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离开后的第七天，秋雨来了。
不是绵绵细雨，是北方式的大雨，瓢泼而下，在森林里砸出千万面鼓点。雨水顺着巨树哨站的叶片和枝干流淌，在根部汇成小溪，蜿蜒流向低处。林默站在哨站三层的观察窗前，看着外面被雨幕模糊的世界。
“西部边境传来消息。”李慕推门进来，带来一身潮湿的寒气，“阿岚的小队发现了净化教团的一个临时营地，但已经空置。从残留痕迹看，他们撤离得很仓促，留下了一些...不太对劲的东西。”
林默转身：“什么东西？”
“一些容器，里面装着淡蓝色的液体，扫描显示含有高浓度病毒，但结构很奇怪——不是自然变异的模式，更像是...编程过的。”李慕把数据板递过来，“苏婉正在分析样本，她说这让她想起周云在南极的那种‘设计病毒’的技术。”
林默接过数据板，看着上面的分子结构图。确实，那种几何般的完美排列，绝不是自然进化的产物。病毒应该是混乱的、试错式的，但这种东西...像是被精心设计过的工具。
“还有一件事。”李慕压低声音，“夜瞳说，最近花园网络的边缘节点出现了一些异常信号。不是攻击，是...窥探。某种东西在试探网络的边界，动作很轻微，几乎察觉不到。如果不是夜瞳现在几乎和母树融为一体，感知力提升了数倍，可能根本发现不了。”
林默感到胸口一阵发紧。小七离开前的话在耳边回响：矫正协议，安全机制，被利用者...
“加强所有边境节点的警戒，”他说，“但不要引起恐慌。让守护者以‘秋季巡逻’的名义增加巡逻频率。另外，通知所有连接者，如果发现任何异常——不一定是明显的威胁，任何不对劲的感觉——立刻报告。”
李慕点头离开。林默继续看着窗外的大雨。雨声中，他隐约听到某种...韵律。不是雨滴的随机敲击，是一种更规律、更刻意的节奏。他集中注意力，胸口的园丁印记微微发热，增强了感知。
是摩斯电码。有人在用雨声传递信息。
林默迅速辨认：短-短-短，长-长-长，短-短-短。SoS。然后是坐标——距离哨站东北方向十五公里，一处废弃的矿洞。
他看了一眼时间：深夜十一点。这个时候，这样的天气，用这种方式传递求救信号...
“王坚！”林默朝门外喊道。
几秒钟后，王坚冲进来：“头儿？”
“集合一个小队，轻装，五人以内。准备出发。”
“现在？外面下着暴雨...”
“所以才需要现在。”林默抓起防雨外套，“有人在矿洞求救，而且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十五分钟后，小队集合完毕：林默、王坚、赵海，加上两个新加入但表现优秀的守护者——一个是叫叶青的人类女孩，狙击手，另一个是叫岩甲的变异体，外形像人形穿山甲，擅长挖掘和防御。五人穿上防雨装备，检查武器，然后走进雨夜。
森林在暴雨中变成另一个世界。树木扭曲的轮廓在闪电中忽明忽暗，积水的地面泥泞难行。但林默胸口的园丁印记提供了某种指引——他能感知到森林的生命脉络，避开那些不稳定的地面，找到最安全的路径。
两小时后，他们到达坐标所在的矿洞口。洞口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遮掩，如果不是园丁印记的引导，根本发现不了。岩甲上前，用利爪小心地撕开植被，露出后面黑洞洞的入口。
林默举起手电，光束照进矿洞。里面很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血腥味。
“小心前进。”他低声说，“岩甲打头，我在中间，叶青断后。保持安静。”
矿洞内部比想象中宽敞，主巷道足够三人并行。墙壁上还能看到旧时代采矿的痕迹：锈蚀的铁轨，倾倒的矿车，还有模糊的安全警示标语。但林默注意到，地面有新的足迹——不是人类的鞋印，是一种更宽大、脚趾分开的印记，像是某种大型两足动物。
巷道延伸了大约三百米，然后分成三个岔路。林默闭上眼睛，通过园丁印记感知。左边岔路传来微弱的生命信号，但很混乱，像是多个生命体挤在一起；中间岔路是死寂；右边岔路...有一种奇特的、冰冷的波动，类似刘博士实验室里那些机器的频率。
“左边。”他做出决定。
左边的巷道逐渐变窄，最后只能容一人通过。岩甲侧身挤过去，林默跟在后面。通道尽头是一个较大的洞室，手电光扫过，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洞室里挤满了人——或者说，曾经是人。大约二十多个，男女老少都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他们蜷缩在角落，听到动静时集体抬头，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惊恐的光。但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孩子都没有哭闹，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林默注意到他们的状态很奇怪：皮肤上有大片大片的灰白色斑块，像是真菌感染，但排列得过于规律；眼睛的瞳孔比正常人大，对光反应迟钝；最重要的是，他们之间有一种诡异的同步性——所有人的呼吸节奏完全一致，动作幅度微小但整齐。
“我们是花园的守护者，”林默举起双手，示意没有威胁，“你们在求救？”
一个中年男人缓缓站起来。他是唯一一个身上没有灰斑的人，但左臂齐肘而断，用布条粗糙地包扎着，血迹已经发黑。“你...是林默医生？”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林默一惊：“你认识我？”
“在...在广播里听过你的声音。花园的理念...”男人踉跄一步，被旁边的人扶住，“我们想加入，但...但我们被标记了。净化教团说我们是‘感染者’，必须被净化。我们逃出来，躲在这里，但...”
他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黑色的颗粒。“我们中有人病了。不寻常的病。”
林默让岩甲和赵海守在洞口，自己和王坚、叶青走近。他蹲下身，检查那个咳嗽的男人。灰斑正在从他的脖子向脸部蔓延，不是皮肤病变，更像是...什么东西从内部渗透出来。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天前。”男人喘息着，“我们喝了山洞里的水，然后...就这样了。起初只是口渴，然后皮肤开始发痒，出现这些斑点。现在...我们能感觉到彼此。不是比喻，是真的感觉到。我能知道旁边的人在想什么，饿不饿，疼不疼...”
心灵感应？林默看向苏婉发来的那些病毒结构图。如果净化教团在水源里投放了编程病毒，目的可能就是制造这种强制连接...
“我们需要把你们带回哨站治疗，”林默说，“但首先得确认你们没有攻击性。能配合检查吗？”
男人们点头，但眼神里的恐惧没有减少。林默让叶青进行基础检测：体温、心率、瞳孔反应。所有人的数据几乎一模一样，差异不超过百分之一。这不可能。
就在检查进行时，洞室深处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呻吟。不是人声，更接近...野兽。
林默的手电转向声音来源。那里蜷缩着一个人影，比其他人都要高大，身上的灰斑已经覆盖了百分之九十的皮肤，而且呈现金属般的光泽。他的四肢异常粗壮，手指末端长出了锋利的角质爪。
“那是老陈，”中年男人低声说，“他...变化得最快。我们不得不把他绑起来，怕他伤人。但他还没伤害过任何人，只是...很痛苦。”
林默小心地靠近。被绑着的人抬起头，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乳白色，和刘博士控制下的狂化者一样。但他看着林默时，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医...生...”
他还保有一部分意识。林默蹲下身：“陈先生，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乳白色的眼睛艰难地聚焦：“疼...全身都在疼...像有虫子在骨头里钻...”
林默伸出手，不是触摸，是悬在对方额头前。园丁印记的光芒顺着手臂延伸，尝试建立连接。他“看到”了：病毒在陈体内疯狂复制，但不是普通的感染，是某种程序在运行——强行重组神经结构，建立强制性的群体意识连接，同时抑制个体思维。就像...把一群人强行焊接到同一个大脑上。
“这是奴役，”林默收回手，声音冰冷，“不是治疗，不是进化，是把人变成可操控的傀儡。”
他正要说什么，突然，洞室外传来岩甲的警告低吼。
林默冲回洞口。巷道里，岩甲和赵海正举着武器，对准前方的黑暗。手电光中，三个身影缓缓走来。
他们穿着白色的长袍，戴着兜帽，脸上覆盖着银色的面具，面具的眼睛位置是两个空洞，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眼睛，只有黑暗。他们走路的动作完全同步，像同一个程序控制的三个终端。
“净化教团的执行者，”林默认出了这种装束，“你们跟踪我们？”
中间的那个执行者停下，抬头。面具下传出机械合成的声音：“林默园丁。我们是来回收迷失的羔羊。请让开，这是神圣的工作。”
“他们是人，不是羔羊。”林默挡在洞口，“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们给予了救赎。”执行者的声音毫无波动，“病毒是原罪，而净化的唯一途径是...统一。统一的思想，统一的意志，统一的存在。个体的痛苦源于个体的存在本身。我们消除个体，给予永恒的平静。”
林默感到一阵恶寒。这不是宗教狂热，这是...哲学性的谋杀。消除个体意识，把所有人融合成一个集体意识，还美其名曰“救赎”。
“我不会让你们带走他们。”
“那就很遗憾了。”执行者抬起手。三个人的动作完全一致，像是镜像。
岩甲突然低吼：“地下有东西！”
地面震动。矿洞的岩壁开裂，几十只老鼠大小的生物涌出来——但不是老鼠，是某种甲壳类变异体，外壳泛着金属光泽，复眼闪烁着红光。它们像潮水一样扑向洞口的难民。
“保护平民！”林默喊道，同时抽出武器。
战斗爆发了。王坚和赵海开火，能量弹在狭窄的巷道里炸开，击碎了几只变异体，但更多涌上来。岩甲用身体堵住洞口，厚重的甲壳挡住攻击。叶青占据高处，狙击那些试图从上方袭击的敌人。
但最诡异的还是那三个执行者。他们站在战场的边缘，一动不动，只是“看着”。每当林默试图攻击他们时，那些小变异体就会疯狂地扑上来干扰，像是被遥控的无人机。
林默意识到，这些小东西不是自然生物，是生物机器人——用病毒编程的活体武器。它们的行动太协调了，没有自然生物的迟疑或恐惧。
“岩甲！能封住巷道吗？”林默大喊。
“可以试试！”岩甲用爪子猛击洞壁，碎石落下，暂时堵住了一部分通道。但这只是权宜之计，那些小东西很快就会挖通。
就在局势危急时，洞室深处传来一声咆哮。被绑着的老陈挣脱了绳索——不是靠力量，是靠身体的变化。他的四肢进一步变形，灰斑完全覆盖皮肤，整个人膨胀了一圈。但他没有攻击林默他们，而是冲向那些小变异体。
“老陈！不要！”中年男人惊呼。
但老陈已经冲进敌群。他的爪子撕裂那些小生物，身体硬抗攻击，给林默他们争取时间。他的眼睛还是乳白色的，但动作中有明确的目标性——保护身后的人。
“他在对抗程序，”林默震惊地看着，“个体意志在反抗强制统一...”
三个执行者第一次出现了反应。他们同时转向老陈，面具下的黑暗仿佛在旋转。
【个体意志检测。执行矫正协议A-7。】机械合成音冰冷地宣布。
他们同时举起手，掌心裂开，伸出细长的注射针管，针尖泛着蓝光。针管自动瞄准老陈，射出——
林默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不是扑向执行者，是扑向老陈，把他撞开。三根针管中的两根擦着林默的肩膀飞过，钉在岩壁上，针筒里的蓝色液体瞬间腐蚀掉一大片岩石。
但第三根，刺中了林默的右臂。
剧烈的疼痛传来，不是物理伤害，是某种东西强行注入血管，顺着血液向上蔓延。林默感到园丁印记剧烈反应，试图抵抗入侵，但那种蓝色液体异常顽固，像有生命的病毒在疯狂复制、入侵。
“林医生！”王坚冲过来。
“别管我！”林默咬牙，“带难民撤离！岩甲，打开另一条路！”
岩甲转身，用爪子疯狂挖掘巷道另一侧的岩壁。叶青提供火力掩护，赵海和王坚组织难民转移。混乱中，那三个执行者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林默跪倒在地。
【园丁印记检测。优先级目标。启动回收程序。】
他们向林默走来。林默感到意识在模糊，那种蓝色液体不只是物理入侵，还在攻击他的意识本身。他“看到”了无数的画面：成群的人失去自我，融入一个巨大的集体意识；那个意识冰冷、统一、毫无情感，却自称“完美”；而在意识深处，有一个核心，一个指挥这一切的...存在。
不是刘博士那种疯狂科学家，是某种更古老、更非人的东西。一个程序，一个协议，一个在病毒被创造时就植入的“保险丝”——如果园丁系统（也就是守望者-园丁传承）偏离了预设轨道，如果花园的“多样性”超过了某个阈值，这个协议就会被触发，开始“矫正”。
净化教团只是这个协议的执行工具。他们的信仰是被编程的，他们的狂热是预设的。
而林默，作为园丁议会的临时首席，是协议的首要目标。
执行者走到林默面前，伸出手，要抓他的头。就在手指即将触及时，矿洞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非人的嚎叫。
不是老陈，是别的东西。
执行者们的动作突然僵硬。面具转向声音来源，合成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原生守护者...激活？不可能...】
巷道深处，一个巨大的身影缓缓走出。它看起来像熊，但大了三倍，全身覆盖着发光的蓝色苔藓，眼睛是纯粹的晶体，散发着智慧的光芒。它每走一步，地面就生长出细小的荧光植物。
【花园的守护者，】一个温和但威严的声音在所有意识中响起，【不欢迎外来程序。】
执行者们后退了一步。这是林默第一次看到他们表现出类似“犹豫”的反应。
晶体熊——如果可以用这个词——走到林默身边，低头嗅了嗅他手臂上的伤口。然后，它张开嘴，不是咆哮，是吐出一团柔和的白光。光包裹住林默的手臂，蓝色液体像遇到火的冰，迅速蒸发消散。
【园丁印记的持有者，】守护者的声音对林默单独响起，【你们惊动了沉睡的东西。矫正协议已经启动，花园面临被格式化的危险。小园丁在哪里？】
林默挣扎着站起来：“她...去调查了。你是谁？”
【我是这片土地的古老记忆。在人类之前，在守望者之前，我就在这里。病毒不是第一个重塑世界的工具，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守护者转向执行者，晶体眼睛光芒大盛，【告诉你们的‘协议’，花园有自己的守护者。如果它想格式化这里，就得先过我这关。】
三个执行者静止了几秒钟，像是在接收远程指令。然后，他们同时转身，走进黑暗，那些小变异体也如潮水般退去。
危机暂时解除，但林默知道，这只是开始。
守护者看着林默：【小园丁选择你是有原因的。你有医生的心，战士的意志，和...幸存者的韧性。但现在，你需要更多。你需要理解花园的真正本质。】
它低下头，额头的水晶触碰到林默的胸口。瞬间，海量的信息涌入：地球的生命史，不是教科书上的，是真实的、活生生的记忆。五次大灭绝，每一次都有类似病毒的“重启工具”介入；文明兴起又衰落，每一次都有守望者或类似的存在在边缘观察；而这次，是不同的——因为这次，花园里有了园丁，不是旁观者，是参与者。
【矫正协议认为你们干涉过多，】守护者说，【认为你们在创造‘非自然’的多样性。它要恢复预设的平衡——单调的、可控的、永恒的平衡。但生命从来不是关于平衡，是关于...尝试。】
林默消化着这些信息：“那我们该怎么办？”
【找到协议的源头。不是这些执行者，是协议本身的核心。它一定在某个地方，某个古老的地方，沉睡或半醒。】守护者退后，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我的时间不多了。这次醒来消耗了太多。但我会尽力保护这片区域。你们...去找小园丁。她需要知道这一切。花园需要所有园丁在一起。】
说完，守护者化作无数光点，融入矿洞的岩壁。地面上，荧光植物迅速生长，形成一条光路，指向矿洞深处。
“那是什么...”王坚震惊地问。
“一个提醒，”林默看着光路，“提醒我们花园比我们想象得更古老，也更脆弱。”
他转身，难民们已经全部安全，老陈恢复了部分人形，虽然还保留着一些变异特征，但眼睛恢复了正常的棕色，正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把他们带回哨站，”林默对王坚说，“全面检查，隔离观察。苏婉需要研究他们体内的编程病毒，找到对抗方法。”
“那你呢？”
林默看着矿洞深处的光路：“我要去一个地方。守护者给了我...一个邀请。”
他没有解释更多，只是沿着光路前进。王坚想跟来，但光路在林默通过后就消失了，岩壁恢复原状。
巷道尽头是一个天然的地下洞穴，中央有一个水潭，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洞顶发光的矿物。林默走近，看到水潭底部有一个图案——不是刻上去的，是光线在水中自然形成的。
那是两个螺旋，互相缠绕，永无止境。
花园的标志。
水潭中，一个声音响起，不是守护者的，是更轻柔、更古老的：
【第二个园丁，欢迎来到记忆之井。在这里，你可以提问。但每个答案，都会带来相应的责任。你准备好提问了吗？】
林默看着水中的螺旋。他知道，一旦踏入，就没有回头路了。
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我准备好了。”他说。
水面泛起涟漪，光芒将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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