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内，月光清冷，空气凝滞如铁。石桌两侧，三人相对而坐，却无一人开口。林铮的目光如同两座沉甸甸的山岳，压在江离身上，带着审视，带着压抑的怒火，更带着一丝为人父者深切的忧虑。林啸站在父亲身侧，双手抱臂，眼神冰冷，如同门神，毫不掩饰对江离的不满。
这沉默，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更令人难熬。江离端坐在石凳上，玄铁面具隔绝了他的表情，但微微收紧置于膝上的手指，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知道，今夜，必须给出一个交代。
终于，林铮缓缓放下了那杯始终未饮的冷茶，杯底与石桌碰撞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视江离面具下那双深邃的眼眸，声音低沉，带着沙哑，却字字千钧：
“江离。”
他直呼其名，省去了所有客套与爵位，这是以世交长辈的身份在说话。
“北狄之事，我林家……欠你一条命。” 林铮开口，语气复杂，“你孤身犯险，千里寻医，此恩此德，我林铮，铭记五内，没齿难忘。”
江离微微颔首，没有作声，静待下文。他知道，重点在后面。
林铮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凌厉起来，如同出鞘的刀锋，带着压抑的怒气：“但！恩是恩，怨是怨！一码归一码！江离，你告诉老夫！你屡次三番，不问缘由，便将晚筝从那将军府中带走，强掳至你那定安王府！这……是第几次了？！”
他猛地一拍石桌，虽未用内力，但那沉闷的响声依旧震得人心头一跳！
“是第三次！父亲！” 一旁的林啸立刻冷声接口，语气中充满了愤懑，“第一次，是晚筝重伤初愈，您以养伤为名接入王府！第二次，是前夜，不知何故又将她接去！昨夜更甚！竟让她身陷险境！江离！你口口声声与晚筝有婚约，可你们尚未成婚！你如此行事，将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置于风口浪尖，屡次涉险！你将我林家的颜面置于何地？！你将晚筝的清誉与安危置于何地？！这……便是你定安王求娶的诚意吗？！！”
林啸的质问，如同连珠炮般，砸在江离心上。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面具下的脸颊阵阵发烫。他无法辩驳，因为林啸说的……句句属实！他的自私，他的算计，在作为父兄的林家男人面前，被剥得赤裸裸，无所遁形！
林铮抬手，制止了儿子更激烈的言辞，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江离，仿佛要穿透那层玄铁，看清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江离，老夫今日不要你解释缘由，也不要听你那些所谓的‘大局为重’！老夫只问你一句！你……究竟……将晚筝……当作什么？！是你王府里一件可以随意摆放、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摆设？！还是你棋盘上一枚用来引蛇出洞、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在江离耳边炸响！与他师父杨花之前的斥责，何其相似！原来，在旁人眼中，他的所作所为，竟是如此不堪！原来，他对筝儿的伤害，早已如此之深！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刺痛，猛地涌上江离的喉咙！巨大的愧疚感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想起筝儿那双总是带着温柔与信任的眼眸，想起她一次次毫无怨言地跟随自己身处险境，想起昨夜她可能经历的恐惧……而他，却一直在利用这份信任！
“我……” 江离张了张嘴，却发现声音沙哑得厉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都是狡辩！
在林啸咄咄逼人的目光和林铮那沉重如山的注视下，江离猛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他这个动作太过突然，让林铮和林啸都微微一怔。
下一刻——
更让林家父子……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江离向前迈出一步，然后……在林啸惊愕的目光和林铮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他……竟然撩起玄色蟒袍的前摆……右腿弯曲……左膝稳稳地触地！
“咚！”
一声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花厅中回荡。
江离……这位权倾朝野、杀伐决断、连皇帝都要让其三分的定安亲王……竟然……对着宣威将军林铮……单膝……跪了下去！
玄铁面具低垂，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那紧紧攥住、指节已然发白的拳头，却清晰地昭示着他内心……此刻……正经历着何等剧烈的挣扎与痛楚！
“江离！你！”
林铮猛地站起身，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一丝慌乱！他万万没想到，江离会行此大礼！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一位亲王向臣子下跪，这……这成何体统？！
“伯父！啸兄！” 江离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沙哑、低沉、以及一种近乎卑微的诚恳！“江离……知错！！！”
他抬起头，面具下的目光，迎上林铮震惊的双眼，声音虽然压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屡次惊扰晚筝，置其于险境，是江离……思虑不周！行事莽撞！辜负了伯父与啸兄的信赖，更……辜负了晚筝的……情意！”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中挤压出来：“但请伯父、啸兄明鉴！江离对晚筝之心……天地可表！绝无半丝……轻慢利用之意！接她入府，虽有……局势所迫之因，但更多……是……是想护她周全！定安王府看似险地，实则……在我眼下，方能保她……不被暗处冷箭所伤！”
他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昨夜之事……是江离……此生……最大之过错！险些……酿成……终身之憾！每每思之……江离……皆……痛彻心扉！悔不当初！！！”
他再次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颤抖：“江离在此立誓！从今往后，必当竭尽全力，护晚筝周全！再不会让她……受丝毫委屈与惊扰！若违此誓……天人共戮！不得好死！！！”
最后八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惨烈至极的决绝！
花厅内……一片死寂！
林铮怔怔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亲王，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身形，听着他那发自肺腑、甚至带着一丝哭腔的誓言……这位在沙场上见惯了生死、心如铁石的老将军……此刻……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看得出来，江离……是认真的！那份愧疚，那份悔恨，那份近乎偏执的守护之心……做不得假！一个位高权重、骄傲如斯的亲王，能放下身段，如此折腰认错，发下毒誓……这……需要多大的决心？！
林啸也愣住了，他看着跪地的江离，又看了看神色复杂、陷入沉默的父亲，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心中的怒火，似乎被江离这出人意料的举动……浇灭了大半。
良久……良久……
林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充满了无奈、疲惫、以及……一丝……释然？他缓缓坐回石凳，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他摆了摆手，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
“罢了……罢了……起来吧……”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依旧跪地的江离，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感慨：“也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是你们……这两个孩子……该有的劫数……老夫……老了……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你们年轻人的事……就由着……你们……自己去折腾吧……只要……你……莫要再负了她……便好……”
“父亲！您……您这就……不管了？！”
林啸闻言，顿时急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林铮猛地站起身，脸色涨得通红，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儿子焦急的眼神，又看了看已经缓缓站起身、垂首而立的江离，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了一声更重的叹息！他用力一拂衣袖，仿佛要拂去满心的烦闷与无奈，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朝着花厅外走去！背影竟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与……萧索……
“伯父……慢走……”
江离对着林铮的背影，恭敬地行了一礼，声音低沉。
花厅内，只剩下江离和林啸二人。
林啸看着父亲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站在面前、面具遮脸、看不清神色的江离，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也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江离一眼，转身快步追着父亲去了。
空旷的花厅，再次恢复了寂静。月光依旧清冷。
江离独自一人站在原地，许久未动。面具下，无人能看见他此刻的表情。岳父这一关……看似是过了。但……筝儿那里……
他抬起头，望向照水院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苦涩、愧疚、庆幸、还有一丝……前路未卜的茫然……
这一关，是过了。可下一关……那个真正需要他求得原谅的人……他该如何面对？
江离的嘴角，泛起一抹难以言说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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