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毫无暖意,冰冷地照耀着雒阳城下那片修罗场。
韩浩立马于中军稍前的位置,身披重甲,眉头紧锁,凝视着前方如同蚁群般涌向雒阳城墙的曹军部队。
战鼓隆隆,号角呜咽,与震天的喊杀声、垂死的哀嚎声交织在一起,撞击着耳膜。
韩浩时不时的发出号令,身后的护卫将手中令旗挥动,传令兵奔走呼号,将他的指令转化为一波波具体的攻势。
『前营盾手压上!掩护弓弩队前出五十步,压制城头!』
『左翼云梯,快!跟上冲车!』
『右翼楯车注意防火!泼水!快泼水!』
韩浩的声音因为不断在战斗的喧嚣当中大吼,而渐渐的显得有些嘶哑。
他是战将。
至少韩浩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的生命,他的一切,都是在战场之上……
至于其他的什么,韩浩认为和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关联。
而作为曹操麾下的战将,韩浩认为要做到的无非就是八个字,『令出必行,唯有忠诚』。
即便是韩浩也意识到了当下曹军的颓势……
韩浩微微晃了晃脑袋,将脑海里跳出的杂念晃出去,然后目光扫过城头,观察着守军的应对。
骠骑军的抵抗顽强而有序,滚木礌石带着死亡的呼啸落下,箭矢如雨点般倾泻,专门瞄准缺乏防护的弓弩手和推动攻城器械的民夫。
几架楯车被守军精准投下的火油罐点燃,瞬间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炬,黑烟滚滚,又引燃了附近的曹军士兵,惨叫着翻滚倒地……
『这是黄汉升……』
『还是司马氏在指挥?』
韩浩盯着城头,喃喃念道。
守军的反击极有章法,这是因为武将黄忠,还是几次都给予曹军重创,和韩浩多有交手的司马懿在指挥?
难道他们之间就真的能配合得那么好?
为什么没有相互争夺权柄,相互拆台扯皮?
『呼……』
韩浩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这些骠骑兵卒,他们似乎总能预判曹军进攻的重点区域,并及时调动兵力支援。
城头上,除了那面熟悉的『黄』字将旗外,『枣』、『杜』、『司马』等旗帜也在不同地段飘扬,显然那些文官谋士也并非全然置身事外,而是在协调指挥。这种如臂使指的整体性,让韩浩心中隐隐感到不安。曹军的攻势看似凶猛,但就像浪头拍击礁石,虽然声势浩大,却始终难以撼动其根本。
战局起伏变化不定,曹军也一度占据了上风。
在付出了惨重代价后,曹军一支精锐终于凭借数量优势,在一段城墙取得了突破,数十名悍卒嚎叫着登上了雒阳城头,砍倒了守军的旗帜,引得后方曹军一阵欢呼。
『好!压上去!扩大突破口!』
韩浩精神一振,立刻下令后续部队跟进。
然而还没等到后续的曹军部队跟进,城头情况骤变。
只见黄忠须发皆张,势如猛虎,率领一队甲士如旋风般杀到,刀光闪处,曹军登城勇士如割麦般倒下。
黄忠本人更是勇不可挡,一口大刀舞动如轮,生生将曹军刚刚建立的立足点绞碎,残余的登城者或被斩杀,或被逼得跳下城墙,非死即伤。
韩浩愣了一下……
似乎有些不对劲。
普通曹军兵卒打不过勇猛的黄忠,这没有什么问题,但是……
韩浩闭上眼,仔细回想了一下,从记忆里面调取之前的情形,然后他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那些登城的曹军,在见到黄忠亲自杀来时,脸上露出的并非是决死一战的决然,而是难以掩饰的惧意,动作也出现了瞬间的迟疑……
就是这片刻的迟疑,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因为迟疑,所以没能结成有效的阵型,没有阵型,就无法抵抗黄忠等人的冲击,也就等不到后续部队跟进就溃散了。
这不对劲!
虽然说在连番战斗之下,曹军精锐损失的也很多,但是韩浩这一次派遣上去的,可都是青州老兵!
按照道理来说,这些青州老兵不至于如此啊……
当年在对战二袁之时,这些青州兵虽然不至于说是什么人挡杀人,神挡杀神,但是也不至于都已经攻上了城头还如此的『迟疑』。
『传令!』韩浩深吸一口气,试图提振士气,『先登雒阳者,赏千金,官升三级!斩将夺旗者,赏万金!赐邑!』
命令被高声传达下去,就像是当年对战二袁一样,甚至赏金什么的还加码了不少。
然而,预想中的狂热并未出现。
前方的曹军士兵们,也有回应,也依旧在奋力攀爬、厮杀,但韩浩敏锐地察觉到,那『千金』、『封侯』的诱惑,似乎并未能真正点燃他们眼中的火焰,更没有激发其内心的斗志!
那些回应,似乎更多的是麻木……
让韩浩听起来,就像是夹杂着疲惫与怀疑的低声嘟囔。
重赏之下的『勇夫』,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这种疲软的感觉,与他记忆中和二袁征战时,曹军将士那种闻赏则喜、奋勇争先的情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为何会如此?
韩浩心中疑窦丛生。
不对劲,很不对劲。
但是他只是战场上的将领,他只是关注在战斗战术层面。
随着战斗的进行,韩浩发现,不仅仅是士兵的意志问题,连基层军官的执行也打了折扣。
他看到不远处一队本该向前压上支援的曹军,在队率的带领下,竟然磨磨蹭蹭,借故躲避城头射下的箭矢,迟迟不愿进入危险区域。
而更远处督战的军校,也只是象征性地呼喝几声,并未严厉催促。
一股无名火起,韩浩厉声喝道:『督战队上前!有敢迟疑不进、临阵退缩者,斩!』
披甲执锐的督战队,在韩浩强调之下,终于是冲上前去,用雪亮的刀锋,以及锋锐的弓箭,逼向那些动作缓慢的士兵和军官。
在死亡的直接威胁下,那支磨蹭的队伍终于发出了绝望的呐喊,被迫向城墙发起了又一波亡命冲锋。
这一次,他们冲得异常猛烈,甚至一度接近了墙根。
然而,守军似乎早已料到,城头突然探出十数口大锅,散发着恶臭、滚烫的金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啊——!』
凄厉到不成人形的惨嚎瞬间响起。
被滚烫金汁劈头盖脸浇中的曹军士兵,顿时皮开肉绽,发出痛苦的哀嚎,更有人因中毒而浑身抽搐,倒地不起。
侥幸未被直接淋中的,也被那难以形容的恶臭熏得呕吐不止,阵型瞬间崩溃,连滚带爬地向后逃窜,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痛苦翻滚的同袍。
『不许退!回去!都给老子回去!』
督战队的队率,一边高声呼喝,驱赶这些曹军,一边试图用手捂住鼻子遮挡这些沾染了金汁的臭味,流露出极其嫌弃的眼神,辱骂着那些溃退下来的曹军士兵,尤其是那些身上沾染了污秽、散发着恶臭的伤兵,『一群废物!蠢货!这点东西就怕了?冲上去!违令者斩!』
『滚开!臭死了!别脏了老子的甲!』
『不许退!受伤了也不许退!』
『白痴!就死在那边!别臭过来!』
这种毫无怜悯的辱骂,点燃了积压许久的怨气。
『你们他娘的还是人吗?!』一个脸上被烫出燎泡,身上也沾染了些许污秽的什长。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督战队率,『兄弟们拿命在填!你们在后面享福!现在连条活路都不给?!』
『就是!有本事你们自己上啊!』
『老子不干了!横竖都是死!』
溃兵中爆发出愤怒的吼声,一些人甚至举起了手中的兵器,对准了督战队。
冲突一触即发!
而就在不远处,另外一支负责侧翼警戒的曹军部队,其带队军侯冷冷地看着这边发生的骚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上前弹压,也不出声制止,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
没人喜欢督战队。
就连督战队自己,也不喜欢被人督战。
所以侧翼的这一支曹军军校,看了几眼便是干脆将脸扭过一边去,就当做没看见。
韩浩刚巧看见了这一幕,不由心中发寒。
他知道这个问题的根源是什么……
但是,他只是战将,只能关注在眼前战场。
『都住手!』
韩浩暴喝一声,率领亲卫冲入冲突双方之间,强行将快要兵刃相向的两拨人隔开。
他目光扫过那些浑身污秽、伤痕累累、眼中充满愤怒与绝望的士兵,又看了一眼那依旧一脸不服、兀自骂骂咧咧的夏侯队率。
韩浩心中明白,道理在士兵这边,是督战队的苛酷与不近人情激化了矛盾。但是,军法如山,阵前骚乱,尤其是对抗督战队,乃是重罪,绝不能纵容。
为了维持大军整体的秩序和曹操的权威,他必须做出冷酷的决断。
一切都是为了『令出必行』。
『阵前喧哗,对抗执法,形同叛逆!』韩浩的声音冰冷如铁,不带一丝感情,『将这些闹事者,全部拿下!为首者,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在亲卫的刀锋和韩浩不容置疑的威严下,那些愤怒的士兵被强行压制。
几名带头抗争的军官和士卒被拖了出来,尽管他们奋力挣扎、高声咒骂或苦苦哀求,最终还是被当场斩首。
血淋淋的人头被高高挑起,震慑着所有心怀不满的士兵。
处理完士兵之后,韩浩才转向那夏侯队率,让其跟着自己亲卫往后撤。
等回到了指挥之处后,韩浩才对着那督战的夏侯队率沉声说道:『尔督战不利,激发变乱,亦有罪责!革去队率之职,杖二十,调往后营听用!』
这已是韩浩在权限内,能做出的最『温和』的处罚了。
可这种『温和』,并没有得到夏侯队率的感激……
激战持续到日头西斜,曹军除了在雒阳城墙下留下更多尸体和破损的器械外,一无所获。
鸣金收兵的声音响起,疲惫不堪的曹军如同潮水般退下,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弥漫不散的血腥与焦糊气味。
韩浩心情沉重地前往中军大帐向曹操汇报战况并请罪。
『末将作战不力,未能攻克雒阳,反折损兵马,请丞相治罪!』
韩浩单膝跪地,头盔抱在怀中。
曹操端坐案后,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元嗣辛苦了。雒阳城坚,守将亦非庸才,一日不下,也在情理之中。将士用命,某亦知之。汝且回去休息,整顿兵马,明日再战。』
没有斥责,甚至没有过多追问细节,这种『宽容』反而让韩浩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他默默行礼,退出了大帐。
然而,就在他走出中军区域,准备返回自己营帐时,却看到了让他心头火起的一幕……
白天那个被他革职杖责的夏侯队率,此刻依旧穿着队率的服色,正与几名夏侯家族的军官聚在一起,指着韩浩的方向,毫不避讳地大声谈笑。
『嘿,无能之辈!只会拿咱们自家人撒气!有本事攻进雒阳啊!耗费了那么多性命,连个城墙垛子都没摸热乎……』
『嘘,小声点,人过来了……』
那复职的夏侯队率甚至故意冲着韩浩的方向啐了一口,脸上满是讥讽与不屑。
韩浩的脚步顿了一顿,拳头猛地握紧,额头上青筋跳了两下。
那夏侯队率撤职了。
没错。
韩浩的命令得到了『执行』……
但是又官复原职了。
因为另外一个命令,同样也得到了『执行』。
『令出必行』,一点问题都没有。
而能让其官复原职的……
韩浩微微回头,看向了中军大帐。
忠诚,唯有忠诚。
所以最终,韩浩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仿佛没有听见那些刺耳的言论。
他心中一片冰凉。
自己严格执法,维护的不过是表面秩序,而在更高的层面,姓氏与亲疏,才是真正的『法度』。自己这个外姓将领,即便看到了问题所在,又能如何?
他耗费心力,甚至不惜背负『苛责士卒』的骂名试图维持的军队秩序,在根深蒂固的宗亲特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更深的忧虑,韩浩融入了营地的阴影之中。
明日之战,前途未卜。
可他能做什么呢?
或许,只是『忠诚』罢了……
……
……
另外一处,似乎也出现了忠诚的问题。
只不过,曹丕觉得曹军没问题,出问题的是骠骑军……
邺城宫城,原本属于袁绍,后被曹操修缮一新的议事厅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在曹丕与陈群之间的寒意。
曹丕一身戎装,年轻的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光,他几乎是以手指点着悬挂的邺城周边舆图,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亢奋:『长文!你看到了吗?骠骑军营地的变化!魏氏南下了,不知所踪!如今城外只剩下赵张两部!斥候来报,他们昨日在城西土塬之下,两军骑兵竟列阵对峙,弓弩相向,若非各自将官弹压,几乎就要火并!今日清晨,更有两队巡骑在漳水河滩为了争夺水源地而殴斗,见血方休!这难道是假的吗?』
曹丕盯着陈群,语速极快:『便是如此!斐贼大军将至!先是魏氏被逼走,余下二人必然是争功争权!而且这魏氏一走,无人居中调和,二人才会爆发冲突!这,这真是天赐良机!我军若趁其内讧,派遣精锐挑起争端,令二部自相残杀!必可重创骠骑军,解邺城之围,届时就算斐贼大军前来,也是难以收拾!届时父亲回旋,就可以一举抵定胜局!』
陈群依旧是一身整洁的官袍,面容沉静如水,他缓缓捋了捋胡须,目光并未落在激动的曹丕身上,而是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波澜:『世子,稍安勿躁。赵子龙,北域都护,沉稳持重;张文远,骠骑麾下宿将,非无谋之辈。二人皆久经沙场,岂会因区区水源、巡哨小事,便在敌城之下、大军阵前,行此授人以柄的蠢事?此事实在过于……巧合了。』
『巧合?小事?』曹丕几乎要冷笑出声,『城下纷争喊得可不是小事!是北域都护之职!张赵争职,各不相让!若非内讧,难道是他们联手做戏给我看的?做戏需要真刀真枪的对峙?需要两方打得头破血流,尸横当场,人马见血?!长文,你未免太过谨慎!战机稍纵即逝!若待他二人缓和下来,或是等斐贼派来调停之人,我等便坐失良机!』
陈群转过身,正视曹丕,眼神锐利:『世子,正是如此,才更需谨慎。骠骑军顿兵坚城之下,日久师疲,求战不得。此或为故意示弱,诱我出城野战。我军兵力本就不如骠骑精锐,依城而守尚可支撑,若贸然出城,正堕其彀中。邺城安危,系于世子一身,不可不察。』
『非也,非也!』曹丕摆手说道,『守城,不是坐以待毙!更不可错失良机!张赵二人相争,已是见血,不死不休!兵卒之间必然多有怨恨!此时我们只需要因势利导,就可以让二人相互残杀!此举不需要多少兵马,就可坐收渔翁之利!又不是出动全城兵马,与邺城安危有什么关联?长文太过谨慎,太过谨慎了!』
两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曹丕年轻气盛,坚信这是打破僵局、证明自己能力的绝佳机会,关键是传言骠骑大军将至,这种机会肯定是只有这一小会的窗口……
陈群老成谋国,始终觉得那『内讧』的诱饵太过香甜,背后必然隐藏着陷阱,宁可错过,也不能出错。
最终,两人的争论,无果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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