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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韶关丹霞山的晨雾与瑶埙的余音中醒来,五人的行装再次被打理妥当。列车南下,窗外的景色从粤北的苍翠山峦、赭红崖壁,渐渐过渡为平坦舒展的冲积平原。茂密的森林让位于整齐的稻田、连片的蕉林和开始出现的大片鱼塘。空气里的清冽山气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温润、潮湿、带着淡淡水腥与泥土芬芳的气息。当“潮汕平原”的字样出现在视野中时,一种与之前经历截然不同的、浓郁的人间烟火气,仿佛已透过车窗,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爱莉希雅的脸颊贴在微凉的车窗上,粉紫色的眼眸追随着窗外飞掠而过的、与韶关群山截然不同的平野水乡景致。她的精灵耳敏感地捕捉到风声的变化——少了山风的呜咽与林涛的澎湃,多了平原上开阔流动的、略带黏腻的暖意,以及隐约的、混在风里的、她从未听过的、咿咿呀呀的戏曲唱腔和清脆密集的锣鼓点。
“泽明大人,”她转过头,粉色长发随着动作滑过肩头,眼中闪着好奇的光,“好像有音乐声?叮叮咚咚的,还有人在唱……好奇特的声音,和雷州的歌、韶关的埙都不一样!? 空气也变啦,湿湿的,暖暖的,还有……嗯,好像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味道混在一起!?”
张泽明坐在她身侧,黑色的裋褐汉服在车厢恒温的空气中纹丝不乱。他望向窗外一望无际的、在阳光下泛着粼光的密集水网与整齐的厝(cuo)角(潮汕传统民居的弧形屋脊),目光沉静:“已入潮汕地界。此地古称‘海滨邹鲁’,韩愈曾贬谪于此,兴学劝农,文风始盛。平原沃野,水网纵横,故气息温润。你所闻乐声,或是潮剧唱腔;所嗅之气,乃韩江流域之水土气息,混杂着市井百味。”
卡齐娜坐在过道另一侧,咖啡色的长发为了方便而编成了松散的辫子,但那对高高竖起的鼠兔耳朵却警觉地转动着,捕捉着列车行进时轨道声音的细微变化、平原上更为低缓的风声、以及空气中越来越明显的、复杂的水汽与生物质发酵混合的独特“频率”。
“湿度……升高了很多。”她小声对旁边的玛拉妮说,眼角带着易于感动的湿润痕迹,这是她感知到强烈环境变化时的自然反应,“土地的‘声音’……变得很平,很缓,像一大片安静的水。但是……有很多很多细小的‘声音’叠在一起,是……是水在田里流动?是鱼在池塘里吐泡泡?还是……很多很多人在一起生活、劳作的那种‘嗡嗡’声?味道也……好多层,有水的腥,有泥土的腐殖质味道,有植物发酵的甜,还有……炊烟和油炸食物的香气?” 她努力分辨着,鼠兔耳朵因专注而微微颤动。
玛拉妮正对比着手机地图和窗外景物,泛蓝的白色麻花辫从肩头垂落,古铜色的脸上带着专业评估的神色:“从山地到冲积平原,地貌变化真大。看那些纵横交错的河涌和星罗棋布的池塘,典型的三角洲水网地貌。这种地形,航运和渔业一定发达。湿度大,季风明显,建筑风格肯定和山里不一样了。”她指向远处一片密集的、有着独特灰瓦白墙和精美屋脊装饰的聚落,“看那些房子,屋顶的弧度好特别,像船帆,又像燕尾,是为了防风还是排水?有意思。”
格蕾修独自靠窗坐着,蓝色的长发如静水深流,淡紫色的眼眸安静地掠过窗外大片大片的绿色(稻田、蕉林、灌木)与银白色(鱼塘、河涌)交织的斑块,以及其间点缀的、簇拥在一起的、色调素雅却线条繁复的民居群落。炭笔在速写本上轻轻移动,不再是韶关山水那种氤氲灵动的晕染,而是开始尝试用更细致、更规整的线条,勾勒平原的广阔、水网的密布,以及建筑轮廓的独特韵律,色彩偏向青灰、黛绿与牙白,一种沉静而繁密的秩序感在笔端初现。
列车缓缓驶入潮汕站。走出车厢,一股温热湿润、充满生机与市井气息的风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每一个人。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味道:韩江水的微腥、泥土的肥沃气息、路边摊贩传来的炸粿条的焦香、卤水的浓郁、水果的甜香、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清雅的凤凰单丛茶香……各种气息交织混杂,浓郁、鲜活,甚至有些“嘈杂”,却奇异地构成了一种令人胃口大开、精神一振的独特氛围。车站建筑融入了传统的“厝角头”、“五行山墙”等元素,现代感中透着古意。
“哇——!”爱莉希雅深深吸了一口气,粉紫色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发现了宝藏,“好多好多味道!香的,甜的,咸的,鲜的……混在一起,但是……好热闹!好有生命力的感觉!? 和韶关山里的清香味完全不一样!这里……这里好像一个超级大的、冒着热气、飘着香味的厨房!?” 她兴奋地原地转了个小圈,粉色长发飞扬。
张泽明轻轻牵住她的手,以防她被涌动的人流挤到,目光扫过车站内外行色匆匆却神情自若、大多衣着整洁甚至时髦的人群,温声道:“潮汕平原,地狭人稠,物产丰饶,商贸历来发达,市井文化极盛。这‘热闹’之气,便是其千百年来生生不息之脉搏。且小心脚下,莫要撞到人。”
他们下榻的客栈位于潮州古城区,是一栋经过精心改造的明清时期老宅“四点金”。穿过略显嘈杂的街市,拐进一条幽深的巷弄,喧闹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推开厚重的木门,一方静谧的天地豁然眼前:天井洒下天光,鱼池中锦鲤悠闲摆尾,盆栽花草错落有致,木质回廊通向幽深的厅房,处处透着时光沉淀下的雅致与安宁。
客栈主人是一位年约六旬、穿着香云纱衫、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先生,自称“陈伯”。他说话带着浓重却清晰的潮汕口音,语速不快,举止从容:“诸位后生,欢迎来到寒舍。房间已备好,皆是老物件,望不嫌弃简陋。潮州地小,然可看可玩可食之处甚多,若有疑问,尽管问我。” 他引他们穿过回廊,木地板发出悠长的“吱呀”声,空气中弥漫着老木料、旧书籍和淡淡檀香的混合气息。
爱莉希雅好奇地打量着天井的格局、厅堂的雕花门扇、还有墙上悬挂的字画,精灵耳微微颤动,捕捉着这方小天地的静谧回音:“陈伯,您的房子好漂亮,好安静!和外头好像两个世界!?”
陈伯微微一笑,推了推眼镜:“老厝了,祖上传下来的,修修补补,勉强留着点旧时模样。外面热闹是潮州的‘动’,里面清静是潮州的‘静’。一动一静,方是潮州。” 他引他们到厢房安顿,房间不大,但布置得古色古香,花梨木的床、茶几、靠椅,绣着精细潮绣的床幔,桌上摆着紫砂茶具和一小罐茶叶,窗棂外可见邻家屋脊上精美的嵌瓷和灰塑。
放下行李,稍作休整,已近傍晚。陈伯在天井的石桌上已摆好了茶具——一套精巧的朱泥小品壶、几个白玉令杯、茶盘、茶则、茶针一应俱全,旁边小炭炉上坐着吱吱作响的砂铫(煮水壶)。
“既到潮州,不可不饮工夫茶。”陈伯示意他们围坐,“莫看这茶具小,里面学问大。潮汕工夫茶,非为解渴,乃为品韵,为聚谈,为怡情。”
爱莉希雅立刻被那些小巧玲珑的茶具吸引了,粉紫色的眼眸满是好奇:“这么小的杯子!一口就喝完啦!还有这么小的壶!? 陈伯,这就是‘工夫茶’吗?好像过家家用的玩具哦!?” 她拿起一个洁白如玉的小杯,对着光看,薄如蝉翼,透光见影。
张泽明微笑颔首:“潮汕工夫茶,确以‘小、雅、精’着称。壶小则香不涣散,味不耽搁;杯小则一啜而尽,茗香盈颊。其‘工夫’,不仅在茶艺,更在心境。”
陈伯开始演示。烫壶、纳茶、润茶、冲泡、刮沫、淋壶、烫杯、洒茶……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沉稳而专注。水是特意汲取的韩江水,茶是上好的凤凰单丛“蜜兰香”。当沸水冲入壶中,一股奇异的花果蜜香瞬间升腾而起,浓郁而高锐,迅速弥漫了整个天井。
“好香!”爱莉希雅忍不住凑近,精灵耳因这浓烈而复杂的香气微微抖动,“像……像好多花一起开,还有熟透的果子,还有蜂蜜!? 但是混在一起,又好协调!”
卡齐娜的鼠兔耳朵也竖得笔直,鼻翼轻轻翕动,试图分析这香气的层次:“花香……果香……蜜香……还有一点点……焙火的味道?很复杂,但是……不冲突。” 玛拉妮专注地看着陈伯的手势,评估着水流控制、水温把握和时间的精准,作为向导,她对任何需要技巧和经验的“操作”都抱有职业性的兴趣。格蕾修安静地坐在稍远些的阴影里,淡紫色的眼眸却紧紧跟随着陈伯的动作,尤其是茶水注入杯中时那琥珀色茶汤的流转和表面泛起的、细密如乳的泡沫(俗称“汤花”)。
茶泡好了。陈伯用竹夹将滚烫的茶杯夹到每人面前,杯小仅容一口,茶汤金黄明亮。“请。”他做了个手势。
爱莉希雅学着别人的样子,用三指(拇指、食指捏杯沿,中指托杯底)小心翼翼地端起那杯烫手的小茶,吹了吹,然后抿了一小口。滚烫的茶汤入口,先是极致的烫,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馥郁醇厚的香气在口中轰然炸开,仿佛有百花在舌尖绽放,蜜甜裹挟着果香在口腔中流转,随后是明显的回甘,生津不止。她“唔”了一声,粉紫色的眼眸瞬间睁大,表情有些呆住,似乎在努力消化这复杂而强烈的味觉冲击。
“怎么样?”陈伯笑问。
“……好烫!”爱莉希雅吐了吐舌头,随即眼睛弯成月牙,“但是……好香!好复杂!好像……好像把整个春天的花园和秋天的果园,还有一整罐蜂蜜,都浓缩在这一小口里了!? 吞下去之后,喉咙里还有甜甜的味道冒出来!好奇妙!?”
张泽明也品了一口,闭目细品片刻,方道:“香气高锐持久,滋味醇厚甘爽,岩韵显,回甘强,确系乌岽山所出之老丛蜜兰香,火功恰到好处。陈伯好手艺。”
卡齐娜小口啜饮,鼠兔耳朵因满足而微微晃动:“温度……很高,但香气没有散。味道……层层叠叠的,花香在最上面,然后果香出来,最后是蜜甜和一点点……炭焙的暖意。喝下去,身体里面都暖了。” 玛拉妮则更直接:“提神!而且这么小一杯,喝了还想喝,怪不得叫‘工夫茶’,慢慢品,才有味道。” 格蕾修也默默喝完了自己那杯,极轻地眨了眨眼,目光落在空杯底残留的茶香和那圈金色的“金边”上。
陈伯一边继续泡茶,一边娓娓道来:“凤凰单丛,茶中香水。每一株老茶树,味道都有细微差别。我们潮汕人喝茶,不只为解渴,更是‘呷茶’(吃茶)。一壶茶,三两个好友,从午后坐到日暮,天南海北,无所不谈。茶是引子,情是根本。”
天色在氤氲的茶香中渐渐暗下来。陈伯点亮了天井檐下的灯笼,昏黄温暖的光晕洒在石桌上,与茶烟缭绕,别有一番意境。喝了七八泡,茶味渐淡,但喉底的甘甜与满口余香却久久不散。爱莉希雅托着腮,看着陈伯熟练地清洗茶具,忽然问:“陈伯,潮州晚上,哪里最热闹呀??”
陈伯擦拭着茶杯,笑道:“若要热闹,自是牌坊街、开元寺一带。夜市方开,灯火初上,小吃琳琅,人流如织。不过——”他顿了顿,看向这几个年轻人,“若想听点不一样的‘热闹’,可去青龙古庙附近,今晚似乎有‘纸影戏’(潮汕铁枝木偶戏)演出。那是我们潮汕的老玩意,现在看得人少了,但韵味独特。”
“纸影戏?”爱莉希雅眼睛一亮,“是皮影戏吗?还是木偶戏??”
“类似木偶,但更精巧,操偶的师父在幕后,用铁枝操控,配以潮剧唱腔、锣鼓弦乐,演绎古今故事。”陈伯解释,“若是有缘,不妨一看。”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响应。于是,一盏茶毕,五人辞别陈伯,循着隐约的锣鼓弦乐声,穿行在夜色渐浓的古城街巷中。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骑楼,招牌霓虹渐次亮起,各种小吃摊档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人流熙攘,喧嚣而不失秩序,与客栈天井的静谧恍如两个世界。
爱莉希雅像只兴奋的小鸟,左顾右盼,对什么都好奇:“泽明大人快看!那个白白胖胖的糕是什么?好多人排队!? 哇,那个大叔在拉什么?像面条又不是面条!? 啊,好香的油炸味!是炸豆腐吗??” 她粉紫色的眼眸在灯火下闪闪发亮,精灵耳捕捉着四面八方的声音:小贩的吆喝、食客的谈笑、油炸的滋滋声、锅铲的碰撞声、还有远处隐约的、咿咿呀呀的戏曲声……
张泽明紧跟着她,不时为她挡开人流,耐心解答:“那是‘咸水粿’,米浆蒸制,配以菜脯粒,咸香可口。那是‘手打牛肉丸’,潮汕一绝,口感弹牙。那是‘炸豆干’,外酥里嫩,常配以韭菜盐水蘸食。” 他如数家珍,俨然一位美食向导。
卡齐娜则对街道两旁那些古老的建筑更感兴趣。她的鼠兔耳朵敏感地收集着各种声音:老木头在夜风中轻微的呻吟、不同材质墙面反射声波的差异、脚下石板因年代和磨损产生的不同回响……“哥哥,这些房子的墙,好多是用贝壳烧的灰抹的……叫‘贝灰’?还有那些屋顶上的装饰,好复杂,是剪瓷贴出来的吗?颜色好鲜艳,晚上灯照上去,闪闪发光……” 她小声说着,眼角湿润,这是她面对精湛古老工艺时的习惯反应。
玛拉妮则以向导的敏锐观察着街巷的布局、人流走向、消防通道和潜在的地标。“街巷纵横,但主次分明,排水系统看起来不错。商铺种类集中,小吃多在街口,工艺品和茶馆多在内巷。治安岗亭分布合理。”她低声对张泽明说,古铜色的脸上带着职业性的评估神情。
格蕾修走在稍后,淡紫色的眼眸静静扫过灯笼映照下的斑驳墙影、小吃摊升腾的热气与光晕、行人被拉长的身影、招牌霓虹在水洼中的倒影……她的炭笔在随身小本上快速移动,不是写实记录,而是捕捉这市井夜色的流动感、光影的交错、以及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温暖而喧嚣的“人间气”。
循着越发清晰的锣鼓弦乐声,他们拐进一条稍窄的巷子,尽头一处小小的古庙前空地上,搭着一个简陋的布棚,棚前挂着一盏明晃晃的汽灯,将一方白布幕照得雪亮。幕前已围坐了不少街坊邻里,老人摇着蒲扇,孩童趴在大人膝头,年轻人举着手机。幕布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和铁枝的反光。
“就是这里了!”爱莉希雅眼睛一亮,拉着张泽明挤到前排。刚刚坐定,幕布后的灯光骤亮,一阵急促的锣鼓敲打后,潮州弦乐(以二弦、椰胡、扬琴等为主)悠扬响起,带着浓郁的闽南古乐韵味。随即,一个盔甲鲜明、眉眼生动的木偶武将,随着铿锵的锣鼓点,舞动着手中的“长枪”(细铁枝),从侧幕“杀”了出来,动作虽略显僵硬,但一招一式颇有章法,伴随着幕后艺人用假声唱出的、高亢激昂的潮剧唱腔,竟也虎虎生风。
“哇!动了!真的动了!还会耍枪!?” 爱莉希雅看得入神,粉紫色的眼眸一眨不眨,紧紧盯着幕布上那些仅有尺余高、却衣饰华丽、表情生动的木偶。演的是《三国演义》中“长坂坡”的片段,赵子龙单骑救主。木偶虽小,但在艺人巧手操控下,腾挪闪转,与“曹军”厮杀,配合着激烈的锣鼓和唱腔,竟也演绎出一番惊心动魄。
卡齐娜的鼠兔耳朵完全竖了起来,不仅仅是听唱腔和锣鼓,更是在“听”那木偶关节转动、铁枝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幕布后艺人操控时专注的呼吸与步法。“好精细……关节好多,铁枝的控制要非常精准……一个人的声音要模仿好几个人,还要配合动作……” 她小声惊叹,眼角因感动和钦佩而湿润。
玛拉妮则更关注表演的整体节奏和艺人的技艺:“幕后至少三个人,一个主演,一个配乐,一个可能负责换景或辅助。配合要天衣无缝。这种技艺,没有多年苦功练不出来。” 格蕾修的目光则落在白布幕上光影的变化、木偶移动时产生的韵律感、以及围观群众脸上时而紧张、时而喝彩的表情上。她的炭笔在阴影处快速勾勒,捕捉着这古老艺术形式在当代街巷中焕发的生命力。
一出戏罢,掌声响起。爱莉希雅拍得小手通红,兴奋地转头对张泽明说:“泽明大人!虽然听不懂唱什么,但是感觉好厉害!那个木偶将军,好像真的在骑马打仗!还有那些小兵,摔倒的样子都好滑稽!? 后面操作的师傅更厉害,一个人要演那么多角色!?”
张泽明颔首:“铁枝木偶,乃潮汕民间艺术一绝。方寸之间,演绎大千世界;三尺幕后,操弄古今人生。虽道具简陋,场地随意,然其生动传神,不下于大戏舞台。此乃草根智慧,市井风流。”
演出结束,人群渐散。爱莉希雅意犹未尽,跑到后台(其实就是布棚侧面)想看看“庐山真面目”。只见三位皮肤黝黑、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正在收拾器具,木偶、铁枝、乐器小心翼翼地装入箱中。看到爱莉希雅好奇的脸,其中一位爽朗一笑,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细妹(小女孩),好看不?”
“好看!超级好看!师傅你们好厉害!?” 爱莉希雅用力点头,粉色的长发随之跳跃,“那么小的木偶,怎么控制得那么灵活呀?还有唱腔,一个人变那么多声音!?”
操偶师傅哈哈一笑,拿起一个木偶,简单演示了一下铁枝如何连接木偶的关节:“熟能生巧啦!从小跟阿爸学,几十年,木头人都变成自己手指头啦!唱腔也是,生旦净末丑,都得学一点。” 他语气平淡,但眼中有着对手艺的自豪。
爱莉希雅看得目不转睛,还想再问,被张泽明轻轻拉回——师傅们还要赶往下个地方。她有些遗憾,但还是大声说:“谢谢师傅!表演超级精彩!祝你们越来越好!?”
离开古庙,夜色已深,但牌坊街一带依然灯火通明,人流如织。各种潮汕小吃摊档飘散出诱人的香气,勾得人食指大动。爱莉希雅立刻将注意力转向了美食:“泽明大人!我饿了!我们尝尝那个……那个‘蚝烙’好不好?看起来金黄酥脆,好好吃的样子!? 还有那个‘牛肉粿条’!那个‘糖葱薄饼’!?”
于是,一场“舌尖上的潮州”夜游正式开始。他们挤在热闹的摊档前,看老板熟练地在铁板上浇下米浆,打入鸡蛋,撒上葱花和肥嫩的蚝仔,煎得两面金黄,蚝烙外酥里嫩,蚝仔鲜甜爆汁;看另一家摊档,店主飞快地烫好雪白的粿条,铺上烫熟的嫩牛肉、牛筋丸、翠绿的生菜,浇上滚烫的牛骨高汤,撒上炸蒜蓉和芹菜末,一碗热气腾腾、鲜香扑鼻的牛肉粿条便递到手中;还有那神奇的糖葱薄饼,小贩用竹签卷起薄如蝉翼的饼皮,包入雪白酥松的糖葱(麦芽糖拉制而成,中有孔,形似葱白)和碎花生、芝麻,一口咬下,饼皮的韧、糖葱的酥、花生的香、芝麻的醇在口中交织,甜而不腻。
爱莉希雅每样都要尝一点,吃得嘴角沾着酱汁,粉紫色的眼眸幸福地眯成缝:“好吃!这个蚝烙好鲜!粿条好滑!汤好甜!糖葱薄饼……好奇妙的口感!? 泽明大人,潮州的东西怎么都这么好吃!?” 她一边吃,还不忘喂张泽明一口,或是将觉得好吃的递到卡齐娜、玛拉妮和格蕾修面前分享。
卡齐娜小心地吹凉食物,小口品尝,鼠兔耳朵满足地轻轻晃动:“火候……都很精准。蚝烙的脆和嫩,粿条的滑和弹,汤头的浓和清……搭配得很好。糖的拉丝工艺……很厉害。” 玛拉妮则对牛肉丸的弹性赞不绝口:“这丸子,摔地上能弹起来吧?肉质和捶打功夫了得!” 格蕾修安静地吃着,速度不慢,尤其对那碗清甜的粿条汤多喝了几口。
张泽明细嚼慢咽,品味着食物背后的匠心:“潮汕饮食,重本味,讲火候,求精巧。看似寻常小吃,背后是多年积累的功夫。这牛肉丸,需选特定部位,手工捶打上千次,方有这般弹牙;这粿条汤,汤底需牛骨慢熬数时,方得如此清鲜。一饮一啄,皆是工夫。”
吃饱喝足,漫步在灯火璀璨的牌坊街。一座座古牌坊在灯光下更显庄严精美,石雕、木刻、匾额,诉说着过往的荣耀。爱莉希雅仰头看着那些复杂的雕刻和鎏金大字,虽然看不懂具体内容,却能感受到那份厚重的历史感。“这些牌坊……好像一个个老爷爷,站在那里,看着好多好多人来了又走,好多好多故事发生了又忘记……?” 她轻声说,伸出手,指尖虚虚拂过冰凉的石头表面。
张泽明站在她身旁,望着夜色中沉默的牌坊:“‘状元坊’、‘尚书坊’、‘节孝坊’……每一座牌坊,皆是一段人生,一个家族,乃至一方风教的缩影。立此以志,既为旌表,亦为垂训。岁月沧桑,坊额犹在,令人遥想当年风采。”
卡齐娜则更关注牌坊的建筑材料和结构:“石材……是本地花岗岩?雕刻好深,好细致,几百年了,还这么清晰……结构也很稳,斗拱、榫卯……” 玛拉妮评估着牌坊的方位和街道布局的关系。格蕾修则用炭笔快速记录着牌坊在灯光下的明暗对比、以及其与周围现代商铺形成的时空交错感。
夜色渐深,喧闹的街市也逐渐安静下来。他们沿着韩江堤岸漫步回客栈。江风拂面,带着水汽的微凉,对岸的灯光倒映在漆黑的江水中,碎成点点摇曳的金星。远处,金山大桥如彩虹卧波,现代的光影与古老的城墙默默相对。
“潮州……”爱莉希雅牵着张泽明的手,慢慢地走着,粉紫色的眼眸倒映着江上灯火,“好像一杯好浓好浓的工夫茶哦。? 第一口好烫,好浓,好像把所有味道都挤在一起给你。但是慢慢品,又发现每一种味道都在,花的香,果的甜,火的暖……还有,时间泡出来的那种……厚厚的、说不清的味道。?” 她努力组织着语言,“白天热闹的街,晚上安静的水,老房子里的茶,巷子口的戏,好吃的路边摊,还有这些不说话的老牌坊……全都泡在这一杯‘潮州’里了。?”
张泽明握紧她的手,望着江面流萤般的灯火,温声道:“潮州文化,如水,如茶。水,融汇韩山韩水之灵秀,滋养万物,奔腾入海,有容乃大;茶,浓缩天地日月之精华,历经揉捻烘焙,终成隽永之味。其市井之喧嚣,乃其活力;其文脉之沉静,乃其根基;其技艺之精巧,乃其匠心;其滋味之醇厚,乃其岁月。今日所见所尝,不过一隅。然管中窥豹,亦足见其底蕴之深,生活之趣。”
卡齐娜抱着吃饱后微微鼓起的肚子,鼠兔耳朵在夜风中轻轻抖动:“声音……也像茶。有很多很多层。炒菜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唱戏的声音,敲打牛肉的声音,煮水的声音,江水流的声音……混在一起,但是不吵,好像……好像本来就应该这样。”
玛拉妮总结道:“一座很有生活智慧的城市。把日子过得精致,把功夫下在看不见的地方,热闹有热闹的过法,安静有安静的享受。” 格蕾修依旧沉默,但她的速写本上,已多了许多生动的片段:茶烟缭绕的天井、幕布上的木偶剪影、小吃摊升腾的热气、牌坊下的光影、江面的灯影……这些画面独立成篇,却又隐隐有着某种内在的、温暖的关联。
回到客栈“四点金”,天井里只留了一盏廊灯,昏黄静谧。陈伯似乎已歇下,整座老宅沉入安详的睡梦中,只有不知藏在何处的蟋蟀,偶尔发出一两声清鸣。
爱莉希雅洗漱完毕,换上睡衣,却毫无睡意。她溜到张泽明和卡齐娜共住的厢房外(他们订了两间相邻的房,张泽明与卡齐娜一间,爱莉希雅、玛拉妮、格蕾修一间),轻轻敲了敲窗。张泽明推开雕花木窗,看到她披散着粉色长发、穿着可爱睡衣、扒在窗台上的样子,不禁失笑:“还不睡?”
“睡不着嘛,”爱莉希雅压低声音,粉紫色的眼眸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嘴里还有茶香,脑子里还在唱戏,肚子也饱饱的……泽明大人,我们到天井坐坐好不好?就一会儿!?”
张泽明无奈又宠溺地摇摇头,拿了件外套给她披上,两人轻手轻脚地来到天井。石桌上茶具已收,只剩那盏孤灯和满庭月色。他们在石凳上坐下,夜晚的凉意沁人,但外套和彼此的体温足够温暖。
“泽明大人,”爱莉希雅靠在张泽明肩头,仰头看着四合院上方那一方被屋檐切割的、深邃的星空,轻声说,“今天好像过了好久好久,又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喝了从来没喝过那么香的茶,看了木头人在布后面打仗,吃了那么多好吃到舌头都想吞下去的东西,走了那么热闹又那么安静的街……最后,坐在这里,看着同一片天,但是感觉……和昨天在山里看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嗯,”张泽明揽着她的肩,也望向那片星空,“山野之星空,清寂高远,令人心旷神怡;市井之星空,虽被屋檐所限,灯火所扰,然其下有人间烟火,岁月静好,别有一番踏实温暖。”
“我觉得,”爱莉希雅转过头,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潮州像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老人家。他有很多很多故事,很讲究规矩,喝茶有喝茶的规矩,吃东西有吃东西的规矩,演戏有演戏的规矩……但是他又很热闹,很热情,把最好吃的东西都摆在街上,敲锣打鼓欢迎每个人来尝。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泡茶,但眼睛里都是笑。?”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我喜欢这个老人家。他让我觉得……生活可以很慢,很仔细,很香,很暖。?”
张泽明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没有言语。月光洒在她精致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此刻的静谧,与白日的喧嚣,形成了奇妙的对比,却又和谐地融为一体,正如这古老的宅院,安然立于闹市之中。
隔壁房间传来卡齐娜均匀细微的呼吸声,以及玛拉妮偶尔翻身的窸窣声。格蕾修的房间里一片寂静,想来也已安睡。
“明天,我们去看看白天的潮州,好吗?”爱莉希雅小声说,“去看看开元寺,去看看韩文公祠,再去吃昨天没吃到的……唔,杏仁茶?芝麻茶?反正好多好多!?”
“好。”张泽明微笑应允。
“然后,我们去海南!去看真正的大海!和雷州看到的不一样的大海!?” 她语气里充满期待。
“嗯,去看海。”
夜更深了,月光偏移,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曳。爱莉希雅终于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粉紫色的眼眸蒙上水汽。张泽明将她轻轻抱起:“该睡了,明日还需早起,品这‘潮州’茶的下一泡。”
回到各自房间,古宅彻底沉入梦乡。只有天井那方小小的星空,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韩江不息的流水声,陪伴着这座千年古城,也陪伴着这几个异乡的旅人,沉入充满茶香、戏韵与食物温暖的、关于潮州的第一个梦境。
而在梦的深处,那盏小小的工夫茶壶,似乎仍在咕嘟咕嘟地滚着,冒出袅袅香气,等待下一个天明,下一次冲泡,下一段,属于他们的、温暖而鲜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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