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郡衙之内，烛火摇曳，将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与焦土混合的气味，仿佛城外那场惨败的亡魂，正穿透厚重的墙壁，在大堂内无声地咆哮。
“够了！”
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
高干猛地将手中的青铜酒爵砸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堂下争执不休的二人。
那张往日里还算儒雅的面孔，此刻因愤怒与恐惧而扭曲，让他看起来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一个是我的长史，一个是我的都督，你们就是这样为我分忧的？！”高干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城外数千将士尸骨未寒，赵牧的头颅还挂在敌营的旗杆上，你们却在这里像两条野狗一样狂吠！”
李侃浑身甲胄未卸，上面还沾染着干涸的血迹。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视高干，悲愤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主公！末将不是在争吵，末将是请战！赵牧将军与我情同手足，数千并州儿郎惨死阵前，此仇不报，我李侃有何面目苟活于世！请主公给末将三千兵马，末将愿立军令状，今夜便去劫营，不斩下吕布麾下一员大将的头颅，绝不回还！”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血与火的决绝。
“胡闹！”站在一旁的高坪厉声打断了他，这位身为高干族弟的长史，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冷静，“李都督，你这是要去报仇，还是去送死？我军新败，士气低落，兵卒疲惫，此时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吕布军兵锋正盛，庞统诡计多端，他们巴不得我们主动出击，好一举将我们歼灭！”
他转向高干，躬身一揖，言辞恳切：“主公，为今之计，唯有深沟高垒，固守待援。晋阳城高池深，粮草尚足，只要我们坚守不出，吕布远道而来，后勤必然不济，日久必生变故。届时，主公再联络关中诸将，或是向朝廷求援，两面夹击，吕布之围自解。逞一时之勇，只会断送我并州最后的根基啊！”
高坪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极有条理，听起来是为了大局着想的万全之策。
他巧妙地避开了任何关于决战的可能，只强调一个“守”字。
没有人注意到，在他低垂的眼眸深处，闪烁着一丝对城外那支虎狼之师的极度恐惧，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欲望。
败局已定，如何保全自己，才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李侃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高坪的鼻子怒骂：“懦夫！贪生怕死之徒！将士们在前方流血，你却只想着龟缩城中！等吕布把晋阳围成铁桶，我们的援军在哪里？朝廷的兵马又在哪里？远水解不了近渴！等到粮草耗尽，人心涣散，我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你……”高坪气结。
“都给我住口！”高干再次咆哮，他感觉自己的头颅就快要裂开了。
李侃的忠勇和高坪的“理智”像两只无形的手，正在撕扯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他害怕，他怕得要死。
他怕李侃冲出去白白送死，更怕高坪一语成谶，他们真的会被活活困死在晋阳。
他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摆出主帅的威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传我将令！全军休整三日，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违令者斩！三日之内，加固城防，清点器械，救治伤兵。都听明白了吗？”
这道命令表面上强硬果决，似乎采纳了高坪的建议，实则只是他内心极度动摇之下，为自己争取喘息时间的无奈之举。
他需要时间，不是为了思考如何反败为胜，而是为了思考……如何逃离这个地狱。
李侃难以置信地看着高干，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眼中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灰烬。
那是一种混杂着失望、痛苦与不解的眼神。
他仿佛看到了一座名为“忠义”的丰碑，正在自己眼前寸寸崩塌。
他猛地一抱拳，动作僵硬地吐出两个字：“遵命。”
说完，他转身就走，那沉重的铠甲摩擦着，发出令人心碎的声响。
当他走到门口，被门外的冷风一吹，那股压抑的悲愤再也忍不住，一拳狠狠地砸在门框上。
木屑纷飞，他手背上鲜血淋漓，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与心中的刺痛相比，这点皮肉伤又算得了什么？
大堂内，高坪暗暗松了一口气，躬身道：“主公英明。”
高干却仿佛没有听见，他挥了挥手，示意高坪退下。
待到大堂里只剩下他一人时，那副强撑起来的威严瞬间垮塌。
他踉跄着坐回主位，双手撑着额头，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冷汗浸透了他的背脊，那股发自骨髓的寒意让他牙关都在打颤。
西逃。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在他脑海中疯狂滋生。
向西，穿过吕梁山，去投奔汉中的张鲁。
只要能保住性命和家眷，这并州刺史的虚名，不要也罢！
与此同时，晋阳城外十里，吕布军中军大帐。
帐内灯火通明，巨大的沙盘上，晋阳城的模型被清晰地标注出来。
吕布身披便服，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尊铁塔，正饶有兴致地拨弄着代表高干部曲的黑色小旗。
他的对面，一个面容丑陋、身材矮小的文士正坐在马扎上，端着一杯热茶，慢悠悠地吹着气。
“士元，你说高干那小子现在在做什么？”吕布的声音雄浑，带着一丝戏谑，“是不是正抱着他的族弟痛哭流涕，悔不该当初与我为敌？”
庞统呷了一口茶，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笑容：“温侯说笑了。依统看来，高府君此刻怕是正在大发雷霆，严令手下闭门不出，做出要与晋阳共存亡的假象呢。”
“哦？假象？”吕布浓眉一挑，“那小子还有胆量跟我耗下去？”
“困兽犹斗，何况是人。”庞统放下茶杯，走到沙盘前，枯瘦的手指在晋阳城西面的群山模型上轻轻一点，“所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高干此人，志大才疏，色厉内荏。白天的惨败，已经彻底击溃了他的‘志’。他现在下令固守，并非是想坚守，而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
“时间？”吕布有些不解。
“对，逃跑的时间。”庞统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光，“一个真正想死战到底的主帅，此刻要么在抚恤败军，重整士气，要么在策划奇袭，以命相搏。绝不会像这样，把自己关在城里不闻不问。他这是外强中干，做给城内外的所有人看，稳住人心，好让他自己……暗中收拾细软，准备跑路。”
庞统的手指顺着山脉模型向西滑动：“晋阳往东、往南皆是我军控制范围，往北是鲜卑人的地盘，他不敢去。唯一的生路，便是向西，翻越山岭，逃往上党，再经河东，进入关中，投奔汉中的张鲁。那里，才是他最后的活路。”
听完这番剖析，吕布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士元！真是把高干那厮的心思看得透透的！”他的笑声中充满了猎人即将捕获猎物的兴奋与从容，“本以为还要费些力气攻城，没想到他自己倒先想着要溜了。如此一来，这晋阳城，岂不是唾手可得？”
庞统亦是抚须微笑，那张丑脸上此刻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魅力：“温侯，取下晋阳只是其一。若能连高干本人也一并擒获，则整个并州传檄可定。届时，温侯便可尽得并州之兵马钱粮，北御鲜卑，南窥中原，霸业可期！”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油然而生。
猎手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猎物自己迈出那致命的一步。
笑声稍歇，庞统的面色转为严肃，他压低了声音：“此事，还需几位‘故人’帮衬一把。”
半个时辰后，在另一座不起眼的偏帐内，气氛森严肃杀。
几名身材魁梧的将领垂手侍立，神情复杂。
他们都是原并州军的降将，曾是袁氏的部属，对高干并不陌生。
此刻，他们面对着眼前的军师庞统，心中充满了忐忑与挣扎。
庞统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庞：“诸位，昔日你们在袁氏麾下，不得重用。如今温侯不计前嫌，委以重任，此恩此德，诸位当如何报答？”
为首的一名将领，正是昔日黑山军的首领张燕，他躬身抱拳，沉声道：“愿为温侯效死！”
“好一个效死！”庞统点点头，语气却陡然一转，变得阴冷而充满诱惑，“现在，就有一个让诸位立下不世之功的机会。我要你们……再降一次。”
帐内众人闻言，无不脸色大变。
“军师，这……”
庞统抬手，制止了他们的骚动，一字一顿地说道：“是诈降。我要你们带着本部兵马，以兵败逃回为名，去晋阳城下叩关。高干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加上你们本就是并州旧部，他疑心再重，也断然不会将你们拒之门外。”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锐利：“但你们要记住，这出戏的关键，不在于‘降’，而在于‘反’！进去之后，你们要做的就是潜伏下来，等待。记住，是等待！无论高干如何催促，你们都不可主动请战。我们的时机只有一个——那就是等高干狗急跳墙，主动率军出城突围的那一刻！”
庞统的声音在密闭的营帐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众人的心上：“到那时，你们就在他的阵中，突然倒戈一击！高干大军，必将土崩瓦解！而你们，就是此战的首功之臣！金银美女，高官厚禄，温侯绝不吝啬！”
阴谋的气息在帐内弥漫，紧张得让人几乎窒息。
几名降将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绝与贪婪。
富贵险中求，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他们沉默地点了点头，神情肃然，但眼底深处，却已燃起了对未来的无限期待。
夜色渐深，整片大地都陷入了沉寂。
晋阳城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两天。
士兵们麻木地修补着城墙，眼神空洞。
百姓们则紧闭门户，祈祷着战争早日结束。
郡衙后院的书房里，高干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他面前的桌案上，没有军报，没有地图，只有几只被封了口的箱子，里面装着的，是高家数代积累下来的金珠玉器。
他的心神，已经完全不在战事上了。
西逃的路线，沿途的关卡，需要的盘缠，他一遍遍地在心中盘算着，越想越觉得可行，越想越是心急如焚。
就在他下定决心，准备今夜就召集心腹，趁着夜色从西门潜逃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主公！主公！”亲卫在门外焦急地叩门，“李都督在府外求见，说有天大的要事，必须立刻面见主公！”
高干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
李侃？
这个不识时务的莽夫，他又来做什么！
难道他还想出城送死不成！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正想让亲卫将其赶走，可“天大的要事”这几个字，却又像一根针，狠狠刺了他一下。
万一……万一真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呢？
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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