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村头那条被夏日暴雨冲刷得沟壑纵横、却又在平静时映照着天光云影的土路,表面上看,一天天似乎没什么两样,日头升起又落下,鸡鸣狗吠,炊烟袅袅。但底下,却有着看不见的轨迹和流向。它悄无声息地,就将日历翻到了那个被红圈小心翼翼标记出来的日子——安安该打预防针的日子。
这日子,像一颗投入碧华心湖的小石子,早在几天前就漾开了涟漪。她心里仿佛揣着个古老的沙漏,细沙无声无息、却又持续不断地流淌,提醒着她行程的临近,也搅动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那是对孩子健康的郑重,是对重返熟悉又陌生的娘家的忐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暂时逃离当下沉闷氛围的渴望。她提前两天就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行装,那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整理行李,倒更像是在完成一件庄严而细致的仪式,试图通过这井井有条的准备,来安抚内心那份莫名的躁动与不安。
首先拿出的,是那个绿色塑料封皮、边角已经磨损得有些发白、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安安成长印记的《儿童预防接种证》。碧华把它拿出来,坐在窗边的矮凳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看着上面一次次接种的日期、疫苗名称、医生签字,仿佛看到了安安从那个襁褓里的小不点,一点点长大、变得强壮的轨迹。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墨迹,眼神温柔而专注。她用一块干净的、柔软的旧绒布,小心翼翼地擦拭掉封面上沾染的一点点灰尘和手指印,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然后,她将它郑重地放进一个自己用各色碎布头精心拼缝而成、内里还细心地衬了一层柔软棉布的小布袋里,拉紧抽绳,打上一个牢固的结。那小小的布袋,仿佛成了一个安全的堡垒,守护着这份关乎孩子健康未来的重要凭证。
接着,是更繁琐的衣物整理。时节已入盛夏,空气里饱含着灼人的热浪,但城里的老房子,早晚难免有些阴凉的回潮。她细细思量着,捡出几件安安平日里最常穿的、吸汗透气性极好的浅色棉布小衫和开裆裤,每一件都洗得软乎乎的,带着阳光暴晒后特有的干爽气息和廉价皂角淡淡的清香味。她又拿出一件稍微厚实点的、是安安姥姥去年冬天特意买了毛线、戴着老花镜一针一针织就的枣红色小毛衣,针脚或许不算顶细密,却饱含着浓浓的疼爱。这件毛衣,是用来防备城里老楼突然的“过堂风”或者突如其来的变天。还有那一摞洗得发白、却异常柔软的棉布尿戒子,虽然现在偶尔也给安安用上更为方便的尿不湿了,但碧华总觉得,贴身的玩意儿,还是这纯棉的更透气,对娃娇嫩的小屁股好,心里也踏实。她把这些小衣服、小物件一件件摊开在床上,用手掌细细地抚平上面的每一丝褶皱,再像对待艺术品一样,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像一块块精心切割的小豆腐干,然后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进一个不算太大、印着褪色牡丹花图案的旧帆布提包里。每放进去一件,她都要用手轻轻按压一下,确保尽可能节省空间。
然后是她专属的“装备”:安安那个透明的小奶瓶,被她用专门的刷子伸进去反复刷洗,里外都用滚开的水仔细烫过,倒扣在窗台上晾得干爽爽;一小罐开封不久的奶粉,她用干净的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扎紧口,防止受潮结块;还有安安最近特别喜欢咬的、那个已经有些掉漆、却依旧是她心头好的黄色小鹿牙胶,以及一本边角被小家伙口水啃得毛毛糙糙、但色彩依旧鲜艳的布书——这是路上安抚她的“法宝”。每一样东西,她都拿在手里掂量一下,心里反复盘算着:这个必须带,那个也许用不上?带了会不会太重?漏了万一需要怎么办?她的眼神就在这专注与纠结间切换,仿佛通过这些琐碎而具体的物品,就能把那个虽然简陋却充满烟火气的家的温暖和踏实感,一同打包,带给即将远行的女儿,也抚慰自己那颗悬着的心。
当行装终于收拾停当,那个帆布包放在墙角,像一个整装待发的士兵,碧华心里反而更沉甸甸的了。她找了个合适的时机,那天晚饭后,王强正蹲在院子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笨拙地修补着一个裂了缝、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旧簸箕,手里拿着小锤子和几根铁钉,叮叮当当地敲打着。碧华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什么波澜:“强子,跟您说个事。后天,我打算带安安去城里一趟,该打预防针了。”
王强手上的动作猛地顿了一下,小锤子悬在半空。他没有抬头,也没有立刻回应,后背的肌肉似乎僵硬了片刻。院子里只有几只不知疲倦的蟋蟀在“唧唧”地叫着。过了好几秒,他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的“嗯”,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算是知道了。然后,他继续埋头捣鼓起那个破簸箕,但动作明显变得迟缓、杂乱起来,拿着工具的手,似乎都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敲打的声音也失去了之前的节奏,变得空洞而凌乱。
出发那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像是用脏了的巨大抹布,潦草地涂抹在天际,透着一股压抑的气息。空气湿漉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预示着又是一个闷热难当的伏天。王强默默地推出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地方都跟着节奏“哐当”乱响的“老伙计”自行车,找来一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抹布,反复地、用力地擦拭着后座上可能存在的灰尘和泥点,尽管那后座早已锈迹斑斑,布满岁月的沧桑。碧华抱着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被热气蒸得红扑扑小脸的安安,小心翼翼地侧身坐上了那硌人的后座。安安似乎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有些不耐地扭动着小身子。王强深吸一口气,蹬起车子,车轮碾过村中那条被牛车、马车和拖拉机压得坑洼不平、雨天泥泞、晴天扬尘的土路,发出“咯噔咯噔”、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声响。一路上,夫妻二人再无言语,只有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和清晨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风带着凉意,吹动着碧华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也吹动着安安帽子上那个用红毛线织成的小绒球,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偶尔有早起的村民,扛着锄头下地,看到他们,扯着嗓子打招呼:“强子!华妹子!这么早啊!送媳妇闺女出门?”王强这才像是被惊醒,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含糊地应着:“啊……嗯,去趟城里。”声音干涩。
到了汽车站,一股热浪混合着浓烈的汽油味、尘土味、还有人群拥挤带来的汗酸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班车破旧而肮脏,车身上溅满了干涸的泥点,像一幅抽象的地图。车窗玻璃模糊不清,里面人影晃动。王强帮碧华把那个不算重的提包举起来,有些费力地塞到车上方狭窄的、堆满了各种行李的架子上,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和笨拙。他站在车窗外,搓着一双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得像老树皮的大手,眼神躲闪,不敢直视碧华的眼睛,仿佛那里面有能灼伤他的东西。他的嘴唇嚅动了好几下,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只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路上……慢点。到了……想办法捎个信儿回来。”碧华抱着安安,坐在靠窗的位置,安安好奇地看着窗外陌生的环境。碧华看着窗外丈夫那副失魂落魄、欲言又止、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的可怜样子,心里像被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一下,有点酸,有点涩,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一种下定决心后的释然。她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知道了,你回吧。地里的玉米……该浇第二遍水了,你别忘了。”车子发出一阵沉闷的、如同老人咳嗽般的轰鸣,车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缓缓启动,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黑的、刺鼻的烟雾。王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棵被钉在原地的老树,他的身影在汽车扬起的滚滚尘土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个孤零零的、模糊的黑点,直至彻底消失在那条蜿蜒曲折、通往村庄的土路尽头。他推着空荡荡的自行车,车把上仿佛还残留着女儿的温度,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回村里,那背影,恹恹的,没有一丝生气,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他那并不宽阔的肩膀上。
王强刚垂头丧气、魂不守舍地走回村口,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正好被从自家院子里出来、准备去自家地里看看庄稼长势的二哥王刚撞了个正着。王刚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身材比王强壮实魁梧,嗓门洪亮,性格爽利泼辣,看到弟弟这副瘟鸡似的模样,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他大步流星地上前,一把拦住王强,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重重地拍在王强瘦削的、有些单薄的肩膀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差点把精神恍惚的王强拍个趔趄。
“强子!”二哥的声音像洪钟,在清晨相对安静的村口显得格外突兀,“瞅瞅你这熊样!脑袋耷拉得都快塞进裤裆里了!咋地?媳妇闺女刚走,你这天就塌了?脊梁骨就让人抽了?像个男人吗?!”
王强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和一拍吓得一哆嗦,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空洞没有焦点,讷讷地叫了一声:“二哥……我……”
“我什么我!”王刚不耐烦地打断他,语气更加严厉,像在训斥一个不争气的孩子,“我告诉你,强子!咱老王家的人,活的就是个志气!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精气神!你看看你现在,像啥?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还是跟个没断奶的娃?屁大点事就扛不住了?碧华为啥这时候带着孩子回娘家?你心里那本账,真没点数吗?还不是你前阵子灌了几口猫尿就不知道姓啥,干的那档子混账事,把人的心伤透了!寒透了!让人家在娘家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来!你现在摆出这副死样子给谁看?啊?!”
王强被二哥连珠炮似的话语戳中了痛处,羞愧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抠着自行车车把上那已经破损翻卷的橡胶套。
“光知道耷拉着脑袋装可怜有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让你媳妇回心转意?”王刚继续数落,但语气中除了责备,也带上了一丝兄长式的急切和关切,“你得支棱起来!得活出个人样来给碧华看看!给老张家那些可能瞧不起你的人看看!咱老王家的男人,不是孬种!不是离了媳妇就活不了、只会唉声叹气的软蛋!”他顿了顿,缓和了一下语气,像是指点迷津的军师,压低了声音说,“我昨天去镇上办事,听人说,镇东头那个新开的砖瓦厂,这两天正招临时工呢,就是搬砖、和泥浆,活儿是累了点,脏了点,一天下来灰头土脸的,但听说工钱现结,一天下来也能挣个十块八块的,够你买几包烟了。还有,村东头老赵家,不是要盖新瓦房吗?正缺小工,拌灰、递砖头,也能挣点现钱。你赶紧去打听打听!别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家闲着发霉!把你欠的那些窟窿赶紧想法子堵上!把债还清!手里有了活钱,腰杆子才能硬起来!说话才能有点底气!才能不让碧华在娘家被人看扁了!听明白没有?!”
王强听着二哥这一番既有当头棒喝、又有实际出路的训导,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羞惭、悔恨、还有一丝被激起的微弱斗志交织在一起。他用力点了点头,虽然声音还有些低沉沙哑,但多了几分决心:“嗯,二哥,我……我明白了。我这就去砖瓦厂那边问问看。”
“这就对了!像个爷们儿样!”王刚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背,这次力道轻了些,“赶紧去!麻利点!别磨磨蹭蹭的!见到管事的,嘴巴放甜点,勤快点儿!”
与此同时,经过一路的颠簸摇晃,那辆破旧的班车终于喘着粗气,像个疲惫不堪的旅人,晃晃悠悠地驶进了县城那个同样嘈杂、混乱、充斥着各种气味和声音的长途汽车站。碧华抱着安安,提着那个沉甸甸的帆布行李包,随着拥挤的、带着各种行李和复杂气味的人流下了车。站台上,小贩的叫卖声、摩的司机的拉客声、汽车刺耳的鸣笛声、还有人们大声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吵得人脑仁嗡嗡作响。安安似乎被这完全陌生的、混乱的环境吓到了,小嘴一撇,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眼看就要哭出声来。碧华连忙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轻轻摇晃着,脸颊贴着孩子滚烫的小额头,哼着那首不知哼了多少遍、有点走调却充满安抚力量的摇篮曲,尽力安抚着受惊的女儿。
她抱着孩子,提着行李,有些艰难地挤出混乱的车站,穿过几条熟悉的、却因为心境不同而感觉有些疏离和漠然的街道。街道两旁是高低错落的旧楼房,墙上贴着各种斑驳的小广告,路边有卖早点的摊贩,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食物的香气。她走向父母居住的那个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外墙斑驳脱落、楼道里堆满杂物、充满了岁月痕迹的老旧家属院。刚走进家属院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一种混合着老旧楼房特有的潮湿霉味、各家各户飘出的五花八门的饭菜香味、以及老年人生活气息的、熟悉而又略显沉闷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将她拉回到成长的记忆里。
院子里,颇有生活气息。有几个摇着蒲扇、坐在小马扎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慢悠悠唠着家常里短的老头老太太;还有几个围在一张石桌旁、正在楚河汉界上厮杀、为了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脖子粗的大爷。碧华抱着孩子的出现,像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和热情的围观。
“哎呦!快看!这是谁回来了?这不是老张家那个闺女吗?碧华丫头!”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身材富态的胖婶子最先认出了她,惊喜地叫出声来,声音洪亮。
“真是碧华!哎呀,这都有小半年没见了吧?闺女真是越长越水灵了!这城里水土就是养人啊!”另一个瘦高个、嗓门尖细、说话像打机关枪的大妈也凑了过来,上下打量着碧华,眼里满是笑意。
“这就是碧华闺女的孩子吧?叫安安?哎呦喂!这小模样,真俊啊!粉雕玉琢的,你看这大眼睛,这白皮肤,随她妈!真是个美人胚子!”几个刚才还在为“飞象还是撑士”吵得不可开交的大爷也停下了棋局,饶有兴致地围了过来,脸上带着慈祥的、甚至有些溺爱的笑容,七嘴八舌地逗着安安。
“来,让奶奶抱抱!哎呦,真乖,一点都不认生!比我们家那个皮小子小时候强多了!”
“这小眼神,亮晶晶的,咕噜噜转,透着一股机灵劲儿!跟她姥爷年轻时那倔强样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安安被这么多陌生的、布满皱纹却笑容和蔼的面孔围着,有些怯生生地把小脸埋进妈妈温暖柔软的颈窝里,小手紧紧抓着妈妈的衣领。但又忍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偷偷抬起乌溜溜、像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从指缝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些充满善意的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一样,穿过大人们腿部的缝隙,突然定格在了不远处那个正坐在石凳上、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车”举棋不定的熟悉身影上——那是她的姥爷张建生!
仿佛有奇妙的血缘感应,小家伙突然兴奋起来,用力挣脱着要从妈妈怀里出来,伸出胖乎乎、像刚挖出的嫩藕节一样的小手指,非常清晰而坚定地指向姥爷的方向,嘴里发出“啊!啊!”的、急切而欢快的声音,小脚丫还在空中兴奋地乱蹬,身体使劲往那边倾。
碧华顺着女儿小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心里蓦地一暖,仿佛有一股热流涌过。她抱着安安,对周围热情的邻居们报以歉意的微笑,穿过人群,走到父亲面前。张建生显然也听到了周围的动静和那声熟悉的、带着奶气的“啊”,他抬起头,当目光触及到女儿和外孙女的那一瞬间,他脸上那副苦大仇深、沉浸在棋局胜负中的表情,如同冰雪遇到阳光,瞬间冰消瓦解,焕发出惊喜交加、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的灿烂笑容,眼角的皱纹都笑得堆叠在一起,像两朵盛开的菊花。
“姥爷!”碧华轻声提醒怀里的安安。
安安一点儿也不含糊,扑闪着大眼睛,看着姥爷那张熟悉又亲切、虽然布满风霜却此刻充满慈爱的脸,竟然主动凑过小脑袋,在姥爷那布满胡茬、有些扎人的脸颊上,“吧唧”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留下一个湿漉漉、带着奶香和口水的印记。
这一下,可把她姥爷给乐坏了!心花怒放,感觉心都要被这小家伙给亲化了!他像中了头彩一样,猛地从石凳上站起来,也顾不上什么“棋局胜负”、“战场风云”、什么“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了,把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随手一扔,发出“啪嗒”一声清脆的响声,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大手,却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从碧华怀里接过这个软乎乎、香喷喷、像个小暖炉似的小外孙女,紧紧搂在怀里,仿佛抱着全世界最珍贵、最易碎的宝贝。
“哎呦!我的小宝贝外孙女哟!可想死姥爷喽!看看我们安安,又重了,抱在手里沉甸甸的!小脸蛋更俊了,红扑扑的像苹果!”他用那粗糙的大手,极其轻柔地、充满爱怜地摸着安安娇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脸蛋,声音洪亮,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溺爱。
他的棋友,一个秃顶、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脾气有点急的老头儿不干了,急得直跺脚,指着棋盘嚷嚷:“哎!哎!哎!老张头!建生!不带你这样的!耍赖皮是不是?你这棋明明已经是死局了!我这儿眼看就要‘将军抽车’了!你这就撂挑子跑了?你这叫临阵脱逃!耍无赖!不行!这盘棋不算!重来!你得请我喝一个月的早茶!不然我跟你没完!”
父亲此刻哪还管什么棋局胜负、什么“君子协定”,他得意地抱着安安,下巴扬得老高,用下巴上硬撅撅的胡茬轻轻蹭着安安光洁的小额头,逗得安安“咯咯”直笑,清脆的笑声像银铃一般。他冲着棋友,眉毛一挑,带着胜利者的炫耀和毫不掩饰的“护短”语气:“喝啥早茶?下啥棋?没看见我宝贝外孙女来了吗?天大的事也得靠边站!下棋哪有我安安香啊?是不是啊,小宝贝?”他又低头,用胡子轻轻扎了扎安安的小鼻子,惹得孩子笑得更欢了。
“行!行!行!你老张头厉害!有了外孙女就忘了老伙计!重孙轻友!”棋友无奈地摆摆手,脸上却也带着理解和善意的笑意,“记着你欠我盘棋啊!等哪天我得空,非杀你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不可!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嘿嘿!到时候谁杀谁个落花流水还不一定呢!等我哄好了我外孙女,精神头足了,心情好了,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宝刀未老’!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父亲哈哈大笑着,抱着安安,像得胜还朝的将军,心满意足地转身就往自家单元门洞走去,脚步轻快得仿佛年轻了十岁,嘴里还哼起了不成调、却充满欢快的革命歌曲,“安安,姥爷的小心肝,小宝贝儿!走喽!咱们回家找姥姥去喽!让姥姥给我们安安做好吃的!做香香的肉肉!”
抱着安安上了楼,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却擦得干干净净、门轴上还上了油的单元门(这是张建生的习惯,怕开关门声音大惊着孩子)。母亲正在厨房里择着晚上要吃的青菜,听到开门声和丈夫那难得一见的、爽朗得近乎夸张的笑声,疑惑地探出头来。当看到老伴抱着外孙女,女儿提着行李站在门口时,她惊喜地“呀”了一声,连忙在围裙上擦干手上的水渍,快步迎了上来,脸上绽放出菊花般灿烂的笑容。
“姥姥!”碧华再次轻声对安安说。
安安看到姥姥,同样毫不吝啬她的热情,又凑过小脸,在姥姥同样布满皱纹、却更加柔软温暖、带着厨房烟火气息的脸颊上,用力地、响亮地“吧唧”亲了一口。
这一下,可把母亲给喜得,眼圈瞬间就红了,眼泪差点当场掉下来。她连忙从老伴怀里接过安安,紧紧抱着,像是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哎呦,我的乖外孙女!真是姥姥的贴心小棉袄!想死姥姥了!快让姥姥好好看看!好好稀罕稀罕!”她仔细端详着安安的小脸,摸摸她肉乎乎的小手,捏捏她藕节般的小胳膊,眼里满是快要溢出来的慈爱和心疼,“嗯,胖了点,也白了,小胳膊小腿都有劲儿了!真好!真好!你妈把你带得真好!”她说着,抬头看了碧华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欣慰。
父亲站在一旁,看着老伴和女儿围着外孙女那股亲热劲儿,家里瞬间充满了孩子的笑声和女人的软语,他那张平时总是绷着的脸,此刻也洋溢着满足和幸福的笑容,之前的阴霾和固执仿佛被这温馨的场景一扫而空。他搓着手,嘿嘿地笑着,像个孩子。
趁着母亲抱着安安逗弄、父亲也沉浸在含饴弄孙的快乐中时,碧华放下行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走到父母面前,语气尽量保持平静,却依然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把自己打算趁这次来打预防针,在城里找份工作的想法说了出来。她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只说是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时间灵活点的工作,比如钟点工、或者帮人看看小店之类的,能贴补点家用,也给安安将来上学、生活多攒点钱,让孩子的起点能稍微高一点。
话音刚落,刚才还其乐融融、充满欢声笑语的客厅,气氛瞬间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和降温。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起来。
父亲的脸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刚才的笑容僵在脸上,像迅速冷却的石膏像。眉头又习惯性地、深深地拧成了那个熟悉的死疙瘩。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但看着女儿那平静却透着一股倔强的眼神,以及外孙女天真无邪、对此一无所知的小脸,到了嘴边的话又像被一块巨石堵住,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带着无奈和烦躁地叹了口气,猛地转过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大家,动作有些粗暴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一根烟,手指明显有些颤抖地点燃,默默地、大口地抽了起来。灰白色的烟雾缭绕升起,将他有些佝偻的背影笼罩其中,显得格外落寞和压抑。
母亲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情绪的巨大变化和女儿眼神深处那份隐藏的忐忑与期待,她心里叹了口气,连忙打圆场,抱着安安走到父亲身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语气带着嗔怪和调解的意味:“你这老头子!真是的!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碧华不来的时候,你整天唉声叹气,在家里转磨磨,担心得跟什么似的,饭吃不下,觉睡不香,眼巴巴地盼着,念叨着。这人好不容易来了,孩子也给你带来了,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团团圆圆的,你就不能管管你那张嘴?不说那些扎人心窝子的话能憋死你啊?非得把好好的气氛搞僵了、弄冷了才舒服?”
父亲猛地转过身,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心疼和一种不被理解的委屈,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带着火星子:“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心疼啊!我自己的闺女,我看着她就……我就心里跟针扎似的难受!你说她当初要是肯听我们一句劝……稍微听进去一点点……何至于现在要一个人拖着这么小的孩子,跑回娘家来找什么工作?去看人脸色,受那份闲气?吃那种苦?我要是用你说的这些轻飘飘的、不痛不痒的话说你呢?你设身处地想想,你能受得了不?你实话告诉我,你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心疼得像刀割一样?”
母亲被老伴这一连串急促的、带着情绪的问话噎了一下,看着丈夫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嘴唇,她心里也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一阵酸楚。她何尝不心疼女儿?她比谁都清楚女儿选择这条路背后的无奈和艰辛。她放缓了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和努力的劝解:“那……那你说怎么办?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孩子自己有这个心,有这个志气,想靠自己的力气挣钱,想把日子往好里过,这不管怎么说,也是积极的事啊!咱们当爹妈的,不支持,不鼓励,难道还要拖后腿、泼冷水、说风凉话吗?那不成仇人了?”
父亲烦躁地挥了挥手,像要驱散眼前恼人的烟雾和更恼人的现实,语气生硬:“支持?怎么支持?眼睁睁看着她去吃苦受累?我……”他话没说完,梗着脖子,后面的话却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
“你呀!”母亲知道硬碰硬不行,叹了口气,转换了策略,语气变得柔和而充满引导性,像哄孩子一样,“你心疼闺女,光靠嘴上说、靠发脾气有啥用?得拿出点实际行动来!做点实在的!碧华她最喜欢吃你做的饭了,尤其是你拿手的麻婆豆腐,麻辣鲜香,还有那个夏天吃起来最过瘾的麻辣小龙虾!你忘了?她小时候,每次你一下厨做这两个菜,她在厨房门口就馋得直跳脚,吃饭时能比平时多吃半碗饭!你现在就去菜市场,挑最新鲜的豆腐,最活蹦乱跳的小龙虾,好好给她做一顿!让她尝尝久违的、家里的味道!爸爸的味道!这比你说一千句一万句心疼的话都管用!都实在!”
听到“麻婆豆腐”和“小龙虾”这两个菜名,父亲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凌厉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温暖的回忆和柔和的光。他沉默了几秒钟,像是进行了一场异常激烈的内心搏斗,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反抗的力气,把手里抽了半截的烟头狠狠摁灭在窗台上那个满是烟蒂的玻璃烟灰缸里,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种妥协和认命般的意味:“……行吧。我……我做。”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多说一句话,径直走到门口,默默地换上那双穿了多年、鞋底都快磨平了的旧皮鞋,鞋带也没系利索,一声不吭地开门下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渐行渐远,是去往菜市场的方向。那背影,虽然依旧有些僵硬,甚至带着点赌气的成分,却透着一股“行动胜于千言万语”的、笨拙而真实的关爱。
母亲爱景看着老伴离开的背影,松了口气,转身对碧华露出一个宽慰的、带着歉意的笑容:“碧华,别往心里去,别跟他一般见识。你爸就这驴脾气,一辈子了,改不了。嘴硬得跟石头似的,心却软得像豆腐。他是真疼你,疼到骨子里了,就是那张嘴……不会说人话,一开口就能把人气个半死。你看,这不还是乖乖去买菜了?等着吧,晚上让你爸给你露一手!他做的麻婆豆腐,那可是你最喜欢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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