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里。
闷的能拧出水。
朱祁钰坐在龙椅上,屁股底下像是烧红的铁板,烫心。
下面,徐有贞哭的跟死了爹娘一样,句句都是刀子。
曹吉祥那帮走狗,闻着味就扑上来了,汪汪的叫。
更要命的,是慈宁宫递来的那把软刀子。
孙太后就一句话。
“以社稷为重。”
他想和稀泥的路,全堵死了。
他能怎么办。
骂徐有贞胡说八道?
哪顶“不敬天地,轻慢祖宗”的大帽子,他戴不起。
就坡下驴,真去请什么高僧道士来验一验?
那等于他这个当爹的,亲手把儿子推上案板,让这帮狼来宰割。
朱祁钰的视线扫过大殿。
于谦的胡子都在抖,官袍下的拳头捏的死紧,可“敬天法祖”四个字堵住了他的嘴。
商辂,王文,这几个内阁的,一个个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官袍里。
满朝的官。
没一个能给他搭把手的。
或者说,是不敢。
一股凉气从朱祁钰的脚底板窜起来,冻的他脑门生疼。
这就是他的朝堂。
他的臣子。
徐有贞跪在地上,眼角斜着看于谦,心里头全是冷笑。
你太子再有本事,我就用天威,用祖宗规矩,给你织一张网。
我看你这次怎么跑。
朱祁保有金牙关都快咬碎了,人被逼到了墙角。
就在这时。
一个声音不大,但清亮的声音钻进了每个人耳朵里。
“父皇息怒。”
这声音像开春的冰河,一下冲开了殿里死一样的气氛。
所有人“刷”的一下全回头。
奉天殿门口,一个瘦小的影子穿着太子常服,逆着光站着。
是朱见济。
他怎么来了?
徐有贞的心“咯噔”一下,一股说不出的坏兆头冒了出来。
朱祁钰看见儿子,像是抓到了一块救命的木头,眼睛里刚冒出光,又被更深的担心盖住。
“济儿,你来干什么?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东宫去!”
“父皇。”
朱见济没动,他一步步走进大殿,走的很稳。
他先是规规矩矩的对着龙椅上的朱祁钰行了个礼,然后才转身,看着地上跪着的徐有贞那帮人。
“儿臣听说徐大人晚上看天,看到了妖星,怀疑宫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他那张嫩生生的脸。
没一点慌乱。
只有平静,一种不该是他这岁数有的平静。
徐有贞心里虚的要命,可话都说出去了,只能硬着头皮,梗着脖子。
“太子殿下,臣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大明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的老百姓啊!”
“好一个为江山社稷,为天下苍生。”
朱见济点了点头,脸上的笑让人看不出想法。
他转过身,又对朱祁钰拜了拜。
“父皇,儿臣觉得,徐大人和太后娘娘担心的对。这事关系到国本,不能不查。真金不怕火炼。”
“儿臣,恳请父皇,准了徐大人的请求!”
这话一出,满朝都炸了。
“济儿!”
朱祁钰急的一下子从龙椅上站起半个身子。
于谦的脸色也变了,太子疯了?
自己往坑里跳?
徐有贞跟曹吉祥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狂喜。
这小崽子,还是太嫩了。
被这阵仗一吓唬,自己乱了。
“不但要请。”
朱见济好像没看到大家的反应,继续大声的说。
“还要大张旗鼓的请!把京城最有名的龙虎山张真人,法华寺的高僧,全都请来!”
“就在这奉天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跟儿臣当面对质,好好验一番。”
“儿臣也想晓得,自己到底是妖是仙,是好是坏!”
他挺直了小身板,眼睛亮的吓人,扫过全场。
“父皇要是不信儿臣,今天之后,儿臣自己关门思过,在不干预朝政。可要是。。。父皇信儿臣,那这事之后,谁要是再敢拿鬼神说事,搞党派攻击,妖言惑众,动摇国本,该当何罪!”
最后一句话,他砸的地上有声。
刀子一样的目光,直直射向徐有贞。
徐有贞感觉自己被一头小老虎盯上了,后背的冷汗“唰”的就冒出来了。
他突然发觉,自己高兴的太早了。
这哪是自己跳进网里?
这分明是场豪赌。
用他太子自己的命,来赌他们这帮人的脑袋!
朱祁钰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睛,心里的慌乱神奇的没了。
他懂了。
济儿不是求饶,是宣战。
他猛的一拍龙椅扶手,皇帝的威严炸开了。
“准奏!”
。。。
当天下午,奉天殿。
场面比早上更冷。
徐有贞果然请来了龙虎山在京城的一个刘道长,还有京郊大法华寺号称辩经三日不败的慧远禅师。
两人一边一个坐着,一个拿着拂尘闭着眼,一个捻着佛珠,一脸慈悲。
满朝文武,站在两边,表情各异。
朱祁钰高高坐在龙椅上,脸黑的像锅底。
朱见济就站在大殿中间,小小的影子,在这空旷的大殿里,有点孤单。
徐有贞清了清嗓子,第一个开了口,对着两人拱手。
“二位大师,今天奉旨来验妖气。太子殿下就在这,请二位大师施法,辨明正邪,好安天心。”
那刘道长慢吞吞的睁开眼,绕着朱见济走了一圈,假模假样的掐了几个指诀,捋着胡子,摇头晃脑。
“怪了,怪了。”
他盯着朱见济,幽幽的开口。
“贫道看太子殿下印堂之间,确实有股气。这气不是金也不是玉,不是圣也不是凡,飘忽不定,贫道这辈子没见过这种异数啊。”
话说的云里雾里,但“异数”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每个人心上。
慧远禅师也开口了,声音很洪亮,带着点质问。
“阿弥陀佛。佛说,万物都有因果。太子殿下九岁,却有经天纬地的大才,能医能武,还能知道未来的事,这种智慧,不像人间的。不知殿下的‘因’,种在哪了?”
两个人一唱一和,配合的很好。
他们不明说朱见济是妖,但句句都把他往不是人的方向推。
于谦急的手心全是汗,这种玄乎的东西,怎么辩?
所有人都看着朱见济,想看他怎么办。
只见朱见济笑了。
他没去争论什么“气”和“因果”,反而客客气气的对着两人分别行了一礼。
“道长的‘异数’说,禅师的‘因果’问,晚辈学到了。”
他停了一下,话锋突然转了,看向慧远禅师。
“禅师,您刚说佛祖慈悲,普度众生。那晚辈想问问禅师,我大同几十万兄弟,以经三个月没拿足粮饷,家里爹娘老婆孩子饿的嗷嗷叫,他们自己也饿着肚子,却要为国守边。佛祖的慈悲,能变成一碗热粥,送到他们手上吗?”
慧远禅师一愣,捻佛珠的手停了,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佛法能度灵魂,度不了肚子。
朱见济又转向那个刘道长。
“道长,您刚说我身负‘异数’。道家说道法自然,顺应天道。那晚辈也想请教道长,去年黄河决堤,万顷良田变成水塘,几百万百姓没家可归,只能换孩子吃。这是‘道法自然’?老天爷的‘天道’,就是要它的子民活活饿死,病死吗?”
刘道长的拂尘僵在半空,脸从红变白,额头冒了汗。
他能辩,可他辩的是经文,是阴阳五行。
太子问的,是活生生的人间惨事,是血淋淋的国家烂账。
这些,他的道书里没答案。
大殿里,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所有官,包括徐有贞,全懵了。
谁都没想到,朱见济竟然用这种方式,直接掀了桌子。
他不跟你辩你是不是妖,他只问你,你的神佛,你的道,对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到底他娘的有什么用。
“神佛不说话,道法没声音。”
朱见济慢慢转身,面对龙椅,面对满朝文武,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吓人的气势。
“那我来替他们说!”
“何为祥瑞?!”
他大声问,眼睛像电一样,扫过每一个人。
“是天上多一道紫气?是地里长出一根并蒂莲?都不是!”
“国库有钱,是祥瑞!四海没一块闲田,农夫犹饿死之景在不有,是祥瑞!”
“边关的兵,铠甲亮的,粮草足的,说起大明,腰杆挺的直的,那才是祥瑞!”
“街上热闹,晚上不关门,小孩有书念,老头有人养,我大明的每一个老百姓,都能挺着胸膛,堂堂正正的说自己是个大明人,这才是真正的祥瑞!”
这一番话,像一口大钟,震的整个奉天殿嗡嗡响。
于谦浑浊的老眼,瞬间亮了,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影子,只感觉一股热血从胸口冲上头顶。
“那又何为妖孽?!”
朱见济的声音再次拔高,充满了悲愤和控诉。
“是天上多了一颗星星?是宫里出了点怪事?也不是!”
“真正的妖孽,是国家有难,却只顾着攻击自己人,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贪官!”
“真正的妖孽,是前线的人拿命在拼,后方却有人克扣粮饷,不管国家死活的国之硕鼠!”
“真正的妖孽,是看着老百姓到处逃难,军队没心思打仗,不想着怎么解决问题,却只会搬弄鬼神,来陷害一个真心想为国家出力的九岁孩子的所谓‘忠臣’!”
最后一句话,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眼神像刀子,死死的钉在徐有贞的脸上。
徐有贞像被雷劈了,浑身一抖,“噗通”一声,竟然退了半步,脸白的跟纸一样。
大殿里,死一样的安静。
好多官员都羞愧的低下了头,不敢去看龙椅上的皇帝,更不敢去看那个说话砸坑的太子。
“我,朱见济,是大明的太子,是父皇的儿子!”
朱见济用力的喘气,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的声音带着点抖,却更坚定了。
“若我的想法,能够解边关的危,安军心,富百姓,强国家!那么,就算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是妖孽,我也不后悔!”
“妖孽这个名声,我——认了!”
话音落下。
“太子殿下。。。”
一声哽咽,打破了安静。
兵部尚书于谦,这个在北京保卫战里救了整个大明的铁骨头硬汉,此刻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他猛的走出队列,对着朱见济深深的弯下腰,而后转身向着朱祁钰轰然跪下。
“陛下!”
于谦的声音,是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和高昂。
“臣,请为太子贺!为大明贺!”
“心里装着国家,装着百姓,这是圣君的样子,是大明的大幸啊!”
“臣附议!”内阁学士商辂跟着出列下跪,脸上全是震憾和感动,“太子殿下金玉良言,把我们都骂醒了!臣等愧对陛下,愧对天下!”
“臣等附议!”
越来越多有良心的官员站了出来,他们心里还没灭的火,被朱见济那番话点燃了。
朱祁钰坐在龙椅上,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跪下的于谦,看着那些真心附和的臣子,只感觉眼睛发热,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和狂喜,塞满了整个胸膛。
这,是他的儿子!
大明的希望!
他“霍”的站起,滔天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他指着瘫软在地,脸无人色的徐有贞,发出了震动大殿的咆哮。
“徐有贞!!”
“你这个妖言惑众,蛊惑君心,想动摇国本的奸臣!”
“朕看!你才是那个最大的妖孽!”
“来人!”
“给朕把他拖下去!扒了官服,打进诏狱,等死吧!”
徐有贞魂都吓飞了,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就被狼虎一样的武士拖了下去,只留下一长串绝望的嚎叫。
朱祁钰的目光又扫向那两个吓傻了的所谓“高人”。
“还有这两个神棍!一起给朕拿下!”
一场准备了很久的风暴,一场必杀的局,就这么散了。
朱见济静静的站着,看着这场他亲手导演的大戏收场。
他明白,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人敢用“妖异”两个字来攻击他。
他不但赢了这场辩论,更赢了人心,赢得了在朝堂上,推行自己想法的——大义。
他抬头,和龙椅上父亲欣慰激动的目光撞在一起。
父子俩,相视一笑。
一场更大的风暴,已经在酝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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