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夜，是在一种极度疲惫与惊悸未消的混沌中度过的。没有篝火，只有清冷的月光偶尔透过窗棂的破洞，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如同冥河渡口零落的纸钱。庙内鼾声、压抑的呻吟、沉重的呼吸声、以及远处山林夜枭凄厉的啼叫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荒诞而真实的劫后图景。我抱着狗娃，背靠冰冷的墙壁，时睡时醒，每一次短暂的入睡都会被噩梦惊醒——黑暗中追兵的马蹄声、韩婶停止的呼吸、狗娃凄厉的哭嚎……醒来时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需要紧紧搂住怀中温热的孩子，确认那柔软的触感和微弱的心跳，才能勉强压下喉咙口的尖叫，重新坠入半梦半醒的煎熬。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庙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压低的交谈，是老奎和根生在换岗。他们的声音疲惫而警惕，像两只受伤的孤狼，在寒风中互相舔舐伤口，依旧竖着耳朵聆听四周的风吹草动。这种无时无刻的戒备，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当天边终于泛起鱼肚白，第一缕微弱的、灰白色的天光如同羞怯的触手，小心翼翼地探进破庙，驱散了部分令人窒息的黑暗时，庙内的人们仿佛约好了一般，几乎同时从各种不安的睡梦中惊醒。不是自然醒来，而是一种深植于逃亡者本能的对光线的敏感和恐惧。
冯经历是第一个完全清醒的，他靠坐在柱子下的姿势几乎没变，只是睁开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已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冷静，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他微微动了动受伤的手臂，立刻因牵扯的剧痛而抿紧了薄唇，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硬是没哼一声，只是用未受伤的手撑着地面，试图调整到一个更利于观察门口的姿势。
老奎和值守的根生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动静，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老奎挪过去，低声询问：“大人，伤口如何？”
“无妨。”冯经历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但语气坚决，“外面情况如何？”
“安静得很。”根生凑近门口缝隙，仔细窥探后回报，“雾散了，没见异常。就是……太安静了。” 这种死寂的“正常”，反而让人心生疑虑。
另一边，福婶几乎是扑到韩婶的担架旁，颤抖着手探向她的鼻息。当感受到那丝虽然微弱、却依旧存在的温热气流时，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般瘫软下来，双手合十，对着残破的神像无声地念念有词，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滑落。阿芷也醒了，揉着惺忪睡眼，怯生生地靠近祖母，小手紧紧抓住福婶的衣角。
钟伯早已起身，就着渐亮的天光，再次为韩婶诊脉。他的眉头依旧紧锁，但神色比昨日稍缓。“脉象……略有一丝起色，像是……枯木逢了丁点春雨。但根基太亏，一阵风就能吹灭。千万……不能再挪动，需静养，需药石。” 他的话像是一根细线，吊着众人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也提醒着眼前严峻的现实。
我抱着还在熟睡的狗娃，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麻木的四肢。晨光带来的不是暖意，而是更深切的寒冷。胃里空得发疼，一阵阵眩晕袭来。看着瓦罐里见底的稀粥和那几个硬邦邦的窝头，绝望感再次蔓延。这点食物，够谁吃？
老奎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沉默地走到庙宇角落，那里堆着些废弃的、被虫蛀空的蒲团和烂木头。他蹲下身，用短刃仔细地将一些相对干燥的木头劈成更细的柴火，动作专注而沉默。根生则拿起那个破瓦罐，走到庙后一处有渗水的石壁下，接了些冰凉的泉水回来。
“生火，热点粥水。”老奎简短地吩咐。这一次，生火不再像在炭窑里那样充满禁忌和恐惧，但动作依旧轻缓，烟雾也尽量控制到最小。橘红色的火苗在晨光中燃起，带来一丝微弱的热气和生机。那点可怜的粥水被重新加热，散发出粮食最原始的香气，这香气在空旷的庙堂里弥漫，勾得人肠胃绞痛。
食物被再次分配，每人只能分到小半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和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窝头。没有人抱怨，都默默地、珍惜地小口啜饮着，仿佛在品尝琼浆玉液。狗娃被食物的香气弄醒，哼哼唧唧地开始哭闹。福婶赶紧把自己碗里那点米油滤出来，小心地喂给他。孩子贪婪地吮吸着，小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这微不足道的温饱，在此刻却显得如此珍贵。
吃完这顿“早餐”，庙内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危机暂时解除，但前路茫茫，伤病缠身，饥寒交迫，现实的困境比直面刀剑更让人无力。阳光渐渐升高，透过破洞照射进来，光柱中尘埃飞舞。我们这群人，像一群被暴风雨打烂了巢穴的鸟，暂时找到了一处残垣断壁躲避，羽毛凌乱，伤痕累累，望着外面陌生的天空，不知该往何处飞。
冯经历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但紧抿的嘴角和不时轻叩地面的手指显示他正在飞速思考。他在权衡什么？是冒险进城寻找官府和药物，还是继续在这荒村野庙躲藏，等待时机？
老奎和根生低声商议着，似乎在讨论如何用最后那点铜板去村里换点盐巴或者更实际的东西。水生守在门口，警惕不减。
我抱着重新睡着的狗娃，看着阳光下的尘埃，心中一片茫然。天是亮了，可我们的路在哪里？韩婶需要郎中，需要好药，我们需要一个能遮风避雨、能吃上热饭的地方。这些最基本的需求，此刻却如同天边的云彩，遥不可及。怀里的永昌号木牌依旧冰冷，它见证的苦难太多，承载的希望又太渺茫。
就在这时，庙外远处，隐约传来了一阵与之前不同的声响——不是马蹄，也不是人语，而是……车轮碾过碎石的“嘎吱”声，夹杂着清脆的铃铛响，还有赶车人悠长的吆喝声。
是过路的车马？寻常的乡民？
这久违的、属于“正常”生活的声音，让庙内所有人都是一怔，随即，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是警惕，也有一丝难以抑制的、对外面世界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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