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讲机里的声音刚落,秦明便站起身。他将吃完的宵夜盒扔进垃圾桶,动作干脆利落,没多看一眼——铝箔餐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落入桶底,连溅起的油渍都未沾上鞋尖。牙签还咬在嘴里,人已经朝值班室门口走去,脚步沉稳,像退伍前最后一次战术演练那样,每一步都踩在节奏上。
老李抬头问:“张队叫你?”
“嗯。”秦明应了一声,脚步未停。他的背影挺拔,肩线平直,冲锋衣拉链拉到顶,袖口磨毛的边角被晨光勾出一圈灰白绒毛。走廊灯光刺眼,照得人睁不开眼,灯管嗡鸣着,仿佛有电流在耳边低语。墙皮刷过多次,边角早已泛黄,裂缝如蛛网般爬向天花板,像是谁用铅笔随手画下的符咒。
他的战术靴踩在地面,声音不大,却每一步都沉稳有力,像是敲击在某种无形的节拍器上。右耳的银耳钉贴着皮肤,微微发烫,仿佛被人轻轻触碰过——那不是错觉。三年前那个雨夜,王灵官为他戴上这枚耳钉时曾说:“它会记住你走过的路。”如今每逢阴气浮动,耳钉便灼热一分。
他抬手敲了两下门。
“进来。”屋里传来低哑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井里传上来。
推开门,张立国坐在办公桌后,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尾端。桌上放着一支胰岛素笔,旁边是半袋敞口的糖块,几颗柠檬味硬糖滚落在文件边缘。他正用钢笔一下一下地敲着文件,节奏不停,像是在对抗某种看不见的压力。窗外天色微明,办公室里却仍亮着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瘦削的脸颊和花白的鬓角。
“坐。”他说。
秦明拉过椅子坐下,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如同在接受首长训话。冲锋衣拉链拉到顶,袖口已有些磨毛,但整件衣服干净整洁,没有一丝褶皱。他不说话,也不乱动,只静静等待指令。
“西巷宠物店的事,你知道了吧?”张立国问。
“刚听说。”秦明答得简短。
“店主姓陈,五十多岁,独居,靠养猫狗为生。邻居说昨晚狗一直叫,没人开门。我们打了电话,没人接。现在派你去看看,登记情况,排查是不是煤气泄漏或者突发疾病。”
“明白。”
张立国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别又是小孩恶作剧。上次东街那孩子拿喇叭放狼嚎,害我们折腾一整晚。”
秦明点头:“我会查清楚。”
张立国递来一张印有社区地图的纸,几个区域被红圈标注。“这几个片区最近投诉多。老楼区电线老化,跳闸三次;南门巷半夜烧纸钱,吵得居民睡不着;还有摊贩占道,城管管不了,你们协防得盯紧点。”
秦明接过纸,目光扫过红圈——老居民楼、废弃庙宇附近、黑灯瞎火的小巷。这些地方他心里早有数。不只是治安隐患,更是阴阳交界的缝隙。他曾在这片区域值夜班时,亲眼见过一只黑猫蹲在断墙之上,瞳孔竖立,盯着空无一人的巷口,喉咙里发出不属于活物的低吼。
“任务不难,但要细致。”张立国说,“你是退伍兵,做事靠谱。我不指望你破大案,只要把这片守好。人不出事,不起火,矛盾不升级,就是功劳。”
“我记住了。”
张立国顿了顿,语气缓了些:“你奶奶的事……节哀。我知道你一个人不容易。但工作不能松,越是这时候越要稳。”
秦明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没说话。他明白这是关心,也是提醒。他是编外人员,没背景,能留下全靠表现。他不能出错。奶奶去世那天夜里,他守在灵堂前,听着香烛燃烧的噼啪声,忽然看见供桌上的清水泛起涟漪,而屋内并无风动。他知道,那是她临走前回头看了他一眼。
“去吧。”张立国摆摆手,“回来填个表就行。要是没事,下午还有个流动人口登记培训,你也参加。”
“好。”
秦明起身,将纸折好塞进内袋。转身前,他看见张立国拿起胰岛素笔,拧开针帽,扎进手臂。那一瞬,对方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像是在确认什么。那一刻,秦明几乎以为张立国想说什么,关于夜晚的异常,关于那些无法解释的警情记录,关于为什么偏偏是他被留在这支边缘化的协防队。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门关上了。
走廊依旧安静。保洁阿姨的拖把车停在拐角,水桶里倒映着天花板的灯光,晃动间竟像一面浑浊的镜子。秦明走过时,右手抬起,轻轻碰了碰右耳的耳钉。
那点温热仍在。
他没回工位,径直走向楼梯。脚步如常,呼吸却深了几分。他知道刚才在办公室里压着什么——那种从高处坠落的感觉,那种眉心发热、指尖似有金光流转的记忆。那是昨夜梦中再次出现的画面:青铜殿宇悬于虚空,雷部神将列阵两侧,玉帝执笔批阅人间罪愆,而他的名字,赫然写在《纠察录》首页。
但现在他必须回到地面,回到巡逻图和登记本的世界里。
这才是开始。
他下到一楼,推开侧门,外面天色尚未完全亮起。风扑在脸上,带着凉意,让人清醒。远处高楼间的缝隙透出第一缕曦光,染红了云层边缘。他站在台阶上,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连续三次后,转身走回办公楼。
工位上,记录本摊开着。他翻到新的一页,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拿出红笔,在地图上又圈了三个地方。
老居民楼三号楼,电路老旧,住户多为老人。
西巷尽头,庙旁小巷,常年无照明。
北桥下棚户区,外来人口密集,管理混乱。
他盯着这三个点,手指在纸上轻轻点了三下。这不是例行巡查,而是布防。太静,太暗,太久无人问津。若有鬼魂,必藏于此。更准确地说,是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正在悄然渗透。
但他不能说。
他只能以联防队员的身份进入,手持电筒,检查线路,询问住户,登记信息。表面是巡查,实则是探路。每一盏熄灭的路灯,每一声深夜犬吠,每一次电话无人接听,都是征兆。
他收起地图,打开装备柜。取出战术手电,按下开关,灯光稳定,电量充足。对讲机频道调好,信号正常。他又检查了记录本、笔、急救包,一一放入背包。动作一丝不苟,如同战前整备。
最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根新牙签,换下嘴里的旧的,随手将旧的扔进垃圾桶。那根旧牙签落地瞬间,他眼角余光瞥见它在水泥地上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被风吹动,可此刻室内毫无气流。
隔壁的老王抬头笑道:“小秦,这么认真?不就是去趟宠物店?”
“任务就是任务。”秦明说。
“你还真是当兵的脾气。”老王笑了笑,“不过也好,总比偷懒强。”
秦明没笑,也没接话。他坐回椅子,双手搁在桌上,望着窗外。玻璃映出他的脸:轮廓分明,眼神沉静,唯有右耳银钉在晨光中闪了一瞬。
天光渐亮。楼下的巡逻车还未启动,院子空荡。远处传来公交报站的声音,机械女声播报着“西巷站到了”,重复两遍,却没有车辆驶来。
他知道张立国给的任务很简单:调解、巡查、登记,都是琐事。他也清楚,大事从来不是突然降临的。它始于一声狗叫,一盏熄灭的灯,一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就像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他接到的第一个协防任务,也只是去查看一处漏水的地下室。结果他在积水深处,捞起了一面刻满符文的铜镜。
他想起王灵官曾说过的话:“你是被人需要,才成了这个人。”
那时他不懂。如今,他渐渐明白了。
玉帝封他为纠察官,并非让他上天入地争斗,而是要他留在人间,走街串巷,听人言语,看人生活。唯有扎根于此,才能察觉阴阳之间的裂缝。那些看似平凡的日常,正是最容易被侵蚀的边界。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昨天这双手穿过幽冥,触过金光,握过雷符。今天,它要做的是敲门、记录、劝架、换灯泡。
但这并不矛盾。
他缓缓拉上背包拉链,动作虽慢,却坚定。
随后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反光背心,穿上,扣好每一颗扣子。背心虽旧,却干净整洁,反光条擦拭得锃亮,能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安全的轨迹。
他走回工位,拿起对讲机,再次确认信号。
绿灯亮着。
他将对讲机别上腰带,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社区群的消息。
“西巷那边狗还在叫,声音都哑了。”
秦明看了两秒,把手机放进口袋。
他没有立刻出发。站在工位前,闭眼一瞬,再睁开。
眼神变了。
不再是等待指令的协管员。
而是已然行动的人。
他拿起红笔,在记录本边缘写下了一个字:查。
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清晰痕迹,墨迹微微晕开,像是一滴凝固的血。
合上本子,放进背包。最后一口咬住牙签,用力一咬。
咔的一声。
他转身出门,脚步坚定,身影没入晨雾之中。巡逻车仍未发动,但整个辖区,已在他的行走中悄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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