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起尸,尸不起三。见红莫问,闻鼓莫跟。路有九重,影只一人。”
橘黄与苍白,两道迥异的光晕在错综复杂的矿道中摇曳前行,像两尾谨慎的、不发光的深海鱼,滑行于黑暗的腔肠。阿禾的布鞋踩在湿滑的砾石上,几乎无声;江眠破损躯壳的摩擦声则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粗粝的节拍。她不再试图掩饰这声音,甚至有意让它在某些转角处稍微放大——一种挑衅,对黑暗,对追兵,也对她自己心中那份愈发膨胀、几乎要撑破这临时躯壳的疯狂。
阿禾的路线图精准得惊人。他仿佛不是在“寻找”道路,而是在“回忆”一条早已镌刻在骨血里的老路。那些坍塌的矿坑、被地下涌泉淹没的隧道、悬挂着危险钟乳石的天然岩洞,在他那盏橘黄油灯的微光指引下,总能在最令人绝望的死角,显露出一条勉强通行的缝隙。途中,他们数次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非人的窸窣声,像是无数细足刮擦岩壁,又像是粘稠液体缓慢滴落。有一次,江眠眼角余光瞥见侧上方一个岔洞深处,似乎有七八点幽绿色的光斑一闪而过,排列成一种诡异的弧度,如同某种巨大生物沉默注视的眼。阿禾只是将油灯略微举高,橘黄的光芒稳定地铺洒过去,那些光斑便悄然隐没,仿佛从未存在。
“是‘地观音’,”阿禾低声解释,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路边的野草,“一种靠吞食记忆残渣和微弱情绪波长为生的东西,没什么攻击性,就是喜欢‘看’。不过被它们看久了,容易做噩梦,或者忘掉一些本来就不太牢靠的事情。”
江眠没有接话。她左手紧握着“静默之灯”,灯焰稳定燃烧,却无法驱散她心头越来越重的阴郁和……亢奋。右手一直攥着那枚暗蓝晶体碎片,碎片与掌心接触的地方,那冰冷却又带着精神刺痛的触感,如同一个持续的低电压刺激,让她处于一种病态的清醒和边缘的幻觉之间。她开始“听”到一些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碎片与她自己意识深处某些东西共鸣产生的幻听:模糊的、像是隔着厚重门板的争吵声;液体汩汩流动的粘腻声响;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用指甲反复刮擦某种光滑硬物的声音,坚持不懈,令人牙酸,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
她知道这些都是侵入的信号,是“花园”碎片对她精神防线的渗透。但她没有排斥,反而尝试着去“聆听”,去“解析”。既然决定要闯入,那么提前感受一下里面的“氛围”,或许不是坏事。只是那种怨毒的刮擦声,让她下意识地摩擦了一下自己躯壳的手指部位,仿佛那里也有什么需要刮掉的东西。
“前面就是‘莫回头’界碑了。”阿禾突然停下脚步,声音压低。橘黄灯光照亮前方:矿道在这里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巨大的、天然形成的岩层裂缝,像是被某只神魔巨爪生生撕裂。裂缝边缘,果然歪斜地立着一块半人高的青黑色石碑,碑体上半部分已经坍塌缺失,下半部分残留着三个深深镌刻、却被岁月和潮湿侵蚀得模糊的大字——“莫回头”。
碑文是旧时代的繁体,笔画间透着一股决绝的警告意味。碑身表面布满了干涸发黑的苔藓和某种暗红色的、如同铁锈般的污渍,凑近了,能闻到一丝极淡的、混合了铁腥和腐木的怪异气味。
“这三个字,据说是当年最后一批试图穿越这里的赶尸匠留下的。”阿禾将油灯凑近石碑,光芒照亮了碑脚下一些散落的、已经与泥土碎石混在一起的白色碎屑——仔细看,竟是些风化的细小骨片,和几枚边缘磨损严重的铜钱。“意思是,踏过此碑,进入前面那条‘硫磺道’,就再也不能回头张望,否则……魂会被留在后面,身体继续往前走。”
“迷信。”江眠冷冷道,目光却紧紧盯着那些骨片和铜钱。旧时代赶尸,确有此禁忌,行路时领头的“赶尸匠”需不断摇铃、撒纸钱,口中念诵咒诀,而“客”(尸体)则必须紧跟其后,生人绝不可回头看,据说回头会惊扰尸体的“残魂”,导致“尸变”或“走煞”。但在这里,在这深渊底层,这种禁忌是否仅仅只是迷信的遗存?
“是不是迷信,进去了才知道。”阿禾并不争辩,只是侧身让开,指着裂缝深处。一股明显变得浓烈、刺鼻的硫磺气味,混合着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从裂缝中扑面而来,如同一个沉寂多年的墓穴终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里面就是‘硫磺道’,一直向下,通向那个小镇遗址的边缘。我的灯,只能送你到这里。再往里走,光会吸引一些……不太喜欢光的‘住户’。”
他顿了顿,看向江眠,橘黄的眼眸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深不见底。“最后提醒你一次,江眠。主动进入‘花园’,尤其是通过这种‘薄弱点’,和你被守夜人引导、或者在特定条件下被动触发,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后者,你至少还在他们预设的、有一定保护(哪怕是出于实验目的)的‘安全框架’内。前者……你是纯粹的入侵者,将直接暴露在最原始、最混乱的‘错误’规则和残留意识冲击之下。你可能瞬间迷失,可能被扭曲成非人的怪物,可能……直接成为花园新的‘养料’,连一点回响都留不下。”
江眠迎着他的目光,左眼深处那点薪火余烬疯狂跃动,映得她半张脸都笼罩在一层不祥的微光里。“如果我只是他们框架里的一个变量,那留不留下回响,又有什么区别?”她的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锋利的笑意,“成为养料?也许吧。但就算要成为养料,我也要当最毒的那一种,让吃了我的‘花园’,也跟着一起烂掉。”
阿禾静静看了她几秒,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惋惜,反而有种近乎欣赏的意味。“好吧。那么……祝你在‘歧路’中找到你想要的‘错误答案’。”他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江眠。那是一枚用红线穿着的、已经发黑发脆的三角形符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咒,几乎磨灭不清。“这是以前在这里捡到的‘镇魂符’,虽然灵力早就散了,但上面残留的‘规矩’意念,或许能在你最初进入遗址时,帮你稍微抵御一下最直接的疯狂冲击。不过记住,它只能‘镇’一会儿,而且一旦你开始深入‘花园’,它的效果会立刻消失,甚至可能变成吸引某些东西的‘标记’。”
江眠接过符咒,红线粗糙,符纸触手阴凉。她没说什么,只是将其塞进躯壳腰间临时用来固定碎片的小袋里,与那枚暗蓝晶体放在一起。
“另外,”阿禾最后说道,语气变得格外郑重,“遗址和花园里的‘规则’,很多源于旧时代那些行当的禁忌和民俗,但都被扭曲、放大了。记住那三条‘黑话’:‘见红莫问’——如果你看到任何穿着红衣、或者明显与‘红色’相关的形象,无论它看起来多么无害甚至熟悉,不要试图与它交流,不要问它问题,立刻避开;‘闻鼓莫跟’——如果听到类似鼓声的节奏,尤其是那种沉闷的、仿佛敲在皮子上的声音,不要顺着声音方向走,那可能是‘引魂鼓’或者更糟的东西;‘路有九重,影只一人’——在花园的路径上,你可能会看到其他‘人影’,甚至‘自己’的倒影,但记住,真正的路径只允许一个‘存在’通过,如果你的影子多了,或者看到了别的‘你’,那意味着你已经踏上了错误的岔路,或者……有东西正在取代你。”
江眠默默记下,点了点头。这些警告,比起守夜人冰冷的技术手册和实验记录,更让她有一种贴近实质危险的悚然感。民俗的恐怖,往往根植于人类最原始的集体恐惧和对于“逾矩”后果的模糊认知,在这里被深渊的力量具现化,其诡异难测,恐怕远超单纯的物理或能量威胁。
“我走了。”阿禾提起油灯,橘黄的光芒开始向后退却,“如果……如果你真的在里面搅得天翻地覆,或者找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错误,而我又还没被别的东西捡走的话……或许我们还会再见。”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提着那盏温暖的孤灯,沿着来路缓缓离去。橘黄的光晕越来越小,最终被矿道的黑暗彻底吞没,只剩下江眠手中“静默之灯”那一点苍白的、冰冷的光,照亮着眼前狰狞的裂缝和那块沉默的“莫回头”石碑。
硫磺的气味更加浓烈了,几乎到了呛人的地步,其中夹杂的那股腐败气息也越发清晰——那是肉质腐烂后又风干、混合了陈旧血液和某种药草霉变的复杂臭味。裂缝深处,传来呜呜的风声,像是无数冤魂在狭窄的通道里挤挨着呜咽。
江眠最后看了一眼身后无边的黑暗,那里有铁砧营地的追捕,有“老傩公”诡异的傩祭,也有阿禾这个神秘莫测的“捡东西的人”。然后,她深吸一口那污浊刺鼻的空气,迈开步伐,毫不犹豫地跨过了那块“莫回头”界碑。
一步踏过,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水膜。身后的矿道景象瞬间变得模糊、扭曲,像是隔了一层晃动的毛玻璃,连空气的流动声都消失了。而前方,硫磺道完全呈现在眼前——那并非想象中的平坦路径,而是一条陡峭向下、坡度超过四十五度的、由某种暗红色多孔岩石构成的斜坡,岩石表面湿滑,布满粘稠的、散发着硫磺恶臭的黑色液体。两侧岩壁高耸逼仄,上方几乎合拢,只留下一道狭窄的缝隙,透不进丝毫天光(如果深渊有“天”的话)。通道蜿蜒向下,深不见底,只有她手中苍白灯光照亮的一小片区域,更深处是纯粹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
她开始下行。躯壳的脚掌(姑且称之为脚掌)努力抓扯着湿滑的岩石表面,发出令人不安的摩擦声。手中的提灯必须尽量压低,才能看清脚下,但灯光却也照出了更多令人不适的细节:岩石缝隙里嵌着一些细小、反光的物体——是碎瓷片?还是某种甲壳?偶尔能看到岩壁上大片大片的、颜色深暗的污渍,形态诡异,像是喷射状,又像是徒劳抓挠留下的痕迹。风从下方倒灌上来,带来更清晰的声音:除了持续的呜咽,似乎还有极其遥远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和惨叫声,但仔细去听,又只剩风声。
大约向下攀爬了半个时辰(时间感在这里变得模糊),坡度稍缓,通道也略微开阔了一些。就在这时,江眠左眼的薪火余烬猛地一跳!
她立刻停步,警觉地环顾四周。苍白灯光照射下,前方通道右侧的岩壁上,出现了一幅……壁画?
不,不是壁画。那是直接用某种锐器,甚至是手指,在相对松软的岩壁上深深抠挖出来的图案和文字。图案线条粗犷扭曲,充满了痛苦和狂乱的意味:一个个人形以各种极度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有的互相撕咬,有的跪地哀嚎,有的身体膨胀变形,长出额外的肢体或口器。而在这些混乱人形的中央,刻画着一个模糊的、似乎是道士打扮的人影,手持木剑,面前摆放着一个类似丹炉的东西,炉中伸出的却不是火焰,而是无数纠缠的、如同触须般的线条,连接着那些痛苦的人形。
图画旁边,刻着几行潦草凌乱、几乎难以辨认的文字,夹杂着一些扭曲的符号。江眠勉强能认出几个词:
“……丹……魂饲……法反……噬……”
“……全镇……皆……僵……”
“……逃……莫回头……碑……”
“……红……衣……索……命……”
红衣索命?江眠心中一凛,想起阿禾的警告“见红莫问”。难道这遗址里所谓的“红衣”,并非简单的颜色禁忌,而是与当年这场惨剧的某个关键受害者或施害者有关?
她正凝神细看,试图辨认更多信息,突然,一阵极其清晰的、指甲刮擦硬物的声音,从她正前方不远处传来!
“嗞——嗞——嗞——”
声音不大,却异常尖锐、执着,带着那股熟悉的、刻骨的怨毒。正是她之前通过碎片“听”到的幻听之一!
江眠猛地举起提灯,苍白光芒向前延伸。
灯光尽头,硫磺道拐向左侧。就在拐角处的阴影里,隐约露出一小片……衣角?
是红色的。
鲜艳的、即使在苍白灯光下也显得刺目、不祥的红色。布料看起来是丝绸,但光泽诡异,像是浸过水又阴干,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
刮擦声正是从那个拐角后面传来,一声接着一声,不紧不慢,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江眠的心脏骤然缩紧,全身的“肌肉”(如果躯壳有的话)都绷紧了。阿禾的警告在耳边回响:“见红莫问……立刻避开……”
但是,避开?往哪里避?身后是陡峭湿滑的来路,前方拐角堵着那“红”与刮擦声。两侧是高耸光滑、无处攀附的岩壁。
刮擦声停了一下。
然后,那片红色的衣角,微微动了一下,向拐角外挪出了一点点。
江眠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拐角后面,用她无法理解的方式,“看”着她。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涌上,但随即被更汹涌的疯狂和怒意压了下去。害怕?有什么好怕的?她本就是从实验室里逃出来的残次品,是各方势力眼中的棋子、钥匙、养料。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穿着红衣服躲在暗处刮墙的玩意儿,也想吓住她?
她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了一步,手中的“静默之灯”举得更高,苍白冷焰因为她的情绪波动而窜高了一截,光芒变得更加冷冽、更具侵略性。
“装神弄鬼!”她嘶哑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撞击岩壁,产生空洞的回音,“滚出来!或者,我烧过去!”
刮擦声彻底停止了。
那片红艳的衣角,静止在拐角的阴影边缘。
死寂。只有硫磺气息和腐败臭味在空气中缓缓流动。
几秒钟后,一个声音响起。不是从拐角后面,而是直接、轻柔地,贴着她的后脖颈传来,带着微微的凉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的甜美:
“你……在找我吗?”
江眠浑身汗毛倒竖(如果躯壳有的话)!她根本没有听到任何移动的声音!那东西怎么可能瞬间从前面到了后面?!
她猛地转身,提灯狠狠向后挥去!
灯光照亮了身后。
空无一物。
只有湿滑的岩壁和向下延伸的、空荡荡的硫磺道。
但那股微凉的、带着陈旧胭脂和淡淡血腥气的甜腻气息,还萦绕在鼻端。
“嘻嘻……”
轻笑从头顶传来。
江眠倏然抬头!
在她头顶正上方,岩壁几乎合拢的狭窄缝隙间,一张脸倒悬着,垂落下来!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嘴唇却涂着与那衣角同样鲜艳刺目的红色。她的头发乌黑,湿漉漉地披散下来,几乎要触及江眠的“脸”。眼睛很大,瞳孔却是一片空洞的漆黑,没有反光,只有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吸走灵魂的黑暗。她的脖子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连接着上方岩缝中更深的阴影,看不清身体。
她就这样倒挂着,用那双空洞的黑眼睛,“看”着江眠,鲜红的嘴唇弯起一个僵硬的、弧度完美的笑容。
“你……”红衣女人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空洞的甜美,却带着一丝好奇,“你的‘火’……很有意思。和那些道士的‘三昧’不一样,和守夜人的‘长明’也不一样,和‘花园’里的‘错误’……有点像,又不太像。”她的目光落在江眠的左眼,那里薪火余烬正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你……也是‘错误’吗?还是……来找‘错误’的?”
江眠强忍着立刻攻击或逃跑的冲动。这红衣女人的存在方式、出现的方式,完全超出了常理,甚至超出了她对深渊衍生物的认知。她似乎能直接穿梭阴影,无视物理阻碍。硬拼,绝非上策。
“我是路过的。”江眠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尽管心脏在疯狂擂鼓,“想去下面的遗址看看。”
“遗址?”红衣女人眨了眨那双空洞的眼睛,长长的、湿漉漉的睫毛像浸水的鸦羽,“那里啊……没什么好看的。只有烂掉的房子,烂掉的骨头,和一堆烂掉的、吵死人的‘声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容变得有些诡异,“不过,最近那里是有点‘热闹’。总有一些像你一样,带着奇怪‘火’或‘碎片’的人,想从那里钻进‘花园’里去。有的成功了,有的……”她伸出一只同样惨白、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了指下方,“变成了新的‘声音’,或者新的‘路标’。”
“你也知道‘花园’?”江眠心中一动。
“知道啊。”红衣女人歪了歪倒挂的头,姿态天真得令人毛骨悚然,“我就住在‘花园’的……边缘。有时候,里面的‘声音’太吵了,我就出来逛逛,顺便……”她舔了舔鲜红的嘴唇,那舌头也是异样的猩红,“找点‘安静’的东西听听。比如,刮墙的声音,就比那些吵闹的‘记忆’和‘执念’好听多了。”
江眠想起了那持续的刮擦声。“那是你弄出来的?”
“是呀。”红衣女人承认得很爽快,“无聊嘛。不过,你比刮墙有意思。”她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江眠的左眼和手中的提灯上,“你的‘火’,好像能……烧掉一些‘声音’?我能感觉到,你周围,那些低语碎片都变少了,变弱了。”
江眠瞬间明白了。这红衣女人,恐怕并非纯粹的恶意灵体,她更像是一种被“花园”力量影响、异化,但又保持了一定独立性和……怪癖的诡异存在。她对“声音”敏感,甚至可能以某种“声音”为食或为乐。而“静默之灯”和薪火余烬的特性,恰好能制造“安静”?
一个大胆,甚至疯狂的想法,在她脑中成形。
“你想听更‘安静’的声音吗?”江眠看着她,左眼的火焰微微收缩,变得内敛,“或者,看一场更‘热闹’的‘错误’表演?”
红衣女人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尽管依旧空洞)。“哦?你想做什么?”
“带我去遗址里,通往‘花园’最薄弱的那个点。”江眠直视着那双黑洞般的眼睛,“作为交换,我进入‘花园’后,无论闹出多大动静,都会尽量把‘声音’封在里面,不吵到你。而且,如果我成功了,或许能把里面一些最吵、最让你讨厌的‘声音’,彻底‘烧’掉。”
红衣女人沉默(如果她那持续散发诡异存在感的状态能算沉默的话)了片刻。她似乎在权衡,在感知江眠话语中的诚意和……疯狂的程度。
“你很奇怪。”她最终说道,声音里那点甜腻的空洞似乎少了些,多了点实质的兴致,“你不像那些道士,只想封印和驱逐;也不像守夜人,只想研究和利用;更不像‘老傩公’那一伙,想把一切都‘修剪’得整整齐齐。你好像……就是想进去,然后把它弄乱,弄坏,弄出点谁也没见过的新花样?”
“你可以这么理解。”江眠不否认。
“嘻嘻……有趣。”红衣女人笑了,这次的笑容似乎真切了一点点,“好吧,我带你下去。不过,记住你的承诺哦。如果里面的‘声音’跑出来吵到我……我就把你变成我最喜欢的刮墙声,永远刮下去。”
说完,她倒挂的身体像没有骨头一样,悄无声息地向上缩回岩缝,消失不见。只留下那鲜艳的红色衣角,在江眠前方的拐角处晃了晃。
“跟我来。”她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走慢点,有些‘路标’不太喜欢活人的步子声。”
江眠深吸一口气,握紧提灯,跟上了那片飘忽的红色。
接下来的路,变得更加诡异。硫磺道依然陡峭湿滑,但红衣女人(江眠现在心里称她为“红姨”,一种带着讽刺和谨慎的称呼)似乎总能找到最平稳、最隐秘的路径。有时她直接从岩壁的阴影中“渗”过去,示意江眠跟着穿过一道肉眼难以察觉的、充满阴冷气息的缝隙;有时她会突然停下,让江眠屏息等待,直到一阵仿佛由无数细碎呜咽组成的“阴风”从旁边岔洞吹过;有时,她会指着岩壁上某些看似普通的污渍或水痕,低声说:“别看,那是‘饿死鬼’的眼睛,看了它会跟着你。”
江眠一一照做。她发现,红姨对这片区域的了解,远在阿禾之上。阿禾知道的是“路”,而红姨知道的,是这片区域每一寸阴影里隐藏的“规则”和“住户”。这让她对红姨的身份更加好奇——她到底是谁?是当年小镇惨剧的受害者?还是后来被“花园”力量吸引、异化的地缚灵?亦或是……某种更加古老、更加不可名状的存在,只是恰好披上了“红衣”和“女鬼”的皮囊?
途中,江眠也看到了更多当年惨剧的痕迹:嵌在岩层里的、扭曲变形的锈蚀刀剑碎片;一大片仿佛被巨力拍击在岩壁上、形成了人形凹陷的深色污迹;甚至在一个稍微开阔的天然石腔内,看到了几具纠缠在一起的、早已彻底白骨化的尸骸,骨骼颜色发黑,形态怪异,有的手臂骨反向扭曲,有的头骨碎裂成不规则的形状,显然死前经历了极度的痛苦和疯狂。石腔中央,还有一个倾倒的、布满裂缝的小小丹炉,炉口处残留着一些黑色的、结晶状的渣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焦臭。
“就是这里了。”红姨的声音将江眠从对这些残酷遗骸的审视中拉回。她们已经来到了硫磺道的尽头,前方是一个更加开阔的、仿佛天然形成的巨大地下洞窟边缘。洞窟向下凹陷,深不见底,其中弥漫着灰蒙蒙的、仿佛永远散不开的雾气。雾气之中,隐约能看到一些歪斜、坍塌的建筑轮廓——屋顶、残墙、断裂的梁柱,如同沉没在灰色海洋中的古老沉船墓场。这里几乎听不到风声,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低沉的嗡嗡声,像是无数人沉睡中的呓语,又像是地脉深处传来的、永不停止的哀鸣。
这里就是那个被吞噬的小镇遗址。仅仅站在边缘,江眠就能感觉到一股庞大、混乱、充满了痛苦、恐惧、怨毒和疯狂的精神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般冲击着她的意识。左眼的薪火余烬自动燃烧起来,形成一层微弱的精神屏障;手中的“静默之灯”灯光也摇曳不定,似乎在与这片区域的“场”进行着无声的抗衡。
而在这片废墟灰雾的中央,江眠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小片区域,灰雾的颜色更深,近乎墨黑,缓缓旋转着,形成一个模糊的漩涡。漩涡中心,时不时闪过一丝暗蓝色的、与江眠手中碎片同源的光芒。漩涡周围的建筑残骸扭曲得更加厉害,仿佛被一双无形巨手揉捏过,呈现出违背物理规律的折叠和交错。那里的“嗡嗡”声也与其他地方不同,更加清晰,更加……有“内容”。江眠凝神去听,似乎能捕捉到一些破碎的词句:
“……为什么……”
“……痛……”
“……一起……”
“……萧……”
最后那个模糊的音节,让江眠浑身一震!
“就是那里。”红姨的声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她不知何时又恢复了那种倒挂或漂浮的诡异姿态,出现在江眠侧后方,伸出一根惨白的手指,指向那片黑色漩涡。“‘花园’的‘伤口’,也是最薄的‘墙’。从那里挤进去,就能直接掉进‘歧路’深处。不过……”她转过头,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江眠,“我感觉到,那里面现在‘醒着’的东西,比平时多。而且,好像有个特别‘响’的‘声音’,正在等着什么……或者说,等着谁。”
江眠知道她在暗示什么。那个“特别响的声音”,很可能就是与“萧寒”这个锚点直接相关的核心存在,或者就是由无数关于萧寒的记忆和执念凝聚而成的某种东西。而她的到来,她手中的碎片,她灵魂里的“错误”火种,无疑就是最好的“唤醒剂”和“指路标”。
“很好。”江眠非但没有畏惧,反而感到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她取出腰间那枚暗蓝晶体碎片,碎片此刻正发出与远处漩涡中心同频的、轻微的脉动蓝光,甚至微微发烫。“那就让它等吧。”
她看了一眼红姨:“我进去之后,外面就交给你了。别让守夜人或者‘老傩公’的人打扰。”
红姨嘻嘻一笑:“放心,他们敢来,我就请他们听最好听的‘刮墙音乐会’。”
江眠不再多言。她将“静默之灯”的提链在手腕上绕了几圈,确保即使剧烈动作也不会脱手。然后,她左手紧握碎片,将其贴近自己的左眼——那里,薪火余烬似乎感应到了碎片的力量,猛然炽烈起来!
碎片中的暗蓝光芒与左眼的金色火焰(微弱却本质不同)发生了接触。
瞬间!
江眠感到一股庞大、混乱、充满了无数重叠景象和情绪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碎片和火焰的连接,狠狠冲入她的意识!
她“看”到了:一条条分岔的小径,在灰雾中无限延伸;小径两旁,生长着形态怪异、仿佛由记忆碎片凝结成的、半透明的“植物”;一些模糊的、如同褪色照片般的人影,在小径上徘徊、重复着某个单调的动作或话语;天空(如果那灰蒙蒙的扭曲空间能算天空)中,悬挂着一些巨大的、缓缓转动的暗蓝色几何图案,如同死寂的眼睛;远处,似乎有一座建筑的轮廓,像是旧时代的学校,又像是某种研究所,但结构扭曲,窗户如同哭泣的眼睛……
无数声音也在她脑中炸开:哭泣、尖叫、哀求、狂笑、意义不明的呓语、单调重复的某个词……这些声音中,有一个声音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终于……来了……”
是萧寒的声音?还是模仿萧寒的“东西”?
没等江眠分辨,碎片的力量已经与她左眼的薪火、手中的“静默之灯”形成了某种不稳定的共振。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意识和躯壳)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攫住,猛地拉向前方!
“记住!”红姨最后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带着一丝难得的严肃,“‘路有九重,影只一人’!别看岔路上的‘自己’!也别相信花园里任何‘完整’的答案!”
下一秒,天旋地转。
灰色的雾气、废墟的轮廓、红姨那点鲜艳的红色、手中提灯的苍白光芒、一切的一切,都扭曲、拉长、旋转,最终混合成一片混沌的色彩和声音的漩涡。
江眠感到自己在坠落,不是向下,而是向着某个无法用方向定义的概念深处坠落。
在意识彻底被混乱淹没前的最后一瞬,她脑海中闪过的,不是对萧寒的思念,不是对生存的渴望,而是一个冰冷、清晰、带着疯狂笑意的念头:
“来吧,让我看看,‘错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风景。是毁灭,还是……掌控?”
然后,无尽的、由他人痛苦记忆和扭曲执念构成的黑暗,彻底包裹了她。
歧路花园,向她敞开了它那充满“错误”与“疯狂”的、第一重门户。
而在她消失后,遗址边缘,红姨依旧倒挂在岩壁上,空洞的眼睛望着那缓缓旋转的黑色漩涡,鲜红的嘴唇慢慢咧开,露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
“嘻嘻……‘钥匙’进去了。‘锁’要开了。‘花园’要‘热闹’起来了……”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某种孩童般的期待,“那些讨厌的、吵闹的‘声音’,会不会被这把特别的‘火’,烧得一干二净呢?好期待呀……”
她惨白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身旁湿冷的岩壁上,轻轻刮擦起来。
“嗞——嗞——嗞——”
富有节奏的、怨毒的刮擦声,再次在这死寂的废墟边缘响起,仿佛一首为即将上演的疯狂戏剧,奏响的诡异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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