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王强坐上那辆破旧的公交车,载着他,碧华和安安往娘家去。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寒风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冻得人直打哆嗦。
安安裹着大红棉袄,像个小粽子似的靠在妈妈怀里,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今天是打预防针的日子,小家伙似乎知道要挨针,一路上都蔫蔫的,不像平时那样叽叽喳喳。
冷吗?王强从后视镜里看了妻女一眼,把身上的军大衣又裹紧了些。这个憨厚的农村汉子,今天特意穿了件干净的蓝色工作服,虽然洗得发白,但熨烫得平平整整。
碧华把安安往怀里又搂了搂,轻声说:还好。倒是你,冷不冷?她今天穿了件紫色的羽绒服,领口露出一圈白色的绒毛,衬得她的娃娃脸更加稚气。要不是怀里抱着孩子,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个高中生。
到了娘家,还没进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母亲爽朗的笑声。碧华的母亲是个利落人,虽然年近四十多岁差三岁近五十了,但身子骨一直很硬朗。今天她穿了件藏蓝色的棉坎肩,花白的头发梳着整齐的短发。
哎呦,我的小宝贝来啦!母亲快步迎上来,伸手就要抱安安。就在她弯腰的瞬间,碧华注意到母亲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右下腹,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转瞬即逝,母亲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但从她略显苍白的脸色来看,碧华觉得母亲今天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妈,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碧华关切地问。
没事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母亲摆摆手,故意挺直腰板,但碧华还是捕捉到了她强装镇定的痕迹。
王强把带来的年货从车上搬下来,有自家腌的腊肉、新磨的玉米面,还有给老丈人买的两瓶酒。他是个实在人,话不多,但做事周到。
爸去居委会了,说晚点回来。母亲一边逗着安安,一边说,你们先歇会儿,我去做饭。
看着母亲走进厨房的背影,碧华的眉头微微蹙起。她注意到母亲今天的步伐比平时慢了些,腰也挺得不那么直了。
在娘家的两天里,碧华一直暗中观察着母亲。她发现母亲虽然表面上一切如常,但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异常。
比如做饭时,母亲会突然停下切菜的动作,扶着灶台歇一会儿;比如陪安安玩的时候,她会不时地用手揉按腹部;再比如晚上睡觉前,碧华听见父母屋里传来压抑的呻吟声。
最让碧华在意的是,她发现母亲最近瘦得厉害。那件穿了多年的藏蓝色坎肩,现在显得空荡荡的。母亲原本圆润的脸颊也凹陷了下去,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
妈,你这几天真的没事吗?第二天吃早饭时,碧华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母亲正给安安喂粥,闻言手顿了顿,随即笑道:能有什么事?就是年纪大了,容易累。
但碧华注意到,母亲说这话时,下意识地摸了摸右下腹。这个动作这两天已经出现了好几次。
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碧华试探着问,做个全面体检,也让我们放心。
去医院干嘛?母亲的声调突然提高,一进医院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不去不去!
这话说得又快又急,带着明显的抗拒。碧华愣住了,母亲平时不是这么容易激动的人。
妈,小病不看拖成大病,花的钱更多。碧华柔声劝道。
母亲放下碗,叹了口气:你爸光嘴上说让我去看病,钱呢?我不舒服还得一边干活,一边看着安安,你爸连搭把手都做不到。再说,你爸借给你叔的钱,到现在都没还清呢。
这话里带着委屈和无奈,碧华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知道,父母这一代人,总是把苦往肚子里咽。
第三天一早,父亲要去郑州和大家一起上访烟厂买断的后续问题。临行前,他特意嘱咐碧华:照顾好你妈,她这几天不太舒服。
这话证实了碧华的猜测。等父亲走后,她更加留意母亲的一举一动。
中午,碧华做好午饭,却迟迟不见母亲从卫生间出来。起初她以为母亲在洗漱,但半个小时过去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妈,吃饭了。碧华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碧华又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应声。她试着推门,发现门没锁。
卫生间里的景象让碧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母亲倒在冰冷的地砖上,脸色惨白,嘴唇发肿,额头上都是冷汗。
碧华冲过去,发现母亲还有意识,但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
碧华的第一反应是打120,但摸遍口袋才想起,因为这次是临时决定多住几天,她身上没带多少钱。这时,她想起了小叔家还欠着父母一笔钱。
小婶,我妈晕倒了!电话接通后,碧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我现在身上没钱,您能不能先垫着,带我妈去医院?
小婶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随即说:我马上到!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刺鼻得很。碧华和小婶搀扶着母亲,在拥挤的走廊里艰难地穿行。母亲全程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挂号、缴费、做检查...一系列流程走下来,碧华的心越来越沉。她注意到,每个给母亲做检查的医生,看完结果后都会露出凝重的表情。
最让碧华不安的是最后一项检查。医生拿着报告单,只让小婶进了诊室,却把她拦在了门外。
家属在外面等一下吧。医生的语气很平静,但碧华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同情。
诊室的门在面前关上,碧华只能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医生和小婶交谈的侧影。她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隐约捕捉到几个词:...保守治疗...生活质量...
当小婶从诊室出来时,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但她看到碧华,立即强挤出一个笑容: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太劳累了。开点药,回家好好休养就行。
碧华的心猛地一沉。她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但她不傻。小婶的反应太不正常了。
真的吗?碧华直视着小婶的眼睛,医生到底怎么说?
小婶避开她的目光,搀起母亲的另一只胳膊:先回家吧,让你妈好好休息。
回家的路上,三人都很沉默。母亲靠在座椅上,似乎睡着了。小婶一直看着窗外,不敢与碧华对视。而碧华,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到家后,小婶帮着把母亲安顿好,又把碧华拉到一边。
医生交代了,要注意卫生,勤换床单被罩。小婶的声音很低,你妈的碗筷、毛巾都要单独用,做好区分。
碧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些嘱咐,听起来可不像是没什么大事的样子。
小婶,你跟我说实话。碧华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妈到底得了什么病?
小婶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你就别多问了,照顾好你妈就行。我已经给你爸打电话了,他明天就回来。
小婶走后,碧华独自坐在母亲的床前。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母亲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碧华这时才真切地注意到,母亲真的老了很多。眼角的皱纹深了,鬓角的白发也多了。
她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总是整夜不睡地守在她床前;想起上学时,母亲天不亮就起来给她做早饭;想起出嫁那天,母亲偷偷抹眼泪的样子...
一滴泪落在手背上,冰凉冰凉的。碧华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碧华...母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虚弱地唤着她。
妈,你感觉怎么样?碧华赶紧擦掉眼泪,凑上前去。
母亲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没事...就是有点累。
看着母亲强撑的样子,碧华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她突然想起去年秋天,和婆婆、王强一起在地里干活的情景。
那天太阳很大,三人顶着日头在麦垄里栽花苗。安安也跟在地里,撅着小屁股不知在忙活什么。
安安,告诉奶奶你在干嘛呢?婆婆当时笑着问。
奶奶,我在帮妈妈除草呢!安安奶声奶气地回答。
婆婆好奇地走过去一看,顿时哭笑不得:碧华啊,安安这是在帮你呢——把你刚种的花苗全拔了!
想起当时一家人笑作一团的情景,碧华的眼泪又涌了上来。那样的快乐时光,还能有多久呢?
傍晚时分,父亲匆匆赶了回来。一进门,他就直奔卧室。当看到妻子虚弱地躺在床上时,这个平时坚强的男人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怎么回事?父亲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碧华把去医院的情况说了一遍。当听到医生只让小婶进去时,父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这个年纪的人,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明天...明天我带你妈去省城医院或者我们这边最好的县医院。父亲的声音在发抖,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夜深了,碧华却毫无睡意。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飘起的雪花,心里五味杂陈。安安在床上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对即将到来的风雨一无所知。
碧华突然特别想王强。要是他在身边就好了,至少有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这一刻,她特别能理解母亲为什么总是报喜不报忧。为人父母,总是想把最好的给孩子,把风雨挡在外面。
可是,当风雨真的来临时,他们又该如何面对呢?
雪花静静地飘落,覆盖了院子里的一切。这个夜晚,注定有很多人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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