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职方司大厅内,炭火驱散了五月长安罕见的寒意。
英国公李积的指尖重重敲在漠北舆图的郁督军山上,眉头紧锁。“六月雪灾困我粮道,漠北水草却反常丰茂,几如盛夏……忠勇侯,此战,你我当缓进,亦或速攻?”
厅内众将的目光,瞬间聚焦于刚从朔州前线赶回的江逸风身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步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执起朱砂笔。
笔锋自朔州起,如一道凌厉的血色刀光,毫不犹豫地向北径直划去,精准地刺入郁督军山腹地。
“大总管,”
江逸风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战,当效冠军侯旧事。”
满堂骤然死寂。
任城王李道宗眉头紧蹙,刚要开口驳斥,江逸风已铿然掷笔,声震梁宇。
“昔年霍骠骑以八百轻骑凿穿河西,今漠北天时在我,水草丰茂,正宜三万精锐轻骑,弃辎重,携半月干粮,沿此直线奔袭。”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
“二十日内,兵锋必抵薛延陀汗庭。其国都久疏战备,破之,当如裂朽木。”不等质疑声起,江逸风指尖在沙盘上快速移动,清晰勾勒出战术全貌。
“弃步卒方阵之常规,主力步兵由契苾何力将军督率,佯装我军主力缓进,大张旗鼓,沿途清剿残部,吸引敌军注意。”。
“精骑配置如下,三万轻骑,一人双马,只携劲弩、箭矢、火油与十日肉脯,彻底摆脱粮草车队之拖累。”
“路线在此,”他重点在那道朱砂红线上,“自朔州直插郁督军山,避开西南方向水源匮乏之戈壁,全程沿牧草带疾进。”
“更要紧者,乃借天时,五月漠北融雪,牧草疯长,马食鲜草,可省豆料三成。我军昼夜兼程,夜宿即放马饱食,足以维持马力。”
最后,他补上关键一手。“前军以八千最精锐轻骑为先锋,遇敌不念战,只负责凿阵开路。
契苾何力将军率仆从军尾随二百里,既壮声势,亦可随时前出,补位歼敌。”
李道宗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荒唐!此乃孤军深入,兵家大忌。当年汉武皇帝若知你如此滥用冠军侯遗策——”
“且慢,”一直凝神细听的李积眸中精光一闪,抬手制止了李道宗,“此计……险极。”
他的指尖摩挲着舆图上那道朱砂红线,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少年将军纵横漠北的身影,
“然,也妙极,薛延陀可汗夷男,必料定我军需步步为营,合兵运粮。此直线奔袭,正打其七寸,出其不意。”
听大总管也觉得此策好,江逸风趁势补充合围细节。“大总管与我,亲率轻骑主力快速突进,首要之务,是切断薛延陀主力回援汗庭之退路。
同时,任城王与阿史那社尔将军,可率突厥精骑,迂回至郁督军山后方,待其前方溃乱时,前后夹击,形成绝杀之合围。”李积的指节勐地砸在沙盘象征汗庭的豁口处,震得那枚代表薛延陀牙帐的金狼徽记滚落在地。
“好。就这么打,”他声如洪钟,决心已定,“八千先锋,一人双马,不要辎重。人携炒粟十斤,马衔枚,蹄裹毡,轻装简从。”这位沙场老帅猛地扯断自己猩红披风的系带,将那血红丝带如箭矢般压在沙盘之上,贯穿三道山脉模型,直指目标。
“从此处,至郁督军山——昼夜疾驰六百里。沿途遇敌部牧群,尽数焚毁,断其根基。契苾何力。”
“末将在,”铁勒猛将慨然出列。“你率仆从军紧随其后,不仅要清剿残敌,更要大张旗鼓,支起我的大纛与中军所有旗号,让夷男以为,我主力仍在你的军中。”
“大总管放心,末将领命,”契苾何力沉声应道,眼中闪烁着好战的光芒,“某定当好这假的大总管。”
江逸风看着战略被采纳,心中也安定下来。
此计虽险,却是当前局面下,最能发挥唐军机动优势,一举定鼎的上策。
李道宗见大势已定,虽仍有疑虑,却也不再坚持,正欲再说些什么巩固此议,兵部职方司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急促尖细的嗓音。
“圣旨到——忠勇侯江逸风,速来接旨。”厅内众将闻言,面面相觑。
兵部重地,军事会议期间,陛下竟遣中使直接前来,必是宫中出了非同小可之事。
江逸风快步出厅,见到来者竟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内侍王德,心中也是一凛。“圣旨何在?”他直接问道。
一旁跟出的李道宗等人见他如此随意,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
这位忠勇侯,虽圣眷正隆,但面对天子近侍,未免太过失礼。
王德脸上却无丝毫不悦,反而急声道,“侯爷,没写啊。陛下就让咱家带了个口谕,急召你即刻入宫,前往承晖阁见驾。快跟老奴走吧,耽搁不得。”
说着,竟上前一把拉住江逸风的手腕,转身便要走。众将见此情景,更是暗暗称奇。
李道宗心下凛然,这位王内侍的身份非同一般,平日即便宗室亲王亦对其礼敬有加,如今对江逸风却如此急切亲近。
一路上,江逸风数次询问宫中究竟发生何事。王德只是摇头,压低声音。“侯爷,咱家是真不知具体。只是来时见陛下神色焦灼,在承晖阁外来回踱步。
老奴侍奉陛下多年,少见其如此失态。”
“承晖阁,”江逸风捕捉到这个信息,“是哪位皇子或公主的居所?”
“是新城公主殿下,公主年幼,皇后去得早,陛下怜爱,常让她在立政殿与承晖阁两处居住,”王德语带怜悯,随即像是想到什么,补充道,
“侯爷,老奴斗胆揣测,怕是……公主贵体欠安。”
江逸风心下了然,若非陛下最珍视的子女突发急病,绝不会在如此关键的军事决策时刻,将他这个前方将领紧急召回。“是急症?”
“咳声听着……不太好,”王德含糊道,已是最大的透露。
步入承晖阁,浓重的药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内室之中,小女孩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一下下敲击在人的心头。
大唐皇帝李世民,此刻不再是挥斥方遒的天下之主,他背对着门口,紧紧攥着掌心某物,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地上,是翻倒的檀木药箱,各类药材散落一地。
“废物……都是废物,”帝王的声音低沉嘶哑,蕴含着巨大的痛苦与愤怒,“十三年前……兕子初咳时,你们也说……百日可愈。”御医们跪伏在地,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江逸风的到来,引起了轻微的动静。李世民猛然回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暴戾。
他手中捏着一颗丸药,竟因过度用力而将其捏碎,朱红的药汁混合着他掌心不知何时被指甲刺破渗出的血丝,滴滴答答,落在公主素白的寝衣上,晕开刺目的痕迹。
“诊,”染血的手直指榻上蜷缩的小小身影,李世民对江逸风低吼,同时,侍立一旁的金吾卫手已按上刀柄,冰冷的目光锁定了跪地的太医令。
江逸风默然上前。他从怀中取出那副常备的、用于某些特殊场合的薄皮手套戴上,又取出一方洁净丝帕,覆在小公主纤细的手腕上。
三指精准地压上了列缺穴,跪地的老太医令突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隔丝帕探列缺穴。
未及他惊呼,榻上的新城公主李承明突然身体剧颤,猛地呛咳起来,呕出些许粘稠的痰沫。“痰热壅肺,气道痉挛,”沉闷的声音从江逸风喉间传出,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
“取浙贝母三钱,枇杷叶需蜜炙——”话音未落,情绪濒临崩溃的李世民,似乎觉得衣物阻碍了诊断,竟粗暴地扯开了女儿胸前的衣襟。
幼童白皙脆弱的锁骨下方,几道清晰的青紫淤痕赫然在目——那显然是情急之下,成年人的手过度用力抓握所致。(李世民情急下抓的)
江逸风的手套瞬间格住了帝王那只染血的手腕。“陛下,”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李世民痛苦的视线,
“公主殿下,非战场俘囚。”闻言,李世民如遭雷击,踉跄后退,跌坐在榻边胡凳上。
袖中,一个明显陈旧、缝补过的布偶滑落在地——那是早夭的晋阳公主李明达的旧物。
趁此间隙,江逸风迅速取出一枚特制银针,在公主颈间的天突穴轻轻一炙。
针尾暗藏的微量舒缓药粉,随着他极细微的真气引导,悄然渗入。
半晌,当他在宫人端来的金盆中净手时,晃动的水面倒映出他毫无表情的傩面。
而榻上,新城公主的呼吸似乎渐渐平顺了些许,虽仍虚弱,那撕心裂肺的呛咳却暂止了。
她迷蒙地半睁开眼,小手无力地抬了抬,似乎想抓住眼前晃动的模糊人影,细微的呓语溢出苍白的唇瓣。“神兽……别走……”
李世民凝视着缓缓收起银针的江逸风,又看了看终于暂时安睡的女儿,脸上充满了疲惫、后怕,自责,以及一种深沉的无奈。
他沉默了许久,方才艰难开口,声音沙哑。“江卿……朕,思虑再三,漠北之战,你……还是留在长安吧。”
江逸风擦拭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那瞬间的凝滞里,一股难以抑制的失望如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冲垮他惯常的冷静。
漠北奇袭的方略自己提出来的,用战争验证就在眼前,却被一纸口谕留在长安。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将手套收入怀中,再开口时,语气是刻意为之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不属于臣子对君王的随意。
“收到。”
这过于简单甚至近乎无礼的回应,让暖阁内本就凝滞的空气几乎冻结。
李世民的目光从女儿安睡的脸庞上移开,转向江逸风,那双眼眸里帝王的威严重新凝聚,盖过了方才的失态。
“礼仪,礼仪,”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清晰地传入江逸风耳中,“要不要朕寻人好好教教你礼仪?”
江逸风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最后波澜,依着臣节,用无可挑剔的姿态深深一揖,只是那声音依旧听不出多少温度。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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