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织锦坊的机杼声,比三年前稀疏了一半。张琼娘踩着踏板,手里的竹梭穿过经线,蜀锦特有的“五星出东方”纹样在她手下慢慢铺展,只是那象征汉室的赤色丝线,比从前淡了许多——魏廷新颁的规矩,蜀锦用色不得逾三,赤、黄二色更是要官府特批。
“琼娘,歇口气吧。”隔壁机台的李婶摘下老花镜,揉着酸胀的眼睛,“方才管事来说,洛阳来的官要订五十匹‘瑞兽纹’锦,说是给司马昭大人做寿礼,让咱们赶在腊月初交货。”
张琼娘停下梭子,指尖划过锦面的纹路。这手艺是祖上传的,爷爷曾为刘备织过登基时的龙袍,父亲给诸葛亮织过八阵图纹的披风,到她这辈,却要为曹魏的权臣织寿礼。她喉咙发紧,像是被纬线勒住了似的。
“知道了。”她低声应着,重新踩动踏板。机杼声“咔嗒、咔嗒”响,像在数着蜀锦的日子,也数着这城的兴亡。
入夜后,织锦坊的人都走光了,张琼娘还在机台前忙活。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她从箱底翻出的旧样稿上——那是父亲临终前画的“诸葛鼓纹”,鼓面刻着“汉祚永固”四个字,当年只织成一匹,送给了姜维将军。
“吱呀”一声,坊门被推开。张琼娘猛地站起,抄起手边的剪刀——这半年来,魏兵常夜里来抢锦缎,她早有防备。
“是我。”来人压低声音,是前蜀汉太府卿(掌管府库)的儿子刘显,他缩着脖子,怀里揣着个油布包,“琼娘,你要的东西,我弄到了。”
张琼娘松了口气,接过油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小捆赤红丝线,色泽鲜亮,正是蜀锦最正宗的“蜀红”。这种丝线要用阆中特有的茜草染色,魏廷占领后就把茜草田收归官有,私藏一尺都要治罪。
“多谢你。”她把丝线藏进机台抽屉,“冒这么大险,不值得。”
“值得。”刘显搓着手,眼睛发亮,“我爹说,当年丞相在汉中,特意让人把蜀锦运去换战马,还说‘锦之为用,通于军旅’。如今咱们织不了军锦,至少……至少得留着点真颜色。”
张琼娘没说话。她想起建兴十二年,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前,派人来织锦坊取“七星纹”锦,说要带去五丈原。后来那锦没回来,只传来丞相病逝的消息,送锦的小吏说,丞相临终前还摸着锦面叹“未能复汉,愧对先帝”。
“洛阳来的订单,你打算怎么办?”刘显忽然问,“那‘瑞兽纹’要配赤金二色,官府批的线根本不够。”
“用赭石代替赤色,黄铜粉混在金色里。”张琼娘指着案上的染料,“魏人不懂蜀锦的门道,看着鲜亮就行。”
刘显咧嘴笑了:“还是你有法子。对了,我在府库旧址捡到这个,给你看看。”他从怀里掏出个残破的账本,纸页发黄,上面记着蜀汉末年的锦缎出入:“延熙二十年,赐姜维军锦千匹……景耀三年,征民间锦缎充军饷,凡私藏者,杖四十……”
张琼娘翻着账本,手指在“景耀三年”那页停住。那年冬天,魏兵还没打来,成都就先乱了——官府挨家挨户搜锦缎,织锦匠户被抓去军营赶工,她父亲就是那时累倒的,咳着血还在机台前织,说“不能让将士们冻着”。
“你看这里。”刘显指着另一行字,“景耀五年,也就是蜀亡前一年,库存蜀锦只剩三百匹,还不如先主刚入蜀时的零头。”
张琼娘合上书页,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蜀锦曾是蜀汉的命脉,诸葛亮说“今民贫国虚,决敌之资,唯仰锦耳”,靠着蜀锦与吴、魏贸易,才撑着一次次北伐。可到了后期,锦缎不再是“决敌之资”,反倒成了官府盘剥百姓的工具,连染丝的茜草都被征去做了军帐染料,匠户们要么逃亡,要么饿死,织锦坊的机杼,自然就稀了。
“别想了。”刘显拍了拍她的肩,“我爹说,技艺比朝代活得久。当年秦灭蜀,蜀锦没亡;如今魏灭蜀,它也亡不了。”
张琼娘看着机台上的“五星出东方”锦,忽然有了主意。她找出父亲留下的茜草种子,小心翼翼地埋进织锦坊后院的土里——那是她偷偷留的,藏在发髻里躲过了魏兵的搜查。
“等开春,就能种新的茜草了。”她轻声说,“到时候,咱们织真正的‘蜀红’。”
刘显眼睛一亮:“我帮你找粪肥!我家后院堆着好多,是我爹以前养花用的。”
两人没再多说,刘显揣着账本悄悄离开,张琼娘则重新坐到机台前。月光下,她把那捆赤红丝线抽出一缕,混在魏廷给的赭石色线里,织进“瑞兽纹”的犄角处——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却像给这锦缎藏了颗跳动的红心。
腊月初,五十匹“瑞兽纹”锦如期送抵洛阳。司马昭见了很是欢喜,赏了织锦坊管事不少银子,却没注意到每匹锦的犄角处,都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赤红。
消息传回成都,李婶啧啧称奇:“还是琼娘有办法,既没犯规矩,又让魏官挑不出错。”
张琼娘只是笑了笑。她知道,真正的蜀锦,从不在颜色的多寡,而在经纬里藏着的韧性——就像那些在乱世里活着的人,能屈能伸,却从未断了根。
开春后,后院的茜草发了芽,嫩红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张琼娘教新来的小徒弟辨认丝线,指着那抹新绿说:“记住,蜀锦的红,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不是官府批下来的。”
小徒弟似懂非懂地点头,手里的竹梭在经线间穿梭,织出的纹样里,有魏廷要的“瑞兽”,也有她偷偷加的“蜀葵”——那是蜀地最常见的花,不择土壤,随处能活。
织锦坊的机杼声渐渐又密了起来。有魏兵来巡查,看见匠户们埋头织锦,嘴里哼着蜀地的小调,也懒得多管——在他们眼里,这些匠人不过是赚钱的工具,却不知那些经纬交错间,藏着一个王朝最鲜活的记忆。
张琼娘偶尔会想起刘显给的账本,想起上面记着的“锦之盛衰”。她忽然明白,蜀国的灭亡,早写在了那些日渐稀疏的机杼声里——当支撑国家的技艺变成盘剥的枷锁,当匠人的心血被无休止的征战耗尽,就算有再坚固的城墙,再勇猛的将士,也挡不住崩塌的命运。
而真正能留下来的,从来不是某个朝代的名号,而是像蜀锦这样,在经纬里藏着民生冷暖、在丝线中连着世代匠心的东西。它们穿过战火,越过兴亡,总能在新的土地上,织出属于自己的纹样。
夕阳西下,张琼娘收起最后一缕丝线。成都的暮色里,织锦坊的灯光次第亮起,像一颗颗落在人间的星辰,照着那些在经纬间默默传灯的手,也照着一段历史在烟火里,悄悄延续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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