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一晚的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将永昌侯府层层包裹。朱红宫灯挂满檐角,烛火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红光映着庭院里未化的积雪,折射出几分虚浮的暖意。府内各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夹杂着仆妇们压低的笑语,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凝重——那是一种被无形目光窥视的紧绷,是知晓自己身处棋局的惶然。
正厅内,炭火燃得正旺,却暖不透人心头的寒意。梁夫人端坐在上首,腕间的紫檀佛珠被指尖缓缓拨动,每一次转动都带着沉沉的思虑。她的目光扫过案上那些“贴心”到令人胆寒的礼物,红宝石头面的光泽过于刺眼,古籍拓本的纸页泛着冷意,尤其是那本《九州游山杂记》,被林苏攥在手中,封面的蓝布都因用力而微微发皱。
“你们说得都有道理。”梁夫人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静水的青石,打破了厅内的沉寂,“大房发难,手段狠辣,却未必有这样滴水不漏、连笔迹喜好都模仿得如此周全,还能通过官驿送来的能耐。”她顿了顿,指尖在佛珠上停驻,眼神深沉如古井,“这背后,确实像是有一双更大的手,在看着我们梁家,看着三房。”
苏氏坐在下首,闻言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敬畏与忧虑:“模仿笔迹到这种程度,调动官驿运送私礼,对府中内情了如指掌……这般手段和能量,京城里能有几家?怕不是……”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宫城的方向,那至高无上的所在,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岳,压得人喘不过气。
梁夫人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印证了苏氏的猜测:“皇上,或者皇后,甚至……是两宫都看着呢。”她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永昌侯府的爵位承袭,从来就不只是我们梁家关起门来的事。嫡子失踪,庶子虎视眈眈,过继之事悬而未决……这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一盘可以落子的棋。”
她伸出手,林苏连忙将那本《九州游山杂记》递了过去。梁夫人翻开书页,指尖轻轻划过那些用细笔标注的矿产符号,眼神复杂难辨:“送这些东西,是示好,也是敲打。”她抬眼看向林苏,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意有所指,“示好,是告诉三房,你们做的事,有人看见了,甚至……可能是默许或欣赏的。”
“敲打,则是提醒我们,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梁夫人的声音冷了几分,“莫要行差踏错,更不要以为可以脱离棋盘,随心所欲。这京城里,没有真正的秘密,尤其是在天家眼皮底下。”
墨兰坐在一旁,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温热的茶水溅在指尖,竟不觉得烫。她原本以为,这场风波不过是家族内斗,至多牵扯些朝堂上的旁支关系,却从未想过,竟会牵动天家的视线!那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是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的存在,三房的这点挣扎,在皇权面前,不过是蚍蜉撼树。
“那……这‘假梁晗’,会是宫里的人伪装的?”墨兰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梁夫人摇了摇头,将杂书放回案上:“未必是直接伪装。”她分析道,“更可能,是宫里某位贵人,或者某股势力,找到了失踪的晗儿——或是他的尸体,控制了他,或是利用了他的名头,然后送回了这些东西。”
“他们的目的,其一,是稳住梁家。”梁夫人的目光扫过众人,“年关将至,嫡子骤然失踪或确认死亡,难免引起朝局猜测和动荡,维持侯府体面,是给外界一个交代。其二,是借此观察。”她冷笑一声,“看看我们梁家,尤其是我们三房,在压力之下会如何应对,各房反应如何,最终……会推出谁来继承梁晗这一支。”
她看向厅外,夜色沉沉,仿佛能穿透屋宇,看到祠堂里列祖列宗的牌位:“所以,关键就在明年清明的祭祖。按照礼法,届时必须明确晗儿名下承嗣之人。锦哥儿肩挑两房,是我定下的主意,但也需要宗族认可,更需要……上面的默许。”
“这‘假梁晗’此时送来这些东西,尤其是给锦哥儿和闹闹的边关用物,恐怕也是一种隐晦的示意。”苏氏接口道,眉头紧锁,满是忧虑,“他们知道锦哥儿是候选人,甚至可能知道他会去边关。这究竟是一种默许,还是一种考验?”
梁夫人神色凝重,缓缓道:“都有可能。所以,清明之前,我们每一步都要走得格外小心。大房不会甘心,必定还有动作。这‘假梁晗’背后的势力,也在看着。”她一一看向在座之人,语气郑重,“我们要做的,就是稳住三房,护住孩子们——宁姐儿进宫、婉儿伴读之事,绝不能出任何纰漏。同时,晗儿的下落,还是要继续暗中查访,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只有知道晗儿的真实情况,我们才能判断这‘假梁晗’究竟是何意图,宫里又到底是何态度。”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林苏身上,复杂难辨:“曦姐儿,你这本‘杂书’,收好。是福是祸,现在还说不清。但既然送到了你手上,或许……也是某种机缘。只是切记,在你拥有足够力量之前,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林苏紧紧握着那本书,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页,心中震撼无以复加。她原以为,自己的对手是封建家庭的束缚、是落后的观念,最多加上心怀叵测的亲戚。可现在,阴影中赫然出现了皇权的轮廓!她在庄子上改良纺车、建立互助小组,想要让女性挣脱枷锁,这看似微小的“革新”,竟可能早已落入了更高层级的视野之中,成为别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或者……一个需要被评估的变数。
压力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人淹没。如果连皇宫里的人都开始留意,那说明她做的方向,或许真的触动了这个时代的某些神经,真的有可能带来改变。
那就来吧。她在心中默念。
鞭炮声,在夜色中缓缓敲响,悠远而沉重。永昌侯府的灯笼依旧红光映雪,却照不亮每个人心中那越发深重的迷雾与戒备。
除夕的凌晨,夜色如浓稠的墨砚,将永昌侯府晕染得沉寂静谧。祭祀的鼓乐与香火气息渐渐消散,唯有巡夜人的梆子声在街巷间遥遥传来,敲碎了片刻的安宁。梁夫人没有回自己的院落,而是带着林苏,屏退了所有随从——连贴身伺候了三十年的金嬷嬷,也被留在了暖阁门外,只许远远守着。两人踏着青石板上的薄霜,走进了那间连墨兰都极少获准踏入的内室,这里是梁夫人最私密的天地,藏着侯府最深的秘密。
室内只点着一盏羊角宫灯,暖黄的光线柔和得像一层薄纱,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颀长,投在绣着缠枝莲纹的织锦帷幔上,随着烛火摇曳,宛若水中浮藻。空气中弥漫着醇厚的檀香,是梁夫人每日必熏的宁神香,却丝毫驱不散室内凝滞的凝重,反而让那份隐秘的氛围愈发浓重。
梁夫人示意林苏在靠窗的玫瑰椅上坐下,自己则缓缓在铺着软垫的榻边落座。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一种幽深如古井的目光凝视着林苏,那目光里藏着探究、欣慰,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挣扎,仿佛在斟酌一个足以颠覆乾坤的秘密。良久,她才缓缓前倾身体,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吐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曦曦,有些事,本不该让你这么早知道。”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鬓边的珍珠耳坠轻轻晃动,“但如今暗流已至,箭在弦上,再瞒下去,怕是要误了大事。”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室内紧闭的门窗,才一字一顿道,“除了我母亲吴老太太和福安大公主知道你。”
“你的事,你的那些念头、做法,”梁夫人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尤其是你改良纺车、设计互助小组的章程,还有你写的那些话本——《杨家将》里佘太君挂帅的气魄,《女驸马》中女子自主择路的胆识,其内核与风格,都与静安皇后某些未流传的笔记有异曲同工之妙。我起初只是怀疑,后来看着你一步步推进那些‘革新’,看着你将‘女子亦可立世’的念头付诸实践,心中便愈发确定。此事,我只与母亲和福安大长公主透过一丝口风,她们亦惊亦喜,嘱我暗中看顾,万勿声张。”
“那此次‘假梁晗’送来年礼之事……”林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立刻联想到了那批诡异的礼物,尤其是那本标注着矿产的《九州游山杂记》,心脏不由得提了起来。
梁夫人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寒光:“这正是我忧心之处。知晓你与静安皇后可能同源此事的,按理说只有我们三人。吴家和公主府,皆是门禁森严、心腹可靠之地,断无轻易泄露的道理。若是消息从这两处泄露……”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令人胆寒的凝重,“那便是我们身边,出了奸细!而且是能接触到最核心秘密的奸细!”
这个推断合情合理,却也最为致命。内贼远比外敌更难防备,也更具破坏力,就像藏在枕边的利刃,不知何时便会刺来。
然而,林苏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大脑却如精密的仪器般飞速运转起来。她定了定神,从袖中取出那本《九州游山杂记》,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用细笔标注的矿产符号,又想起自己写的那些话本在京城流传的情形,眼神渐渐变得清明而冷静:“祖母,不一定是我们这边出了奸细。”
“哦?”梁夫人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有心人,未必需要知道我与静安皇后的具体关联。”林苏条理清晰地分析道,语气沉稳得不像个少女,“他们只需要观察我就够了。我写的《杨家将》《穆桂英》,虽然托名古本新编,但其内核精神——忠勇报国不分男女,对女性角色的刻画——佘太君的智谋、穆桂英的果敢,都与当下流行的才子佳人故事迥异。甚至有些情节设定,比如佘太君金殿哭谏、驳斥奸臣的细节,都颇为‘新颖’,与如今对女性的认知格格不入。这东西流传出去,落在有心人眼里,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信号我‘不一般’,信号我心中藏着与世俗相悖的想法。”
“更重要的是,”林苏伸出手指,点在书页上那些标注着“铜”“铁”“煤”的字迹上,“这本书,点明的是‘矿产’。而我之前所有显露的兴趣和作为,都集中在‘农桑’之上——改良桑树品种、优化养蚕技术、革新纺织工具、建立桑园互助小组。农桑与矿产,看似都与民生经济相关,实则是截然不同的领域,所需的知识体系、技术手段、关注重点,可谓天差地远。”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笃定,直直望向梁夫人:“这就好比,一个人向来只擅长种田养蚕,旁人也只知晓他精通此道,你却突然送他一本精深的矿冶图谱,并暗示他可能对此也有兴趣。这不合常理,甚至有些突兀。除非……送书的人知道,这个擅长农桑的人,其知识背景可能远超‘农桑’范畴,甚至可能对‘矿冶’这类看似无关的领域也有涉猎。”
梁夫人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林苏的言外之意,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丝急切:“你是说……对方是在试探?试探你的知识边界?试探你‘来历’的深浅和方向?他们可能只是怀疑你‘不一般’,但不确定你到底‘不一般’在何处?所以先用农桑相关的东西——比如默许你改良纺车、看着你建立互助小组——来稳住你,让你放松警惕,再用矿产这种完全不相干的东西来‘戳’一下,看你的反应?”
“正是!”林苏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静安皇后所学庞杂,留下的手稿定然涵盖诸多领域。但外人未必清楚她具体擅长什么,或许只知道她有‘奇思妙想’。我显露了农桑方面的‘异常’,对方可能猜测我承袭的是静安皇后某一方面的学识。但送矿产书,就是一种更广泛的试探——‘你还会不会别的?’‘你的知识边界到底在哪里?’甚至可能……他们手中就有静安皇后关于矿冶的零散遗稿,想看看我是否认得、是否能接上话茬,以此来确认我的‘底细’。”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愈发郑重,吐出了最关键的一句:“技术有专攻,隔行如隔山。对方既然选择用矿产这种与我过往作为毫无关联的东西来试探,就说明他们并不确定我的‘底细’,甚至对我与静安皇后的关联也只是猜测。这次送礼,与其说是精准投喂,不如说是一次大胆的、覆盖性的试探和撩拨。他们想看看这条突然冒出来的‘小鱼’,到底藏着多大的秘密,能激起多大的水花,又或者……能牵出多少与静安皇后相关的线索。”
梁夫人听完林苏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心中的惊疑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后怕,庆幸没有贸然认定是内奸而打草惊蛇;有欣慰,欣慰林苏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缜密的心智和敏锐的洞察力;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这孩子的沉稳与远见,早已远超她的年龄,甚至超过了许多饱经世事的成年人。
“如此一来,范围就大了。”梁夫人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未必是吴家或公主府出了奸细。可能是朝中其他势力——比如那些觊觎兵权的藩王,或是想在朝堂上争权夺利的权臣,甚至是宫中某些不甘寂寞的势力——通过你流传出去的话本,或者通过观察梁家近来的变化,尤其是三房的崛起和你的‘异常’,产生了怀疑,进而开始暗中调查。他们甚至可能……接触到了散落在外、我们不知道的静安皇后遗物线索,才会将你与那位‘来历非凡’的皇后联系起来。”
她站起身,在室内缓缓踱步,袍角扫过地面的地毯,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宫灯的光线在她身上明明灭灭,映得她神色愈发凝重:“但无论如何,你已从暗处被推到了半明半暗的位置。福安大公主和我母亲那边,我必须立刻去信提醒,让她们暗中自查,同时商议对策。毕竟,静安皇后的事牵连甚广,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她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林苏,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而你,曦姐儿,从现在起,更要谨言慎行。明面上,农桑之事可继续推进,那是你的‘明牌’,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惠及庄子上那些姐妹的实事,不会引人过多猜忌。但其他方面,尤其是涉及你不该‘知道’的东西——比如矿产、这些的想法,务必藏好,绝不能再显露半分。”
梁夫人的目光落在那本《九州游山杂记》上,眼神变得锐利:“这本杂书,暂时收起来,锁进你的暗格,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更不要显露任何兴趣。对方在试探,我们就以不变应万变。他们想看你惊慌失措,想看你露出破绽,你便偏偏要沉得住气,让他们摸不透你的深浅。”
林苏郑重地点了点头,将杂书紧紧攥在手中,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孙女儿明白。祖母放心,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走出梁夫人的卧房,深夜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扑面而来,打在脸上微微生疼,却让林苏的头脑更加清醒。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出她挺拔而孤单的身影。她知道,自己面临的局面,比想象中更加复杂凶险。
暗处有虎视眈眈的家族敌人——大房从未放弃过扳倒三房的念头;有神秘莫测的“假梁晗”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皇权影子;现在又多了一重因“静安皇后”关联而引来的、意图不明的窥探者。这些势力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和三房紧紧缠绕,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但林苏的心中,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涌起一种奇异的兴奋。
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她在心中对自己说,目光望向遥远的天际,那里乌云密布,却隐隐有星光在云层后闪烁。无论对手是谁,无论前路有多么艰难险阻,她都会用自己的方式,步步为营,在这看似绝境的封建棋局中,为自己、为母亲、为宁姐儿、婉儿,更为无数像她一样被时代束缚、被命运碾压的女性,杀出一条生路。
除夕夜的永昌侯府,正院前的空地上早已人声鼎沸。红绸灯笼挂满了周遭的回廊,烛火融融,将青石板路映得暖意融融。仆役们抬着沉甸甸的烟花爆竹箱,在空地上错落摆放,小厮们攥着长杆香,鼻尖沾着些许硝烟味,踮着脚尖兴奋地张望,连呼吸都带着雀跃。
廊下,女眷们披着厚厚的云锦斗篷,领口袖口滚着雪白的狐裘,手中捂着鎏金暖炉,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墨兰与苏氏并肩而立,低声说着家常,眼角眉梢带着难得的松弛;宁姐儿、婉儿和蕊姐儿挤在一处,仰着粉雕玉琢的小脸,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些待燃的烟花,既带着几分孩童对巨响的胆怯,又藏不住满心的期待。
“噼啪——!”
第一挂红鞭炮被点燃,火星四溅,震耳欲聋的响声瞬间划破夜空。孩子们吓得连忙捂住耳朵,却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那跳跃的火光,尖叫声与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将连日来的紧张阴霾驱散了大半。紧接着,小厮们点燃了第一支烟花,“嗖——”的一声,银亮的火光冲天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骤然炸开,化作一团金灿灿的菊花,花瓣层层叠叠,缓缓飘落,引得廊下众人一阵低低的惊呼。
紧接着,绿色的柳条、红色的牡丹、银色的瀑布次第绽放。虽没有后世那般姹紫嫣红、花样繁复,也没有激昂的音乐伴奏,但在娱乐匮乏的古代,这已是极致的视觉盛宴。每一次炸开,都能引来一片赞叹,暖炉的热气、硝烟的味道、女眷们的笑语,交织成独属于除夕夜的鲜活气息。
林苏站在人群稍前的位置,没有像其他人那般雀跃,只是静静仰着头,望着那些在夜空中绽放又迅速湮灭的光华。火光映亮了她清澈的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而那瞳孔深处,却仿佛被这熟悉的烟火气勾起了另一个时空的倒影。
那里的除夕夜,远比这里热闹璀璨。烟花是姹紫嫣红的,能化作腾飞的巨龙,能铺成漫天的星河,能在零点钟声敲响时,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倒计时,将整片天空染成白昼。空气里除了硝烟味,还有烤串的焦香、糖炒栗子的甜香、奶茶的醇厚香气,熙熙攘攘的人潮摩肩接踵,到处都是“新年快乐”的祝福声,孩子们举着闪烁的仙女棒、旋转的小陀螺,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嬉闹声不绝于耳。
全世界都是红的、亮的、暖的,满是团圆的滋味。
爸爸一定又在厨房里忙碌,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手里颠着炒锅,热油滋滋作响,还会笑着朝客厅喊:“丫头,快来尝尝刚炒好的腰果,香得很!”妈妈则会在一旁笑着埋怨他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然后悄悄拉过她的手,往她口袋里塞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低声说:“新年快乐,丫头要越来越好。”吃完饭,一家人会挤在柔软的沙发上看春晚,爸爸吐槽着无聊的节目,妈妈跟着哼唱熟悉的歌曲,她则靠在妈妈肩头,指尖刷着手机里朋友们的新年祝福,其乐融融。
家。
这个字眼像一颗被烟火点燃的火星,猝不及防地落入心湖,瞬间漾开无边无际的酸楚与思念。她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快八年了。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婴儿,到如今能在侯府的暗流中站稳脚跟,能改良纺车、建立互助小组,能为身边的女性争取一丝生机,她似乎越来越像“梁玉潇”,越来越融入这个时代。
可就在这万家灯火、普天同庆的除夕夜,当熟悉的烟花爆竹声响起时,那深埋在心底、属于“林苏”的灵魂,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乡愁裹挟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感觉自己像一艘孤独的船,漂浮在两个时代的缝隙之间。眼前的喧闹、欢笑、团圆,都属于梁玉潇,属于这个时代的永昌侯府;而她心底的寂寥、思念、怅然,却属于林苏,属于那个早已遥不可及的现代世界。热闹是他们的,她仿佛只是一个误入此间的旁观者,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无法真正融入这份团圆。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句诗从前只在课本上读过,此刻却字字诛心,刻进了骨子里。她甚至开始恍惚,那些现代人生,那疼爱她的父母,那熟悉的街道、教室、厨房,是不是只是一场过于真实、过于漫长的梦?而眼前这古色古香的侯府、震耳的爆竹、身边的亲人,才是她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还是说,眼前的一切才是梦,等她醒来,又能回到那个温暖的家,闻到爸爸炒菜的香味?
鼻尖猛地一酸,视线瞬间模糊,夜空中炸开的烟花变成了一片氤氲的光斑。她赶紧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股汹涌的泪意硬生生逼了回去。不能哭,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在这样团圆喜庆的时刻,她不能让别人看出她的异样,不能让这份突如其来的乡愁打乱眼前的平静。
就在她紧握着拳头,努力平复心绪,与心底汹涌的乡愁苦苦搏斗时,一双温暖而干燥的手,带着淡淡的檀香和上等脂粉的清润气息,轻轻从身后伸了过来,温柔地捂住了她的耳朵。
那双手并不十分柔软,指节分明,带着岁月沉淀的力道,也带着侯府主母常年执掌中馈留下的痕迹,却在此刻异常温柔,仿佛怕惊扰了她一般,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紧接着,梁夫人沉稳温和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老年人特有的慢条斯理,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呵护:“曦姐儿,站近些,捂好耳朵……要放震天雷了,声音大,别惊着。”
那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她周身的孤寒,将她从那个遥远而飘渺的思绪中拉回了现实。林苏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紧绷的肩膀也悄悄垮了下去。她没有回头,只是任由祖母温暖的手掌隔绝了外界越来越响的爆竹声,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并不炽热,却异常踏实,像一根定海神针,暂时锚定了她飘摇不定的心神。
她微微偏过头,用余光瞥见了梁夫人端庄的侧脸。鬓边有几缕不易察觉的白发,被精心梳理在脑后,插着一支素雅的翡翠簪子,平日里威严深重的眼神,此刻却专注地望着夜空中的烟花,带着一丝难得的柔和。这位总是不苟言笑、执掌侯府中馈多年的老夫人,此刻正用她独有的方式,护着她这个来自异世的孙女儿。
烟花依旧在夜空中绽放,金色的、红色的、绿色的光芒交替闪烁,将祖孙二人的身影映照得忽明忽暗。廊下的笑语、孩子们的尖叫、爆竹的轰鸣,交织成一首热闹的新年乐章。
林苏心底的思乡潮水并未完全退去,那份对现代父母、对那个家的思念,依旧像一根细细的针,时不时刺得她心口发疼。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异乡的除夕夜,在这震耳欲聋的“年”的味道里,她不是完全孤独的。
她悄悄吸了吸鼻子,将那份沉重的思念用力压回心底最深处,然后缓缓抬起头,望着夜空中一朵刚刚炸开的、硕大的银色烟花。那烟花在漆黑的天幕上绽放,像一朵盛开的雪莲,璀璨而纯净。林苏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带着泪光、却无比真实的浅浅笑容。
新年了。
无论身在何方,无论心中有多少思念与怅然,日子总要继续向前。她既然选择了在这个时代站稳脚跟,选择了为身边的人、为无数像她一样的女性杀出一条生路,便不能沉溺于过去的乡愁。
眼前的温暖是真实的,身边的亲人是真实的,她要走的路也是真实的。
林苏轻轻眨掉眼角残留的湿意,任由祖母的手掌护着她的耳朵,感受着那份踏实的暖意,再次望向夜空。
烟火在夜空次第绽放,最后一枚银瀑般的烟花坠落后,余烬缓缓消散在墨色天幕中。梁夫人的手仍覆在林苏耳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安稳。林苏微微一怔,随即读懂了祖母眼中的悲悯与疼惜——在这位侯府老夫人看来,自己的孙女聪慧得太过反常,心思剔透如琉璃,行事又带着几分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此刻定是思念那无忧无虑的仙界,才会在阖家团圆时流露出这般寂寥。
这份带着神话色彩的关怀,像一缕温煦的春风,轻轻化开了林苏心头积压的酸楚。她没有挣开祖母的手,反而微微向后靠了靠,将肩头轻轻倚在梁夫人的手臂上,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支撑。仰头望去,又一朵烟花在夜空炸开,金红的光焰瞬间铺满天际,又骤然湮灭,如同一场短暂而绚烂的梦。林苏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能穿透烟花的余响:
“祖母,这世上……或许本没有什么无忧无虑的仙境。”
她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那位伟人踏遍山河、心系苍生的身影,那些振聋发聩的话语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底。她不能明言出处,却能将那份精神内核娓娓道来:“若真有神仙,他们看见人间有疾苦,有压迫,有不公——有女子被困于深宅,一生只能依附他人;有孩童生于乱世,朝不保夕;有百姓劳作一生,却连温饱都难以维系……又怎能安心高居云端,只顾自己逍遥呢?”
林苏缓缓转过头,目光与梁夫人相撞。她的眼眸中映着未散尽的烟火光芒,那光芒深处,是一种超越了年龄的、近乎虔诚的信念。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这句话如同金石坠地,带着沉甸甸的力量,让梁夫人覆在她耳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她活了大半辈子,听过文人墨客的诗词歌赋,听过武将的豪言壮语,却从未听过这样一句气势磅礴、直击人心的话语,仿佛蕴藏着改天换地的力量。
林苏没有停顿,继续缓缓说道,语气温和却充满坚定,仿佛在阐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真理:“祖母,曦曦不想做什么无忧无虑的仙女。曦曦觉得,既然来了这里一遭,看到了这世上的光——看到母亲从依附丈夫到独当一面的坚韧,看到姐姐们对未来的憧憬,看到庄子上的姐妹们靠自己双手挣得尊严时眼里的亮;也看到了影——看到春珂姨娘的身不由己,看到蕊姐儿面临的未知风险,看到无数女子被命运裹挟、无力反抗的悲哀……那便不能转过身,假装看不见。”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廊下:宁姐儿正和婉儿分享着儿正和婉儿分享着一块桂花糕,笑容清甜;那些忙碌了一年的仆役们,此刻正围在一起说笑,脸上带着难得的轻松。林苏的目光最终落回梁夫人深邃的眼眸中,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这‘奋斗’,不是为了自己超脱凡尘,而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少受些苦,多尝点甜。”她的声音渐渐柔和,却依旧坚定,“让女孩们能有机会读书明理,不必再被‘女子无才便是德’束缚;让她们能靠自己的双手谋生,不必再将命运寄托于他人的怜悯;让像蕊姐儿这样的孩子,能在平安喜乐中长大,不必担惊受怕,不必小小年纪便体会人间疾苦……”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枚巨大的“万花筒”烟花在夜空轰然绽开,五彩斑斓的光芒照亮了祖孙二人的脸庞,也照亮了廊下每个人的笑容。
梁夫人久久地凝视着孙女,那双惯看风云、深邃难测的眼眸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震撼与动容。她终于明白,这孩子心中装的,从来不是小女儿家的愁绪,也不是对仙家逸境的向往,而是一种她从未在任何人——尤其是女子身上——见过的、浩瀚如星海般的胸怀与志向。那几句她从未听过、却气势磅礴如惊雷的话语,更是让她心潮澎湃,仿佛看到了一道穿透黑暗的光。
许久,梁夫人缓缓松开了捂着林苏耳朵的手,转而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指尖温柔地划过她的发顶,动作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慈爱,还有一种近乎敬畏的郑重。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紧紧握了握林苏微凉的小手,掌心的力道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与坚定。然后,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璀璨却终将寂灭的夜空,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无比释然与骄傲的笑意。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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