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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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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腐肉见赤忱 歧路逢鬼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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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山村的这一夜,并未带来期盼中的安宁。低矮的土屋里,伤员的呻吟与压抑的咳嗽声断续交织,混杂着柴火燃烧的噼啪和屋外呼啸而过的山风。空气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味、伤口化脓的腥臭,以及挥之不去的湿冷。

苏青珞几乎彻夜未眠。她守在张汝楫身边,用煮沸后又晾温的布巾不断为他擦拭额头的冷汗和滚烫的身体。那处剜去腐肉的伤口,在敷上“血见愁”粉末后,出血暂时止住,但红肿并未明显消退,张汝楫的高热也依然在持续,时而昏迷,时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大多是“杀金狗”、“守住缺口”之类的战场呼喊。

天快亮时,他的体温似乎达到了顶峰,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牙关紧咬,脸色由潮红转为一种不祥的蜡黄。

“不好!”苏青珞心中一紧,急忙唤来帮忙的妇人按住他,再次检查伤口。只见包扎的布条边缘,又开始渗出黄绿色的脓液,气味更加刺鼻。她颤抖着手解开布条,发现伤口深处,靠近肩胛骨的位置,似乎还有更深层的溃烂,之前并未清理干净。

“需要……需要把里面的腐肉也清理出来,不然热毒攻心,就……”苏青珞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她不是专业的大夫,手头的工具只有一把小匕首和有限的烧酒,要完成这样深部的清创,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伤及筋脉或引发大出血,张汝楫立刻就会送命。

可若不清,他也是在等死。

辛弃疾闻讯赶来,蹲在草铺边,看着张汝楫痛苦扭曲的面容和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眉头拧成了死结。他伸出手,握住张汝楫滚烫而抽搐的手掌,那手掌粗糙有力,曾经挥舞战刀砍翻无数金兵。

“张大哥……”辛弃疾低唤。

仿佛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温度和声音,张汝楫紧闭的眼睑颤动了几下,竟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目光涣散,却努力聚焦在辛弃疾脸上,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盟……盟主……末将……末将无能……拖累……大家了……”

“别这么说!”辛弃疾用力握紧他的手,“你是咱们的猛将,是弟兄们的主心骨!一定要挺过去!”

张汝楫艰难地扯动嘴角,似乎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痛得一阵抽搐。他目光转向一旁满脸泪痕的苏青珞,又看向自己肩头那可怕的伤处,眼中闪过一抹了然与决绝。

“苏……苏夫人……”他气若游丝,“该……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别……别管我疼不疼……老子……老子从军那天起……就没怕过疼……没怕过死!”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力气吼道,“来!把烂肉都给老子挖干净!要是……要是我张汝楫哼一声……就是孬种!”

这声嘶吼用尽了他最后的气力,随即又陷入半昏迷,但那只被辛弃疾握住的手,却反向用力,死死攥住,传递着钢铁般的意志。

苏青珞泪流满面,看向辛弃疾。辛弃疾深吸一口气,对她点了点头,目光坚定:“青珞,动手吧。尽人事,听天命。张将军是铁打的汉子,一定能撑过去!”

没有麻沸散,没有更精良的工具。苏青珞用烧酒反复擦洗匕首和自己的双手,又让辛弃疾和两名健妇死死按住张汝楫的身体。当冰凉的匕首尖再次探入那血肉模糊的创口深处时,即使处于半昏迷,张汝楫的身体依然剧烈地弓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被死死压抑住的呜咽,额头、脖颈青筋暴起,冷汗如瀑。但他真的,没有发出一声清晰的惨叫。

整个过程,残酷得让旁观者都不忍直视。苏青珞咬着牙,凭借感觉和有限的医术知识,一点点地将深处粘连的腐肉与相对健康的组织剥离。脓血不断涌出,腥臭扑鼻。她的双手和衣襟很快被染红。

时间仿佛凝固。当最后一小片顽固的腐肉被清除,露出下面相对新鲜、但依然红肿的血肉时,苏青珞几乎虚脱。她迅速用大量煮沸过的、稍稍放凉的盐水冲洗创腔,然后撒上能找到的最后一点止血消炎的药粉(混合了血见愁和另一种在石缝找到的“地锦草”),用干净的、煮沸晾干的布条重新紧紧包扎。

做完这一切,张汝楫已经彻底昏死过去,但呼吸虽然微弱,却似乎比之前稍稍平稳了一丝。苏青珞瘫坐在地上,浑身颤抖,不知是后怕,是疲惫,还是极度的紧张后的释放。

辛弃疾松开张汝楫已被他握得失去知觉的手,轻轻为他擦去脸上的冷汗和泪(不知是痛的还是别的),对苏青珞低声道:“辛苦你了。” 他知道,张汝楫能否熬过这一关,接下来十二个时辰至关重要。

走出土屋,晨光熹微,却带着寒意。村中空地上,人们已经陆续起身,沉默地收拾着行装,准备继续南下。气氛压抑,张汝楫的情况牵动着许多人的心,尤其是他旧部的士卒,个个面有戚容。

李珏走了过来,脸色同样沉重:“辛督军,张将军他……”

“听天由命。”辛弃疾声音沙哑,“李将军,今日行程,还需加快。能否请贵部再多分担些?”

李珏点头:“理应如此。只是……伤员众多,即便加速,今日能行三十里便是极限。而且,粮草……”他欲言又止。

沈钧拿着那本永远单薄却沉重的名册走过来,低声道:“盟主,李将军,粮食……最多再撑两日。若两日内无法补充,军心恐彻底溃散。”

就在这时,陈亮匆匆从村口方向走来,他昨夜休息稍好,一早便去周围转了转。“幼安,李将军,我在村后那条小路上,发现了一些新鲜的脚印和车辙,不止是金军的,还有……似乎是民间大车的宽辙,朝着东南方向去了。”

“民间大车?”辛弃疾和李珏对视一眼。这荒山野岭,久无人烟,哪里来的民间大车频繁活动?

“而且,”陈亮压低了声音,眼中带着警惕,“我在路边草丛里,捡到了这个。”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小截折断的、质地相当不错的丝线,颜色是暗青,并非普通山民或行商所用。

李珏接过丝线,仔细看了看,脸色微变:“这……这像是江南官造织锦的边角料,虽寻常,但出现在此地……”

辛弃疾心中一凛。江南官造织锦的丝线?出现在金军控制区边缘的深山里?联系到陈亮之前带来的关于史弥远可能暗中活动的消息,一个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前路恐有蹊跷。”辛弃疾沉声道,“李将军,加派斥候,顺着车辙和脚印方向侦查,但务必隐蔽,不要打草惊蛇。同时,全军戒备等级提到最高,今日行军,以战斗队形前进,随时准备应对袭击。”

“是!”李珏肃然领命。

队伍在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中再次启程。张汝楫被用树枝和衣物临时加固的担架抬着,由他最忠心的几名亲兵轮流守护。他的体温依旧很高,但呼吸并未进一步恶化,似乎那残酷的清创真的暂时遏制了热毒的蔓延。

这一日的山路更加崎岖,队伍在沉默与警惕中艰难跋涉。晌午过后,前方探路的斥候带回了一个令人意外又警惕的消息:东南方向约十里,山势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相对平坦的河谷地带,河谷中竟然有一个颇具规模的村庄,目测有数十户人家,甚至有炊烟袅袅升起!更奇怪的是,村庄外围看不到任何金军活动的迹象,村口道路也无人设卡。

“有村庄?还有炊烟?”李珏疑惑道,“地图上并未标记此地有如此大的村落。而且,处于这等要冲之地,金军怎能容忍其存在?”

辛弃疾沉吟:“有两种可能。其一,此村乃金人故意布下的诱饵或陷阱。其二,此村或许有特殊背景,与金人或……其他势力有所勾连,故能独存。”

陈亮补充道:“我捡到丝线的方向,大致也指向那个河谷。恐怕……此村非善地。”

魏胜粗声道:“管他善地恶地,咱们现在缺粮少药,眼看就要断炊!既然有村子,总得去看看!大不了小心些,若是金狗陷阱,咱们就杀进去,抢了粮食药材再说!”

赵邦杰(太行)也道:“魏胜说得对!总不能活活饿死!咱们这么多人,小心些,就算有诈,也能应付。”

众人看向辛弃疾。作为主帅,他必须权衡风险与收益。

辛弃疾望着东南方向,那里山谷上空,一片寻常的积云正在汇聚,天色似乎又要转阴。他想起怀中那枚冰冷的铁牌,昨日曾给他模糊的指引。他悄然握了握,此刻并无特殊感应,只有一片沉寂。

“粮草将尽,伤员急需药物,此村……不得不探。”辛弃疾最终决断,“但不能全军贸然进入。李将军,魏胜,你二人各选一百精锐,由我亲自带领,前往村中查探。赵大哥,你与沈先生、苏青珞带领大队人马,在此处高地扎营,严密戒备,没有我的信号,绝不可靠近村庄。陈亮,你随我同去,你眼光毒辣,或能看出端倪。”

“末将领命!”

“得令!”

“明白!”

计议已定,辛弃疾点了魏胜麾下最悍勇的士卒和李珏军中一批机警的老兵,共计二百人,脱下显眼的甲胄,只着便服或内衬,武器藏于柴捆、货担之中,扮作一支规模稍大的流民商队,朝着那片升起炊烟的河谷村庄,小心翼翼而去。

陈亮与辛弃疾并排走在队伍中间,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村舍,低声道:“幼安,我总觉得……这村子安静得过分。虽有炊烟,却听不到鸡鸣犬吠,也看不到田间劳作之人。”

辛弃疾也注意到了。此刻正是午后,若真是普通山村,总该有些声响人气。可那村子,静悄悄的,只有几缕青烟笔直上升,在渐起的山风中也不甚摇曳,仿佛……是刻意维持的景象。

队伍缓缓接近村口。村口立着一座简陋的牌坊,上书“桃源里”三个字,字迹尚新。道路打扫得颇为干净,两旁屋舍虽然简陋,却无明显破败。几个穿着粗布衣衫、面色却并不如何饥馑的村民,在村口张望,看到他们这支“流民商队”,先是露出警惕,随即一个看似里正的老者带着两人迎了上来。

“诸位……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啊?”老者拱手,说的是带着些山东口音的官话,目光在辛弃疾、陈亮等人身上打量。

辛弃疾上前一步,同样拱手,操着略带楚州口音的官话答道:“老丈请了。我等是从北边逃难来的行商,遭了兵灾,货物损失殆尽,只剩些兄弟相依为命。路过宝地,想讨碗水喝,若能兑换些粮米盐巴,更是感激不尽。”他刻意显得疲惫而惶恐。

老者闻言,脸上露出同情之色:“唉,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都不容易。进村说话吧,喝口热水。”他侧身让路,目光却在队伍中那些虽然伪装、却依旧难掩精悍之气的青壮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辛弃疾道谢,示意队伍缓缓进村。他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村中街道整洁,屋舍整齐,甚至看到了一处小小的、供奉着土地的神龛,香火似乎也未断绝。一些村民从门缝或窗后偷偷窥视,男女老少皆有,但神情大多麻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并无寻常山村见到外来人流的好奇或热情。

更让辛弃疾和陈亮起疑的是,他们注意到,好几处屋舍的墙角或柴堆后,似乎有金属的冷光一闪而过。

陈亮轻轻碰了碰辛弃疾的胳膊,用眼神示意村中那口最大的水井旁——那里晾晒着几件衣物,其中一件男子外衫的袖口,赫然缀着一小片与陈亮早上捡到的、质地颜色都极为相似的暗青织锦!

辛弃疾心中一沉。这个看似平静的“桃源里”,恐怕真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鬼蜮”!他面上不动声色,跟着老者来到村中一片稍大的晒谷场。老者吩咐人抬来几桶水和一些粗面饼。

“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东西,诸位将就用些。”老者说道,目光依旧在逡巡。

辛弃疾谢过,示意众人取用,自己则与老者攀谈:“老丈,此地真是世外桃源啊。兵连祸结,四处荒芜,贵村却能如此安宁,不知有何倚仗?”

老者叹道:“哪里有什么倚仗,不过是偏僻,金兵懒得来,朝廷也管不到,苟全性命罢了。”他话锋一转,“看诸位兄弟,都是精壮汉子,不知今后作何打算?若暂无去处,不如……就在鄙村落脚?村里地广人稀,正缺劳力。”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在此刻,却让辛弃疾更加确信其中有诈。一个闭塞山村,见到两百精壮男子,第一反应竟是邀请落户?就不怕是匪类?

就在这时,村外他们来时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像是某种禽类的唿哨声,三短一长!

老者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

几乎同时,辛弃疾厉声喝道:“动手!”

晒谷场周围看似散漫坐着的“流民”们,瞬间暴起!藏在柴捆货担中的刀枪齐出,扑向那些看似村民、实则早已被暗中标记出的可疑人物!魏胜和李珏更是如猛虎出闸,直接扑向那老者和他身边的两人!

变故突生!“村民”们也是反应极快,纷纷从怀中、袖中、柴草下抽出利刃,其中不少人动作矫健,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晒谷场瞬间变成了厮杀的战场!

“果然有诈!”辛弃疾长剑出鞘,格开一名扑来的“村民”的劈砍,对陈亮喊道,“同甫,躲到后面去!”

陈亮虽惊不乱,被两名士卒护住后退,口中急道:“幼安!他们不是金兵!看招式路数,像是……南边的军汉!”

辛弃疾也看出来了。这些埋伏者用的虽是江湖把式混杂军中路数,但某些细微的习惯和配合,确与金军不同,反而更像宋军,甚至是……某些权贵蓄养的私兵部曲!

“史弥远!”辛弃疾脑中闪过这个名字,一股寒意与怒火同时升起。为了扼杀他们这支北来义军,朝中奸佞竟不惜勾结地方势力,在此设下如此毒计!这“桃源里”,恐怕早已被渗透控制,村民或被挟持,或根本就是同谋!

战斗激烈而短暂。辛弃疾带来的都是百战精锐,虽然对方也有准备,但在最初的突袭和实力差距下,很快被压制。那老者(假里正)被魏胜一刀劈翻,临死前兀自嘶喊:“你们……跑不了……大军即刻就到……”

辛弃疾心中一凛,难道还有后手?

他立刻下令:“速战速决!清理战场,搜查村中,寻找粮食物资,尤其是药材!注意是否有被关押的真村民!一炷香后,无论收获如何,立刻撤离,返回大营!”

村庄在哭喊、厮杀和翻箱倒柜的声音中陷入混乱。然而,正如那假里正所言,他们并未能轻松离开。

当辛弃疾带人冲出村口,准备按原路返回时,只见来时的山道上,烟尘大起,一队约五六百人的兵马,打着杂乱的旗号(既非金军,也非正规宋军),正快速朝村庄方向奔来!看其队列和装备,虽不十分齐整,却绝非乌合之众!

前有伏兵,后有疑似“大军”。这看似生机偶现的“歧路”,果然是精心布置的“鬼蜮”杀场!

辛弃疾握紧了手中染血的长剑,眼神冰冷地望向那滚滚烟尘。腐肉可剜,赤忱难灭。而这南下的路上,人心之鬼蜮,竟比沙场刀兵,更为险恶难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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