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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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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18章 有兔爰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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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曹军中军大营的喧嚣明亮形成地狱般反差的,是营寨最西侧,靠近一片污浊水塘的区域。

人类战争,就是政治延续。

而这种政治延续的本质,就是一小部分人获取榨取大多数人剩余价值的权柄,然后为了争夺或是维护这个权柄,而发起的争斗。

曹操如是。

刘备孙权也是如此。

斐潜也不例外。

原始社会,部落首领利用巫神来侵占剩余价值。

奴隶社会,则是用棍棒镣铐刑罚来侵占。

到了资本主义,那就是利用一份份的合同。

过程相对文明化,隐秘化,但是实质,并没有区别。

和猴群,狼群里面争夺猴王狼王,也十分的类似。

在猴王狼王争夺胜利之后,其他的猴狼也都会服从新猴王狼王的领导。

猴子会露出菊花,狼会躺倒地面露出肚皮。

而在大汉崇德殿上,觐见新王的臣子们,也是一个个撅起屁股。

至于在过程当中的死伤者,无人在意……

就像是当下曹军之中的伤兵营。

这里没有篝火,只有几根在夜风中飘摇欲熄的火把,散发着昏黄而惨淡的光晕。

营地里面,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夹杂伤口腐烂的恶臭,还有一些劣质草药刺鼻的苦涩气息,混合成为一种更深沉的,近乎于绝望的死气。

这里是伤兵营。

更准确地说,是容纳了此次荆北战役中大部分底层兵卒伤患的,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没有像样的营帐,只有一些用破旧毡布、树枝勉强搭成的窝棚,四处漏风。

地上铺着潮湿发霉的草垫,上面躺满了伤兵。

就像是被丢弃的,损坏的工具。

间断的呻吟声,压抑的哭泣声,神志不清的呓语声,如同背景音般持续不断,却又被压在营地之上的一种无形的沉寂所笼罩。

这份沉寂,源于希望的湮灭。

也来源于大多数的沉默……

一个年轻的曹军兵卒,左腿自膝盖以下被齐根斩断。

不知姓名。

甚至绝大多数的伤兵营内的伤兵,都没有姓名。

就像是封建王朝之中普通百姓给自己孩子起的名字,狗剩,狗蛋,石头……

贱名,好养活。

哦……

可是为什么会产生『贱名好养』的土壤,上上下下,从官老爷到键盘侠,都视之不见。

简陋的包扎早已被污血和脓水浸透,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双眼空洞地望着窝棚顶漏进来的几颗寒星。

剧烈的疼痛和持续的高烧折磨着他,但他已经连呻吟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他的伍长,那个曾许诺带他回乡的老兵,三天前就因伤口溃烂死在了他旁边,尸体被草席一卷拖走了,连名字都没留下。

旁边,一个腹部受了刀伤的汉子,伤口已经化脓肿胀,招来了不少的苍蝇。

一开始的时候,那汉子还会本能的扑打,驱赶,可是到了后面就剩下了麻木的呼吸。蜷缩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嘶声,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的眼神涣散,口中喃喃地念叨着,『水……娘……冷……』

肥硕的苍蝇在他溃烂的伤口上爬进爬出,发出嗡嗡的噪音。

负责照看他们的,只有几个同样面黄肌瘦、挂着彩的老弱辅兵。

他们眼神麻木,动作迟缓,从一个伤者挪到另一个伤者身边,用脏污的布条蘸着浑浊的,不知加了什么草药的水,随意,或是被迫随意的擦拭伤口,给还有力气吞咽的人灌几口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像样的金疮药?

那是军官和精锐才配享用的东西。

绷带早已用尽,别管干不干净,都已经没有了。

连烧开水的柴薪都短缺。

『狗剩……狗剩你撑住啊!』

一个断了胳膊的汉子,用仅存的右手摇晃着旁边一个气息奄奄的少年兵,『咱们……咱们打下了筑阳……立了大功……丞相……丞相会赏的……会救我们的……』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自我催眠。

那叫狗剩的少年兵,他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浑浊,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却只流下一丝暗红的血沫。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哥……饿……想……回家……』

声音戛然而止。少年兵的头歪向一边,眼睛还半睁着,映着火把那点微弱的光,空洞地望着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断臂的汉子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少年兵失去生气的脸,又茫然地抬起头,望向远处中军大营那片被灯火映得通红的天空。

那里,隐约传来的笙歌笑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一种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荒谬感,以及涌动而起的强烈悲愤,瞬间淹没了他。

他张了张嘴,想嘶吼,想质问,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习惯沉默了……

沉默得太久,便是已经失去了话语的权柄。

他甚至连表达悲痛的语言能力,也在天长日久的沉默当中失去了。

他猛地低下头,用仅存的右手死死抓住地上潮湿的泥土,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无声地恸哭。

『啊啊啊……』他痛苦的哭泣,眼泪混着泥土,在他脸上冲刷出两道肮脏的沟壑。就像是一条被主人抽打的狗,明确感觉到了痛苦,却依旧不敢反抗,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医工,背着一个同样破旧的药箱,步履蹒跚地从一个窝棚挪到另一个。他看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象,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疲惫和深深的无力。

别的医师都不愿意来伤兵营。

山东中原的医师,也要是吃饭的,也喜欢钱财的,难道不是么?

老医工蹲下身,颤抖着手探了探狗剩的鼻息,又摸了摸断腿兵卒滚烫的额头,最终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从药箱底层摸出一点点珍贵的,磨成粉的草药,小心翼翼地撒在断腿兵卒那可怕的创口上。

但是药粉太少了,涂抹上去不久,就被新涌动出来的污血吞没。

『省着点用吧,老丈,』旁边一个腹部肿胀的伤兵虚弱地开口,声音嘶哑,『给我们……也是糟蹋了……留着……给还能活的兄弟……』

他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老医工的手顿住了,看着那点珍贵的药粉,又看看周围无数双在昏暗中闪烁着痛苦和绝望光芒的眼睛,最终,颤抖着将药包好,塞回了箱子最底层。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佝偻着背,走向下一个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生命,重复着这徒劳的、象征性的『救治』。

营寨边缘,靠近乱葬岗的方向,两个辅兵正费力地将几具用草席卷裹的僵硬尸体抬上一辆吱呀作响的破旧板车。

人死了,就很沉重。

轻的是灵魂。

他们像是猪狗牛马一样的活着,也就像是猪狗牛马一样的死去。

他们遵照士族子弟的意愿而活,自然也就按照士族子弟的指令而死。

卷着尸体的草席破烂,潦草,露出半截枯瘦发黑的小腿。

板车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颠簸着,向着那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荒地驶去。

没有哀乐,没有仪式,甚至没有多余的目光。

他们的消失,如同秋叶飘零,无声无息。

一阵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卷起了伤营里污浊的空气和更深的绝望。

几根火把的火苗在风中疯狂摇曳,光影明灭,映照着那一张张痛苦、麻木、等待死亡,或是已经被死亡吞噬的脸庞。

远处,中军大营的喧嚣与歌舞,似乎达到了高潮。

一阵更加响亮的欢呼声浪隐隐传来,仿佛在庆贺着某个『辉煌』的胜利时刻。

在营寨西侧这片被灯火遗忘的角落,只有断臂汉子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伤者无意识的呻吟,苍蝇的嗡鸣,以及夜风吹过乱葬岗荒草的沙沙声,交织成一首泣血的挽歌。

这挽歌,为死去的少年兵狗剩,为这里每一个被遗忘的生命,也为这依靠吸吮底层血肉而维持表面光鲜,实则内里加速腐朽溃烂的大汉躯壳而歌唱。

……

……

高潮之后,就是贤者时间。

曹操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多巴胺,但是他很清楚当下他所面临的局面。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句话很多人都赞同,但是从来不会有人赞同独痛苦不如众痛苦,即便是有人天天这么做,也不会摆在明面上,不会有其他人同意。

更多的时候,裸露痛苦,只会引来他人的欢乐。

楼顶上,大桥上的人哭喊着,『没人爱我!我的爱情死了!』

地面上,桥底下的人举着手,『都他娘这么久了,到底跳不跳啊!』

曹操痛苦么?

当然痛苦。

但是他不能说出来,也不能表现出来。

否则就跟成为了在闹市里面待处斩的囚犯,砍下的头颅的痛楚,却成为其他人的欢宴。

人血馒头,永远都有人吃。

后世高楼高桥之下,围观看着要跳楼跳水的自杀者的那些人,他们的脸庞和封建王朝菜市口围观行刑砍头的那些人重合在一起,并没有什么分别,不管是九年还是九十年的教育,也无法将这些人分离出来。

甚至统治者还可以特意营造出一个『跳楼跳桥』的情节,在有需要的时候,特意于网络上弥漫而开,然后自然就有这些闻到人血馒头香味的家伙,寻踪而来。

就像是在汉水之处的喧嚣。

血流尽,馒头吃完。

喧嚣也终于散去。

帅帐内,浓烈的酒气与残余的肉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

乐伎舞姬早已退下,只留下杯盘狼藉、满地狼藉的毡毯。

最后几名醉醺醺的将领被亲兵搀扶着离去,帐内终于恢复了死寂。

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仿佛还粘稠地附着在梁柱帷幔之间,与此刻的寂静形成鲜明的对比。

曹操独自一人,坐在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主位上。身上华贵的常服在烛光下显得有些空荡。脸上那副志得意满、掌控一切的面具,随着帐帘落下,瞬间垮塌。

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眉间。他闭上眼,指节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挥之不去的疼痛和眩晕感。

『胜利』?

他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自嘲的笑。

筑阳是座空城,廖化李典的主力遁入了茫茫山野;宛城是黄忠主动放弃的,还损伤了追击的吕虔;阴县烧成了白地,烧死的更多是自己派去的精锐;新野粮草被甘宁烧掉不少,那水贼滑不留手,终究还是跑了;至于襄阳……

曹仁还在苦苦支撑,南面徐晃依旧虎视眈眈。

有什么胜利可言?

曹操他得到的,不过是一片需要重兵布防、需要安抚人心、需要输血赈济的焦土。

而付出的代价呢?

飞狐堡、鬼哭隘的争夺战消耗了太多宝贵的精锐,还有……

那些如同草芥般填进壕沟,倒在伤营里无声腐烂的曹军兵卒。

荀彧那欲言又止的眼神,也在曹操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粮秣!

伤寒!

这才是真正悬在头顶的利剑!

豫州和兖州的府库,早已被他一次次征调掏空,世家大族的忍耐也已接近极限。他强行征发的民夫,像秋天的落叶般在转运路上无声凋零。军中那悄无声息蔓延的伤寒,如同阴冷的毒蛇,正在吞噬着本就不多的可战之兵。

这哪里是胜利?

这分明是用无数血肉和未来的根基,勉强糊住了一个即将崩塌的堤坝!

然而,他必须庆祝!

必须让所有人都相信这是伟大的胜利!

他需要这喧嚣的篝火,需要这震天的欢呼,需要这醉醺醺的颂扬!

只有如此,才能暂时压住军中那蔓延的恐慌,才能让那些离心离德的世家大族看到希望,才能让远在许都的汉帝和朝臣们继续相信他曹孟德依旧是那个擎天保驾的柱石!

这盛大的欢宴,就是他亲手编织的,裹在脓疮上的华丽锦缎!

他就像是一个小丑,不管心中多苦,脸上依旧化着愉悦大笑的妆容,站在高台上,挥舞着这面『胜利』的旗帜,声嘶力竭地鼓舞着士气!

台下,便是一张张狂热或麻木的脸……

曹操他知道自己在说谎,一个巨大的,必须用更多谎言去填补的弥天大谎。

『丞相神威!荆北已定!』

这是谎言!

荆北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烫手至极……

『斐潜小儿,不足为惧!』

依旧是谎言!

那个盘踞关中的骠骑大将军,才是他真正的心腹大患!

他的阴山铁骑,他的新式火器,他那套蛊惑人心的新田政,还有他麾下那些如狼似虎的将领……

每每想起,都让曹操心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斐潜的沉默,比任何进攻都更令人不安。他在积蓄什么?他在等待什么?

荆北的『胜利』,非但没有解除后顾之忧,反而将曹操更深地拖入了泥潭,暴露了他腹地的空虚和后方的动荡!

斐潜会看不到吗?

那个狡猾如狐的斐子渊,恐怕此刻正冷冷地注视着荆北的烟火,如同等待猎物力竭的老练凶兽。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叫嚣……

不能再等了!必须决战!

趁着这胜利的余威还在,趁着斐潜可能还在处理冀州河内的事务,趁着军心提振,哪怕是虚假的,暂时的,尚可一战!

拖下去,只会让粮草耗尽,让伤寒彻底击垮军队,让内部的裂痕扩大到无法弥合!

只有一场决定性的、彻底的胜利,才能挽救这一切!

用一场辉煌的大胜,来掩盖所有的失败,来堵住所有的漏洞,来证明他所有的牺牲和谎言都是值得的!

『来人!』

曹操的声音沙哑而威严,打破了帅帐的死寂。

一名亲卫应声而入,垂手肃立。

『传令!』曹操微微抬头,面容严肃,声音沉稳,似乎依旧是统御大汉的第一人,『全军明日整备!收拾器具,兵甲,清点粮草!还有……卯时点将!未到者重罚!』

曹操脸上重新戴上了那副沉静而自信的面具,仿佛刚才的挣扎从未发生,『传令各营军将!荆北之胜,不足挂齿!真正的功业,在关中!在长安!在擒杀斐潜,一统山河!待此战功成,方是封侯拜将,富贵共享!万万不可因当下小胜而懈怠!』

亲卫立刻抱拳应答,『遵主公之令!』

亲卫大踏步,转身出帐传令。

帅帐内,再次只剩下曹操一人。

他站起身,走到了舆图前,手指还按在那片象征着最终决战的土地上。

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帐壁上,就像是将他关在了一个庞大而孤寂的囚笼之中。

欢宴的喧嚣彻底消散了,只剩下死寂。

多巴胺的追逐,永远不会停下脚步。

内啡肽是痛苦的。

可是多巴胺会轻易的带来快乐。

说谎,是一种本能。

为了避免真实的痛苦,谎话就自然脱口而出了。

流畅,顺滑。

然后,为了圆上这些的谎言,为了维持这虚幻的『胜利』光环,曹操他必须在斐潜准备好之前,在内部的脓疮彻底溃烂之前,发动这场注定惨烈无比的决战。

趁着多巴胺暂时缓解了伤痛,就要在效用没有消散之前做好准备!

即便曹操也知道,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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