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里,药香氤氲,却驱不散那股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寒意。
衍星河的话,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只在周淮空洞的心湖里荡开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沉入了无边的死寂。他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的全部感官,似乎都向内收缩,聚焦于那一片狼藉的识海,聚焦于那些布满裂痕、色彩黯淡的记忆琉璃。
尤其是那些与“林清瑶”相关的碎片。
他记得这个名字,记得那些客观发生过的事件,如同阅读一本与自己无关的人物传记。传记的文字清晰,记录着讲法堂的解围,风牙谷的并肩,月下小院的赠药与对谈……可当他试图去感受文字背后应有的温度,去触摸那些事件发生时自己可能拥有的心情时,反馈回来的,只有一片冰冷的、坚硬的虚无。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失去了味觉的人,面对一桌曾经挚爱的珍馐,能看到它们的色,闻到它们的香,却再也尝不出任何滋味。他知道这桌菜本该是美味的,甚至能精确描述出每一种调料,可舌尖传来的,只有麻木。
比彻底的遗忘更残忍的,是记得,却失去了与之相连的全部情感。
衍星河并未因他的沉默而不悦,那双仿佛能洞悉世事的眼眸在周淮苍白而麻木的脸上停留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言,转身悄然离去,体贴地掩上了房门。
静室再次恢复了死寂。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光由明转暗,又由暗渐明。
期间,有执事弟子送来宗门赐下的珍贵丹药——一瓶“续脉灵膏”用于滋养受损经脉,一瓶“养魂丹”温补枯竭的神魂。丹药皆是上品,流光溢彩,灵气逼人,显示出宗门对这位闯入决赛的黑马弟子的重视。
周淮机械地服下丹药。
灵丹药力化开,如同甘霖洒入龟裂的土地,缓慢地滋润着他干涸的经脉与识海。肉身上的剧痛在药力作用下逐渐缓解,碎裂的骨骼开始愈合,焦黑的皮肉长出新的嫩芽。神魂的疲惫感也稍稍减轻,那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灵魂之火,稳定了些许。
然而,那记忆琉璃上的裂痕,并未因药力而有丝毫弥合。情感的缺失,灵魂的空洞,依旧如同一个无底深渊,吞噬着一切外在的滋养。
他盘膝坐在榻上,内视自身。
肉身的状态在恢复,约莫恢复了三四成,勉强能动用一些真元,但远未到能支撑高强度战斗的程度。
神魂的状态更差,虽然不再有崩溃之虞,但依旧虚弱,《惊神刺》的反噬和强行催动心念之力的后遗症交织,使得神念运转晦涩,如同生锈的齿轮。
而最关键的,是那颗道心。
原本,在无数次绝境中淬炼,在与心魔对抗后明确的那条“纵欺天瞒地,纵万劫加身,吾道亦孤往”的坚定道心,此刻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记忆的不断剥离,尤其是情感记忆的丧失,让他对自身的存在,对前路的意义,都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换取一场比赛的胜利,值得吗?
继续走下去,下一次,又会失去什么?
若最终登顶,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记忆中一片荒芜,那这巅峰,又有何意义?
这些问题,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意志。
“吱呀——”
静室的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进来的是玄镜真人。
他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青袍,面容平静,看不出喜怒。他走到榻前,目光落在周淮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本质的深沉。
“感觉如何?”玄镜真人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多少关切,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的询问。
周淮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按回榻上。
“弟子……还好。”他声音沙哑,避开了师尊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
“肉身与神魂的损伤,丹药可补。但道心之损,非外物可医。”玄镜真人一语道破关键,他缓缓在榻边的蒲团上坐下,“衍星河最后对你说的那句话,你听到了?”
周淮沉默着,点了点头。
“过于强大的力量,本身就是诅咒。”玄镜真人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此言不虚。古往今来,多少惊才绝艳之辈,并非败于敌手,而是亡于自身无法掌控的力量。你的‘机缘’,或许便是如此。”
周淮心头猛地一跳,霍然抬头看向玄镜真人。师尊果然知道些什么!他一直都知道!他收自己为记名弟子,赐下《蕴神诀》,是否就是为了观察,或者说……豢养这份他无法理解的力量?
玄镜真人迎着他的目光,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决赛,你的对手是衍星河。他的修为,已至筑基圆满,半只脚踏入结丹。他的手段,你已见识一二,但那绝非全部。天衍圣地的《星衍经》,推演天机,洞察先手,最是克制诡变之道。”
他顿了顿,看着周淮苍白而挣扎的脸,继续道:“以你如今状态,胜算,不足一成。若强行出战,衍星河不会留手,轻则道基彻底崩毁,沦为废人,重则……身死道消。”
冰冷的话语,如同判决,敲打在周淮的心上。
不足一成胜算。
道基崩毁。
身死道消。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放弃决赛,保全自身。”玄镜真人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以你如今展现的潜力与‘炼丹天赋’,宗门依旧会重点培养你。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凝丹成功,享数百年寿元。一时的胜负,与长生大道相比,微不足道。”
这是最理智的选择,也是最符合常理的选择。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玄镜真人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周淮,等待着他的抉择。他没有逼迫,也没有鼓励,只是将利弊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
静室里,只剩下周淮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放弃吗?
承认自己的极限,接受这看似最好的结果?
那样,他就不用再面对衍星河那深不可测的推演之道,不用再冒着身死道消的风险,不用再……支付那可怕的、剥离记忆的代价。
他可以活着,以天才炼丹师的身份,在宗门的庇护下,安稳修行。
可是……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掌心那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节。
从杂役区的破败小屋,到外门考核的问心路,再到一次次擂台上的生死搏杀……这一路走来,他付出了多少?失去了多少?
那一个个深夜引气失败的绝望,那灵根被评判为“朽木”的屈辱,那面对孙浒嘲讽时的不甘,那为了获得资源、为了守护友人、为了心中那一点点不甘平凡的执念,而一次次动用那诅咒般的力量,眼睁睁看着属于“周淮”的记忆,一点点变得苍白、破碎、消散……
母亲的玉佩,已然忘却。
初次攀登的勇气,已然模糊。
与清瑶师姐那份悄然滋长的情愫,已然冰冷……
若在此刻放弃,那这些付出,这些失去,又算什么?
一场笑话吗?
那条“欺天”之路,难道就要因为恐惧下一次的代价,而在此刻断绝?
他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衍星河那温润却深不可测的笑容,浮现出雷啸那狂暴霸道的雷霆,浮现出云无心那清冷如冰的眼神……还有,那高悬于决赛舞台之上的,代表着青玄宗年轻一代最高荣誉的位置!
一股极其微弱,却极其顽固的火苗,在那片被尘埃覆盖的道心废墟上,猛地窜动了一下!
不甘心!
他不甘心!
若是因力战不敌而败,他无话可说。
可若是因恐惧代价,因贪图安逸,而主动放弃……
那他还是周淮吗?
那个从深渊泥沼中爬出来,宁愿欺骗天地,也要挣扎向上的蝼蚁?
肉身可损,神魂可伤,记忆可失……但那股不肯屈服的意志,那份向道之心,不能丢!
否则,他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玄镜真人看着周淮脸上变幻的神色,看着他眼中那挣扎、痛苦、迷茫,最终逐渐被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与决然所取代,他深邃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似是欣赏,似是叹息,又似是一种了然的淡漠。
周淮猛地睁开双眼,那双原本因记忆缺失而显得有些空洞的眸子,此刻却燃烧起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芒。他望向玄镜真人,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师尊,弟子……选择一战。”
他没有说“要赢”,只说“要战”。
玄镜真人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缓缓开口:“即使可能付出你无法承受的代价?甚至……是你的性命?”
周淮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惨烈,带着疯狂,也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明悟:
“弟子一路行来,付出的代价……还少吗?”
“若此战……是这条路的终点。”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静室的墙壁,望向了那未知的决赛战场,一字一句道:
“那便让弟子……亲眼看看,这‘欺天’之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声音落下的瞬间,他识海中那些布满裂痕的记忆琉璃,似乎都随之轻轻震颤了一下,发出无声的悲鸣,又仿佛是在为这决绝的选择,献上最后的祭礼。
玄镜真人闻言,不再劝阻。他站起身,深深看了周淮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此刻他的模样烙印下来。
“既如此,好自为之。”
留下这五个字,青袍拂动,身影已消失在静室之内。
空荡荡的静室里,周淮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他选择了一条几乎必败,甚至可能通往毁灭的道路。
但他知道,这是他必须做出的选择。
为了那些已然失去的记忆。
为了那个不肯认输的自己。
为了……亲眼看一看,这条以记忆为薪柴铺就的道路,最终,会通向何方。
决赛,衍星河。
我来了。
喜欢吾道欺天请大家收藏:(m.vipxiaoshuo.com)吾道欺天VIP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