟疫和异变的古代记录:“所以历史上的大瘟疫、突然的物种灭绝事件...”
“可能都与之有关。”苏婉点头,“但记录显示,之前的释放都是温和的,剂量极小,更像是在引导而不是摧毁。直到这一次。”
她调出一段视频记录。画面上,深井的监测数据出现异常波动,时间是病毒爆发前九个月。能量读数激增三千倍,然后是一次大规模释放——不是缓慢渗出,而是像炸弹一样喷发,病毒气溶胶被大气环流带到全球。
“有人强行激活了装置,改变了释放协议。”苏婉暂停画面,“而且不是从外部,是从内部。有人进入深井,手动调整了设置。”
“周云。”林默说。
“或者是他的同谋。”苏婉调出访问日志,“记录显示,在病毒爆发前一年,有七次未授权的深井访问。访问者身份被加密,但访问时间...和周云的‘普罗米修斯计划’关键节点完全吻合。”
雪地车突然剧烈颠簸。李慕猛打方向盘,险险避开一道隐藏在薄冰下的裂隙。
“我们得休息,”林默看着后视镜里苏婉苍白的脸,“所有人都需要恢复体力。而且前方地形复杂,夜间行驶太危险。”
他们在相对平坦的一片冰原上停下,三辆车围成三角形,建立起临时营地。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四十二度,夜色中的南极是纯粹的黑暗,只有车灯切割出有限的光明。
王坚和赵海迅速布置好预警传感器和简易防御工事。李慕检查车辆状况,给引擎加注防冻液。小七帮着苏婉从物资箱里拿出加热好的营养膏——味道像过期牙膏和铁锈的混合物,但能提供必要的热量。
林默走到营地边缘,抬头看向天空。南极的夜空清澈得可怕,银河横贯天际,星辰密集得像是有人在天鹅绒上撒了一把钻石。他想起很久以前,还是医生的日子,曾和秦风口中的“星空”约定,等退休了要一起去西藏看星星。
现在,星星还在,看星星的人却少了一个。
胸口挂着的情绪共鸣器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林默把它拿出来,发现那个简陋的小装置表面浮现出淡蓝色的光纹,像呼吸一样明暗交替。
“小七?”他回头。
小女孩正在小口吃着营养膏,听到呼唤抬起头,然后愣了一下:“它在...唱歌?”
“什么在唱歌?”
“共鸣器。”小七放下食物走过来,把手放在装置上,闭上眼睛,“很轻很轻的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回声。”
苏婉也凑过来,拿出便携扫描仪:“能量读数在升高,但来源不明...等等,这里有极低频的脉冲信号,和共鸣器的频率共振了。”
她调整扫描仪方向,指向东南方——正是起源之井的方向。
“信号来自那里,”苏婉难以置信,“距离至少还有两百公里,但能产生这种强度的共振...深井下面的装置还在运行。”
林默握紧共鸣器。淡蓝色的光透过指缝漏出来,温暖而不灼热。突然,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
冰层之下,深井之底,一个巨大的环形结构缓慢旋转。它由某种非金属材质构成,表面流动着液态光。在结构的中央,悬浮着一个茧——半透明,隐约可见人形轮廓,蜷缩着,像未出生的婴儿。
画面一闪即逝。
“你看到了吗?”小七抓住他的手臂,“那个茧...”
“你也看到了?”
小女孩点头:“是共鸣器让我们看到的。茧里的...是一个人?”
苏婉快速记录:“可能是某种信息载体。守望者记录中提到过‘基因记忆库’——他们把重要信息编码进生物基因序列,用活体作为储存介质。如果茧里是这样一个‘储存体’,那它可能包含着关于病毒的所有原始数据,甚至包括...关闭它的方法。”
营地突然警报声大作。
李慕瞬间进入战斗状态:“传感器检测到移动物体!六个,不,八个热源!从东北方向接近,速度很快!”
所有人都抓起武器。林默把小七护在身后,举起高斯步枪。夜视镜里,八个红色的光点正在雪地上快速移动,呈扇形包围过来。
“不是织尸者,”王坚从防御工事后观察,“体型更小,移动方式...像四足动物,但步态很奇怪。”
距离拉近到三百米时,林默终于看清了那些东西。
它们看起来像狼,但大了一倍,全身覆盖着白色的长毛,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但最诡异的是它们的头部——没有眼睛,没有口鼻,整个面部是一整块光滑的黑色几丁质甲壳,像镜子一样反射着车灯的光。
“这是什么鬼东西...”赵海低声咒骂。
那些生物在距离营地一百米处突然停下,围成一个半圆。然后,其中一只向前走了几步,抬起前爪,在雪地上开始划动。
它不是随意乱划。线条清晰,有规律——它在写字。
苏婉倒吸一口凉气:“它在写...拉丁字母?”
雪地上出现的单词是:【pEAcEFUL】
“和平?”林默皱眉。
那只生物继续写:【wE bRING mESSAGE】
写完,它后退几步,和同伴一起蹲坐下来,黑色镜面般的脸朝向营地,没有攻击意图,但也没有放松警惕。
小七从林默身后探出头,小声说:“它们...没有恶意。但很警惕,像是信使,在执行任务。”
林默和队友们交换眼神。李慕放下枪,但没有松开扳机:“什么消息?”
那只生物再次在雪地上书写,这次更长的句子:
【thE wEAVERS hAVE dEcIdEd. YoU ARE Not ENEmIES. bUt thE dIGGER ES. hE SEEKS thE hEARt oF thE IcE. YoU mUSt REAch It FIRSt oR ALL wILL bE coNSUmEd.】
“织尸者做出了决定,”苏婉翻译,“我们不是敌人。但‘挖掘者’来了。他寻找冰之心。我们必须先到达,否则一切都会被吞噬。”
“‘挖掘者’是谁?”林默问。
生物写下:【thE mAN who bREAKS bALANcE. hE hAS mANY mAchINES. hE dIGS dEEp.】
“打破平衡的人...有很多机器...挖得很深。”苏婉脸色一变,“周云?他已经到这里了?”
【YES. hE NEARS thE wELL. thREE dAYS. YoU hAVE two IF YoU hURRY.】
三天。他们只有两天,如果抓紧时间。
林默深吸一口气:“为什么帮我们?”
那生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写:【thE coLd GUARdIAN SENt FINAL SIGNAL. YoU ShowEd mERcY. mERcY IS RARE. woRth pRESERVING.】
“冷的守卫者...守门人。”小七轻声说,“它在最后时刻发送了信号。因为我们展示了仁慈。”
写完这些,八只生物同时站起。为首的那只最后写下:【FoLLow NoRth StAR. AVoId cREVASSES. Good LUcK.】
然后它们转身,像幽灵一样消失在雪夜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只有雪地上那些字,在车灯下清晰可见。
营地陷入短暂的沉默。
“我们该相信它们吗?”王坚打破沉默。
苏婉检查了传感器记录:“它们确实没有攻击意图,生物信号稳定,没有肾上腺素飙升的迹象...如果它们是伪装,那伪装得太完美了。”
“织尸者,”李慕咀嚼着这个词,“那些缝合尸体的东西,居然有群体意识,还能做出决策...”
小七突然说:“它们在进化。很快。比我们还快。”
林默看着雪地上的字迹,那些字母正在被风吹散,边缘模糊。“周云比我们快一天。如果我们全速前进,能在两天内赶到起源之井。但那是理论时间——不考虑地形障碍,不遇到意外。”
“如果我们绕开呢?”赵海问,“让周云先去,我们等机会?”
苏婉摇头:“如果‘一切都会被吞噬’不是夸张,那么周云的目标可能是激活深井的某种终极功能。我们赌不起。”
林默走回车内,打开守门人给的地图。在起源之井的坐标旁,确实标注着一行小字:【警告:若核心被强制激活,可能引发全球性基因共振,所有病毒携带者将进入不可逆变异阶段。】
不可逆。所有病毒携带者——包括他们自己,包括小七,包括世界上每一个幸存者,每一个变异体。
“没有选择,”他说,“我们必须赶在他前面。”
那天晚上,几乎没人睡得着。林默负责第一轮守夜,坐在车顶的观察位,看着那片仿佛永恒的黑暗。小七爬上来,挨着他坐下,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
“那个茧里的人,”小女孩突然说,“如果还活着,在里面待了一万多年...他孤单吗?”
林默想起自己脑海中闪过的画面——蜷缩的人形,悬浮在光中。“也许不觉得。也许对于他来说,一万年只是一场长梦。”
“我想救他出来。”小七靠在他肩上,“不是因为他是钥匙或者数据,是因为...他被困太久了。就像手术台上那些,被困在痛苦里。”
林默摸了摸她的头。小七的能力在成长,但她的心还是那个会在乎“孤单”的小女孩。也许这是好事——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温暖本身就是一种反抗。
“林默,”小七轻声说,“如果我们失败了...会怎么样?”
林默看着星空。银河横跨天际,无数恒星燃烧、死亡、新生,对地球上这点小小的挣扎漠不关心。
“如果失败了,”他说,“那就证明我们这条路走不通。但总有人会尝试另一条路。只要还有人记得什么是‘仁慈’,只要还有人在乎‘孤单’,路就会继续出现。”
小女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秦叔叔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嗯。”
“所以他冲进去了,不害怕。”
“他害怕。”林默说,“真正的勇敢不是不害怕,是害怕,但还是去做该做的事。”
小七点点头,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呼吸变得平稳,睡着了。林默把她抱回车厢,盖好毯子,然后回到观察位。
后半夜,苏婉来换班。她也睡不着,手里拿着数据储存器。
“我破解了更深一层,”她说,“关于‘播种者’的身份。他们不是外星人,至少不完全是。”
林默等着她说下去。
“他们称自己为‘归乡者’。”苏婉调出一段翻译文本,“记录里写:‘我们从群星归来,发现家园荒芜。于是我们种下种子,希望花园重新绽放。但花园有自己的意志,我们只能守望,不能干涉。’”
“归乡者...地球曾经有过高度发达的文明?然后毁灭了?”
“然后离开了。”苏婉说,“一部分人去了星空,一部分人选择沉睡,等待家园复苏。病毒是他们留下的‘园丁’,用来修剪进化之树,防止文明再次走向自我毁灭的死胡同。”
“但这次,园丁发疯了。”
“因为有人强行改变了园丁的工作手册。”苏婉关闭投影,“周云认为自己是新神,要重新设计花园。但他不懂——真正的花园不需要设计,需要的是平衡。”
东方地平线开始泛白。第三天的黎明即将到来,距离起源之井还有不到四百公里,距离周云的队伍只有一天差距。
李慕早早起来检查车辆,王坚和赵海开始收起防御工事。小七醒了,默默帮忙收拾东西。
吃早餐时,林默把所有人叫到一起。
“接下来两天,我们要全速前进,”他说,“几乎没有休息时间,路上可能有各种危险。如果有人想留下,现在说,不丢人。”
没有人说话。
李慕把最后一口营养膏咽下去:“秦风不在了,但他的份,我们得替他走下去。”
王坚点头:“我这条命是你们救的,该还的时候到了。”
赵海笑了笑:“反正世界就这样了,不如看看结局是什么样。”
苏婉握住小七的手:“我们从北方走到这里,不是为了在最后一步放弃。”
小七看着大家,然后看向林默:“我想看看那个茧里的人。想告诉他,一万年过去了,还有人记得仁慈。”
林默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滚烫的,不是病毒,不是共生体,是更古老的东西——人类称之为“信念”的东西。
“那就出发。”他说,“去起源之井,去告诉周云,花园不需要新神。”
车队再次启程,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向东南方驶去。这一次,他们的速度快了很多,引擎的咆哮声在冰原上回荡,像一声宣告。
而在他们前方两百公里处,另一支队伍也在前进——更大的规模,更多的车辆,更先进的装备。中央一辆指挥车里,周云看着卫星传回的图像,上面清晰地显示着林默车队的位置。
他五十多岁,头发一丝不苟,穿着整洁的实验服,看起来更像个大学教授而不是毁灭世界的疯子。他面前的全息投影上,是深井的结构图,中央那个茧状物被特别标注。
“还要多久?”他问。
驾驶座上的士兵回答:“两天,博士。但监测到后方有车队接近,速度很快,应该是您说的那些‘变量’。”
周云微微一笑:“变量。是的,他们总是变量。但这次,变量会变成常量——我设计的常量。”
他调出另一个界面,上面是复杂的基因序列和计算公式。
“告诉先头部队,加快速度。我要在明天日落前,站在深井边缘,迎接新纪元的黎明。”
“是,博士。”
车队加速。在周云看不到的地方,雪地之下,那些被织尸者缝合的“作品”正在缓慢移动,它们的眼睛——如果那能称为眼睛——望向同一个方向。
冰层深处,起源之井的装置发出规律的脉冲,像心跳,像召唤。
茧中的人形轮廓,轻轻动了一下手指。
一万年的长眠,即将结束。
而决定花园未来的最后一场雨,就要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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