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道阁三日,虽未得具体传承,却如一场无声的洗礼,让周淮那颗因不断失去而冰冷坚硬的道心,多了几分沉静与通透。然而,那种因代价而生的、对世界感知的麻木与空洞,并未真正消除,只是被更深地掩埋,成为了他存在的一部分。
从孤峰下来,他没有直接回返居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外门杂役区所在的方向。
越往前走,灵气越发稀薄,环境也渐渐从内门的清幽雅致,变得嘈杂而充满烟火气。低阶弟子来往穿梭,或步履匆匆赶往任务堂,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脸上大多带着为生计、为资源奔波的疲惫与焦虑。
这些景象,熟悉又陌生。
他曾是这其中一员,深知每一缕稀薄灵气都需要拼命争取,每一块下品灵石都需精打细算的滋味。那种在泥泞中挣扎、仰望星空的无力与渴望,曾是他生命中最深刻的烙印。
可如今,行走其间,他却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
弟子们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敬畏、羡慕、好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们自动让开道路,低声议论着“周师叔”的名号,谈论着他在大比中的惊人表现。这些目光和声音,落在他那层感知麻木的心湖上,只激不起半分涟漪。
没有衣锦还乡的得意,没有俯瞰往昔的感慨。
只有一种隔着厚重冰层,观看水中游鱼的疏离。
他循着记忆,走向那片曾经居住过的、最为破败的边缘区域。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崭新的屋舍。青砖灰瓦,整齐划一,虽然依旧简朴,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四面透风、屋顶漏雨的破败杂役房的半点痕迹。宗门似乎在他离开后,对这片区域进行了翻修。
物非,人亦非。
他站在那片崭新的屋舍前,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当年那间破屋的位置,勾勒出那个在凌晨孤寂星光下,握着两块灵气耗尽的下品灵石,感受着绝望如同冰冷潮水蔓延全身的……少年。
画面清晰。
情绪……模糊。
他知道那时的自己应该是绝望的,不甘的,内心充满了如同野草般滋生的疯狂念头。
但他却很难再真正“感受”到那份绝望的重量,那份不甘的灼烧。
记忆还在,情感的锚点却已失落。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许久。风吹动他质地精良、却依旧能看出破损痕迹的衣袍,猎猎作响。周围偶尔有杂役弟子经过,认出他后,皆远远驻足,不敢上前打扰,目光复杂。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迟疑、带着憨厚气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周……周淮?”
周淮转头,看到了张大石。
他依旧是那副憨厚壮实的样子,身上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杂役服饰,手里还提着些劈柴的工具,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和几分局促不安。显然是从其他杂役弟子那里听说周淮回来了,匆匆赶来的。
“大石。”周淮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试图让自己显得温和一些。他知道这是自己杂役时期唯一真心相交的朋友,自己应当感到亲切,应当……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他努力调动着情绪。
张大石见他回应,顿时松了口气,憨厚的笑容绽开,几步走上前:“真的是你!听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你……你现在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他搓着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目光里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羡慕与祝福。
“还是老样子。”周淮语气平和,目光落在张大石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以及那身熟悉的杂役服饰上,“你……还在劈柴?”
“嗯!”张大石用力点头,笑容朴实,“我就这点力气,能把柴劈好就不错了。可比不了你……”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关切问道:“周淮,你……你的伤都好了吗?大比的时候,可吓死我了!”
他的关切真诚而直接,不掺杂任何利益算计。
周淮能清晰地认知到这份友情的重量。他记得张大石在他最微末时的陪伴,记得他冒雨送来的劣酒卤味,记得他因自己赠丹而受牵连时的挺身而出……
可是,心底那份应该涌起的暖意与感动,却如同被什么东西阻隔了,迟迟无法真切地感受到。
“已经无碍了。”他维持着笑容,从储物袋中取出几瓶适合炼气期修士固本培元的丹药,塞到张大石手里,“这些你拿着,勤加修炼,未必没有进入外门的机会。”
丹药瓶触手温润,灵气盎然。张大石看着手中那对于他而言珍贵无比的丹药,眼眶微微发红,嘴唇哆嗦着,想推辞,却又知道这是周淮的心意,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周淮……谢谢你!我……我一定努力!”
周淮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他能做出最合理的应对,能给出最实际的帮助,却无法再与那份真挚的情感产生真正的共鸣。
张大石看着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眼前的周淮,虽然面容未改,虽然依旧念着旧情,但那双眼眸深处,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迷雾,少了以往的鲜活,多了一种让他感到陌生和……心悸的平静。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憨憨地笑了笑,将那份异样感压了下去,转而说起了一些杂役区的趣闻和近况。
周淮静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回应。
阳光洒落在崭新的屋舍和两人身上,勾勒出明明和谐,却隐隐透着疏离的画面。
叙旧片刻,张大石还要去干活,便告辞离开了。走了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看着独自站在原地的周淮,那身影在阳光下,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如同以往般,带着担忧提醒道:
“周淮,那个孙浒……我听说他家里有些背景,你自己……千万要小心啊。”
周淮点了点头,目光平静无波:“我知道,放心。”
孙浒……这个名字在他心中掠过,激不起恨意,也引不起波澜,只剩下一个需要处理的“麻烦”的标签。
看着张大石的身影消失在屋舍拐角,周淮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再也找不到旧痕的故地。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变的,不仅仅是环境,更是他自己。
那个会在破屋中因绝望而嘶吼、会因友人一句关怀而心生暖意、会因敌人欺辱而暗藏愤怒的少年周淮,已经随着一块块记忆琉璃的碎裂与黯淡,被一点点献祭,留在了过去。
现在的他,是筑基修士周淮,是宗门大比亚军周淮,是身负“欺天”之力、行走在自我献祭道路上的……求道者周淮。
道心已殊。
他不再迷茫,不再为失去而一味地痛苦。悟道阁的残响让他明白,这条路自古有之,崎岖险恶,代价惨重。但他既已选择,便唯有前行。
纵使前方是万丈深渊,纵使身后温情尽散,纵使自身不断残缺。
此身已许道,再无回头路。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过他最初绝望与挣扎的土地,眼神平静而坚定,再无丝毫留恋。
转身,迈步。
步伐沉稳,踏碎过往云烟,向着那已知的、布满荆棘与未知的的前路,孤身而行。
外门的喧嚣与烟火气,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如同褪去了一层早已不合身的旧壳。
道心已殊,前路……唯有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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